“宝玉这两日可曾好些了?”马道婆一脸关心地问道。

  周瑞家的叹了口气,“还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模样,谁喊也听不见,东西喂到嘴边也不知道张嘴,每日里就靠着旁人强行灌些汤汤水水吊着命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到了屋子里。

  正巧袭人正在给贾宝玉擦身子,双眼红通通的肿得跟核桃似的,人也憔悴得厉害。

  显然这段时日过得甚是煎熬。

  马道婆走到床边探头一瞧,心里顿时就咯噔了一下。

  只见贾宝玉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不仔细瞧都看不见他眨眼,眼神空洞洞的,里头仿佛什么都没有。

  原本饱满白嫩的脸颊已然凹陷了进去,瘦了许多,裸露在外的上半身连肋骨都清晰可见。

  整个人形销骨立,霎是骇人。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马道婆倒吸一口冷气,“再这样下去怕是……”命不久矣啊。

  袭人忽的又啜泣起来,是真真伤心极了。

  她与旁的丫头都不同,早前她就已经是宝玉的人了,有了这层亲密关系之后感情上首先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不可能仅仅只是寻常主仆那般看待。

  更何况她豁出去在宝玉这么小小年纪就滚到一处图个什么?

  不过是为了抢占个先机,好为自己为家里谋一份前程罢了。

  一切都发展得很是顺利,眼看她和宝玉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密稳定,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却哪想……一夕之间变故陡生。

  对于她来说可真真是天都塌了。

  周瑞家的也红了双眼,忍不住又再次确认了一番,“你当真没什么法子?你可是宝玉的寄名干娘,可得帮着多费些心啊,况且咱们家老太太和二太太你也是知晓的,宝玉就是她们的眼珠子命根子,你若是能有本事将宝玉治好了,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有着落了。”

  马道婆听着自是很眼热心动,只奈何自个儿修行不到家,这会儿便也只能干瞪眼捶胸顿足了。

  “要是有法子我还能等到现在?上回我就说过,这症状瞧着像是失魂症,却又不似普通的失魂症,寻常招魂术可没个什么用处,想来这些日子你们家也没少找人来试,应当知晓我不曾与你扯谎吧?”

  可不是,各色和尚道士来来回回不知找了多少,都说是魂儿丢了,招一招便成。

  一个个说得那是胸有成竹,可等真真施起法来却是傻了眼,没一个管用的,到头来无一例外全都灰溜溜地走了。

  周瑞家的快愁死了,“如今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急得卧床爬不起来了,也不知宝玉……嗐,若是能找着那一僧一道就好了,那两位老神仙才是真有神通呢。”

  眼看这里的好处自己实在是无福消受了,马道婆便也不欲再逗留,寒暄两句又再次表达了一番自己对贾宝玉的关心祝福之后就告辞了。

  “你不必送我,忙你的去罢,我进进出出这么多回还能不认识路吗。”

  听她这样说,周瑞家的自然也就顺势应了,到院子外头就各自分开离去。

  却不知那马道婆压根儿没急着出门去,而是在府里四处溜达起来。

  正如她自个儿所说,她这些年在荣国府进进出出无数回,哪儿哪儿都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了,这会儿脚下一转,就往各个主子的院儿摸了去。

  她向来最是喜欢出入京城这些达官显贵人家的后院儿,总能捞着不少“生意”,回回溜达一圈儿多多少少也都能鼓一鼓荷包,哪里肯那么轻易就出府去了呢。

  与此同时,王熙凤那屋儿里两口子又闹腾了起来。

  自打上回在东府被抓奸后,两口子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因着恼恨王熙凤不给自己脸面,逼得他在众人面前仓惶裸/奔,是以哪怕王熙凤卧床病了,贾琏的态度也丝毫不见好转。

  更何况之后王熙凤不仅强行将他身上那点私藏的银子全都掏了出来,后面连建造省亲别院的事儿也不肯再叫他沾手了,宁可自己累得脚打后脑勺也没他什么事儿。

  以至于这段时日他身上是连一个铜板都再摸不着,过得可就别提多窘迫了。

  加之到底心底也畏惧这只母老虎,生怕她再不知道发什么疯,这些日子他甚至也没敢再往东府跑,已是许久未与他心心念念的尤二姐亲近了。

  种种压力逼迫之下,贾琏的心情是愈发暴躁烦闷,对着这只母老虎是真真再没了丝毫情谊和耐心。

  今儿又一次舔着脸求和未果后,心里积压的那股子邪火“蹭”一下就燃了起来,瞬间暴怒。

  “老子软话好话说尽了,你可就见好就收罢!今儿最后一回老子主动跟你伏低做小求和,你若还拉着张死人脸骑在老子头上屙屎拉尿,回头再没有台阶好下你可别后悔!”

  王熙凤听闻此言当时就笑了,“你管那叫求和?话里话外就惦记着那省亲别院的事儿,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呢?你那是满脑子就惦记着想捞些银子好出去快活!”

  “我凭什么要应了你?等着你倒腾了老娘的银子出去养那个贱皮子粉头儿?我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罢!”

  “你嘴上干净些!”贾琏那张脸涨红了,也不知究竟是恼的还是怎么的,语气极其不善。

  王熙凤就觉得自己心仿佛突然被刺了一下,刹那间,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

  “她那样的下贱坯子你都搂着亲香不嫌脏,这会儿倒是嫌我嘴上不干净了?真真是笑死个人了!我骂她是骂错了还是怎么着?”

  “睡完了老子睡儿子,外头还不定有多少姘头,早就被旁人玩儿腻了的烂货你倒是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街上挑大粪的都没你这样不挑食儿!今儿你就是气死了我也要说,她尤二姐就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贱货!”

  “你乐意做你的绿毛乌龟,我却还嫌她脏,今儿我就将话撂在这儿,有我王熙凤在一天,那个淫/娃/荡/妇就休想踏进荣国府的大门!”

  “啪!”

  一声脆响过后,屋子里霎时仿佛被冰冻住了一般,一片死寂。

  王熙凤歪在炕上,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颊,望向那个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然而,贾琏却只恨恨瞪了她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一颗心就好似被千千万万只蚂蚁在疯狂啃食,密密麻麻钻心入骨的疼。

  忽而眼眶一热,一股湿意竟漫了出来。

  “奶奶!”直到这时平儿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慌忙扑倒炕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猛地哭出声来,“他这分明是猪油蒙了心了!也不知那个贱皮子究竟是给他下了什么蛊……”

  哭了一会儿,接着又劝道:“奶奶就别跟他硬顶了,总归他也不是那长情的人,且由着他去罢,等他玩儿腻了自个儿就该撂开手了,何必赶着他正上头时这么闹呢?再这样闹下去这夫妻情分可就真真该到头了啊。”

  怕是已经到头了。

  王熙凤自嘲地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瞧瞧他如今的态度,倘若我今日撒手不管,明日他就能将那尤二姐抬回家来了。”

  平儿哑然,好半晌方才嗫嚅道:“老太太不会同意那样的烂货进门的。”

  说句难听的话,那样的女人回头有了身孕都还不知道孩子的亲爹究竟是谁呢。

  真要叫她进了门,可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老太太如今满心满眼都只记挂着宝玉,哪里有那闲心思来管他?”王熙凤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那鲜红的巴掌印,湿润的眼底不禁浮现出浓浓的悲戚伤心。

  “我与他自幼相识,嫁给他也有十几年了,吵吵闹闹无数回,这却还是他头一回对我动手……这个男人的心终究是变了。”

  或许那个尤二姐就是他的真爱,或许她也不过只是个激化的引子。

  总之无论究竟是何缘故,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已经彻底没了。

  想到这儿,王熙凤眼里的伤心之色迅速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令人心惊胆寒的狠厉。

  “去给我弄些药回来。”

  原以为是她身上哪里不舒服,平儿还狠狠担心了一下,可等听清楚她要的究竟是什么药之后,险些当场惊叫出声。

  “倒……倒也犯不着如此吧?况且,况且奶奶还不曾生出儿子,他若真那什么了,奶奶的后半生可怎么办啊?”

  “儿子?我究竟生不生得出来先不说,那男人的脏东西你还想用不成?”王熙凤满脸嫌恶地扯了扯嘴角。

  平儿被问懵了,本能的却也流露出嫌弃的神色。

  倒不是介意他有别的多少女人,可问题是,什么脏的臭的他都能往床上拽。

  是真恶心人。

  “这些年盯他盯得我也累了,如今才算是看明白,狗爱吃屎那是骨子里的天性,这辈子甭想能驯化好了。便是我弄死了一个尤二姐,日后也总还会有其他烂货,既是如此倒不如从根子底下将他给废了,也省得他一天天在外头吃得满嘴屎回来恶心死咱们。”

  “可是荣国府……”平儿眉头紧锁,迟疑道:“若奶奶没有儿子,将来这荣国府岂知又该便宜了谁啊?”

  “便宜谁也总好过便宜他的孽种!”王熙凤恨恨咬牙。

  她不是不在意这个荣国府的继承权,但她更怕自己辛苦筹谋一场到头来却便宜了外头的贱蹄子和孽种,那她才真是要死不瞑目。

  如今从贾琏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她是当真不曾看到还有什么未来可言,既是如此她也懒得再去冒险,省得一个错眼他就带着贱蹄子和孽种登堂入室来了。

  她想得很是透彻,“总归我也不是要弄死他,他活着一天,这个荣国府就是他的,银子也在我自个儿手里攥着,咱们照旧可以该享受享受,等他死了估计我也差不多了。”

  “再者说,真想要儿子大不了到时候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回来,将来好歹也还能有你和我、有巧儿的立足之地呢,真要是叫一个孽种冒出头来……哪天我就该早早死了给他们腾位子了。”

  这话说得平儿心里陡然一惊,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可能性实在不是没有。

  她心下还在迟疑不定,可王熙凤却已然下定了决心。

  贾琏目前的态度莫名给她一种十分强烈的紧迫感,以她对他的了解,这个狗男人指不定暗地里憋着什么坏呢,她觉得自己若是再不做点什么,怕是有的后悔。

  “去,就这么办,好叫他知晓知晓逼疯了女人的下场!”

  尤其还是王熙凤这样一个骨子里头渗出来狠辣的主儿,他敢将她往绝境逼叫她看不见希望,她就真敢豁出去一切跟他同归于尽。

  可惜,这时的贾琏还未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正一肚子火骂骂咧咧呢。

  “作死的母夜叉,早晚有一天老子非得叫你知道知道厉害不可!”咬牙切齿地踢了一脚石子儿,就听见跟前不远处“哎呦”一声。

  抬头看见来人,贾琏就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原来是马道婆啊,这是又来看宝玉了?”

  “正是呢,可惜……哎。”马道婆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状似关心道:“方才听见你在骂什么母夜叉?怎么,又跟你家那位闹腾上了?”

  贾琏不曾应答,只鼻子里头喷出来一道气,脸色黢黑。

  “哎呦,还真是啊?不是我说,你家那位奶奶可真真是说一不二的祖宗,我老婆子活了半辈子再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媳妇,偏就叫你给碰上了,作孽哟。”

  贾琏的脸色更黑如锅底一般,瞪了她一眼,“老子在家受母夜叉的气,出来还叫你搁这儿看笑话?仔细老子拔了你的舌头!”说罢抬脚就走。

  “诶,二爷等等。”马道婆赶忙追了上去,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四处一转,凑近跟前舔着脸笑道:“我哪敢看琏二爷您的笑话啊,那不是替你鸣不平吗?要我说啊,这媳妇还是得收拾……”

  精明的贾琏立时就意识到了其中深意,停下脚步看向她,“你有什么法子?”

  “二爷是知道我的,旁的不会,也就有那么点神神鬼鬼的本事,但看二爷有什么需求,又究竟肯付出多少了。”

  “有什么需求都能成?”

  “那是。”

  贾琏顿时就心动了。

  先前尤三姐建议他直接弄死母夜叉了事,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王熙凤可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出来的,这人要是真中毒死了,王子腾指定不能善罢甘休。

  于是,怎么才能让人死得不动声色就成了他最烦恼的问题。

  马道婆这一出现,倒是叫他眼前亮了亮。

  犹疑再三,终还是架不住心里欲/望的驱使。

  他已经受够了王熙凤的掣肘,受够了她的作威作福,受够了她的盛气凌人,受够了她的妒忌成性……他迫不及待想要挣脱这一切。

  “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够叫人卧病在床,过段时间悄无声息……病逝。”贾琏附耳轻声询问。

  马道婆大吃一惊,“你……”她以为顶多也不过就是教训教训,叫王熙凤吃些苦头罢了,没成想这个男人竟狠心想要人命?

  贾琏脸色一冷,“怎么?你办不到?合着方才是吹牛糊弄老子呢?”

  “不是,这事儿不难。”马道婆缓了缓神,迅速接受了这个现实。

  常年行走于这些达官显贵家里,见过的听过的龌龊事多了去了,什么夫妻反目父子反目,只有普通人想不到的,没有那些贵人干不出的。

  说高贵比谁都高贵,说肮脏也比谁都肮脏。

  马道婆很是淡定地说道:“不过这价钱可就不同了,得这个数。”说着,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两,买王熙凤一条命。

  贾琏皱了皱眉,又不放心地问道:“你能保证不露马脚?若是出了点什么岔子……”

  “哎呦我的二爷诶,真要出了点什么岔子,你讨不着好难道我就跑得掉了?王家还不得将我扒皮抽筋啊?我可不会拿自个儿的这条小命玩笑。”

  “爷就信你一回。”贾琏一咬牙,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地给她,“这是定金,事成之后现银结账。”

  实在是眼下身无分文给逼的。

  不过好在这块玉佩是他前段时日私自昧下来的,并非他惯用的贴身之物,便是马道婆拿了出去也不能证明是他的。

  玉的品相不算顶好,顶多也就能值个三五百两。

  当然了,荣国府的琏二爷,她也不怕他赖账。

  马道婆很是利索地接了玉佩往怀里一揣,笑道:“可见琏二爷着实是被压制得狠了……您放心等着好消息罢,等头上的母夜叉……到时候就没哪个能再压得琏二爷如此窘迫了。”

  又问清楚了王熙凤的生辰八字,马道婆这才匆匆离去。

  贾琏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口的石头仿佛已经被搬开了一些,整个人都透着股轻快劲儿。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原本打算拿了去还钱快活的玉佩已经没了。

  一脸郁结地挠了挠头,站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索性一咬牙直奔东府找他的尤二姐去。

  反正今儿已经跟王熙凤撕破了脸皮,估摸着她这一时半会儿也没那闲心思再来管他了。

  再等等……那就是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半夜,快活完的贾琏终于是醉醺醺地摸了回来。

  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杵在外头,登时吓得他一激灵,酒都醒了大半。

  定睛一看,放下心来,“是你啊,我还当是那母夜叉呢。”

  黑夜里,平儿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瞧了半晌,“二爷又去东府了?”

  贾琏“嗤”了一声,“小蹄子认清自个儿的身份,闲着没事儿别跟你家主子学,一天天对着男人管东管西吆五喝六的,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儿,活该拴不住男人。”

  离着不算很近,那股子浓郁的酒气混杂着脂粉味儿仍刺激得人直犯恶心。

  平儿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而后默默转身进了屋。

  烛光昏黄的室内,早早便已躺在床上的王熙凤却仍无丝毫睡意,睁着眼直愣愣地发呆。

  直到听见平儿进来,她这才转头,“可是死心了?”

  平儿没回答,只淡淡说道:“搁醒酒汤里头太惹眼,待明儿他吃饭。”

  “成,这几天我给他找点活儿先绊着,到时候他自个儿也摸不清究竟是何时的事儿。”王熙凤轻笑一声,掀开被子,“行了,上来睡罢。”

  翌日一觉睡到大中午,一无所知的贾琏吃完饭后便又要抬脚往东府去。

  哪知还没等出门,平儿就来通知他,“奶奶叫你这些日子别顾着浪荡了,省亲别院忙着呢,回头坏了事儿有你好果子吃。”

  话虽仍是说得梆硬,可其中流露出来的意思无疑就是王熙凤服软了。

  被压了这么多年的贾琏顿时是扬眉吐气得意不已,暗道这女人果真是不能一味顺着让着,否则就该得恃宠生娇了,还是得叫她知道知道厉害才好。

  瞧瞧,一个巴掌下去可不就老实了。

  顿觉找回场子的贾琏一时可就得意坏了,顾不上再去找尤二姐亲香黏糊,口袋空空的窘迫日子让他麻溜儿地一头就扎进了省亲别院的“建造”当中。

  尤其听闻王熙凤病了之后,他就更是大包大揽干劲儿十足,满心期待的全都是即将死老婆的大好日子。

  彼时,端了一碗汤进屋的袭人却意外发现了些许不同。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宝玉?”

  连日来全然是具空壳子的贾宝玉却忽的动了,颇为僵硬地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她,好半晌方才迟疑地开了口,“袭人?”

  “砰”的一声,碗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汤汁四处飞溅。

  外头听见动静的丫头们纷纷进来查看情况。

  “宝玉?”

  “宝玉好了!”

  “快来人啊!禀报老太太和二太太,宝玉好了!”

  霎时,荣国府上下一片欢腾。

  便连卧床多日的贾母和王夫人都叫人搀扶着亲自过来了,亲眼看见她们的宝贝疙瘩果真恢复过来,一时喜极而泣,争着抢着搂住他又摸又亲又哭又笑。

  荣国府大门外,甚至鞭炮都噼里啪啦放了起来,恨不能昭告全天下似的。

  然而没等欢喜太久,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之处。

  贾宝玉好是好了,会说会动也会笑了,跟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可人却变得很是木讷,往日里灵动的双眼也变得呆呆的,无论是面对什么人什么事,反应总是显得很迟钝。

  若要认真比较起来,过去的他就是一块流光溢彩的宝玉,而今却不过只是一块黯淡无光的石头罢了。

  灵气全无。

  头一个发现这异常的自然是最关心他的贾母和王夫人,婆媳两个面面相觑好半晌,不约而同就想到了一处去。

  “玉呢?宝玉的玉在哪儿?”

  袭人赶忙伸手就往枕头底下摸,当时心里就是一咯噔,而后甚至将枕头拿起来将整床被褥全都掀了个底儿朝天,也始终未曾发现那块玉的踪影。

  当下,袭人便两腿一软,慌了神,“我分明包好了放在枕头底下的……”

  婆媳二人亦是心里一凉,脸都白了。

  “来人,快去找!府里角角落落哪里都不能放过,定要找回来!”

  “我可怜的宝玉啊!”

  又是一通人仰马翻。

  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都闹翻了天,却唯独贾宝玉自个儿仿佛一无所知,对那块玉毫不关心,甚至显得有些茫然不解。

  “不过是一块玉罢了,丢了便丢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

  这下子贾母和王夫人是哭得更伤心了。

  可惜,一连数日折腾下来,哪怕他们将荣国府掘地三尺也不曾找着那块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贾宝玉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很快就能下地溜达溜达了。

  “定是被那起子天杀的贼拿出去换钱了!”贾母紧紧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疙瘩,心里是既高兴又焦急万分,一叠声地吩咐道:“打发人去外头各个当铺找找,若有消息,不拘多少银钱也得弄回来!”

  这头话音还未落地,那头就又有丫头来报,“琏二奶奶愈发病得不省人事了,太医说……说……该准备准备了……”

  准备?准备什么?

  自是后事无疑。

  贾母只觉眼前一黑,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后来呢?后来怎么着了?”马车内,闲着无聊的单若泱听八卦听得很是开心。

  风铃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那贾家都开始准备棺椁了,突然又碰上那遍寻不见的一僧一道从天而降,只道那位琏二奶奶是被小人所害,中邪了。后来随手那么一挥,原本病得气若游丝的一个人竟立马就清醒了过来,转头没两天就能起身了。”

  “这么神?”

  “可不是,奴婢觉得那一僧一道怕是当真有些来历,不知是哪里来的高人,倒真想见识见识呢。”

  哪想她这话才说完,马车便陡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风铃忙扶住自家主子,打开车门怒道:“怎么驾车的?碰伤了公主拿你是问!”

  驾车的小太监苦着脸,哆哆嗦嗦指着前方道:“是……是前头,不知打哪儿突然就出现了两个人,险些一下子撞上去,吓死个人了,怕不是见鬼了吧?”

  “满嘴胡吣,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什么鬼啊怪。”风铃没好气地斥责一声,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看见马车前方有两个人挡着。

  随行亲兵早已拔出刀来,将那两人团团围住,叫人不大能看得清模样,透过缝隙隐约也就能看见那两人浑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样子。

  “怎么回事?何人拦道?”单若泱出身询问道。

  风铃皱了皱眉,“许是乞丐想讨点银钱吧,公主不必担心,奴婢叫人将他们打发了就是。”

  “嗯,打赏点碎银,别伤着人。”

  这时,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万万强求不得,还请快快物归原主,以免平添罪孽。”

  “什么东……”话音戛然而止。

  风铃张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人大手一挥,一众亲兵便像是遭遇了什么巨大的力道推搡,立即往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道儿来。

  “怎么了?”单若泱疑惑蹙眉,探头朝外一瞧,顿时明白了。

  一个赖头跣足,一个跛足蓬头,皆一身破烂脏污,形容疯癫。

  赫然正是那大名鼎鼎的一僧一道。

  再联想到方才那话,这是上门来讨要那块通灵宝玉来了?

  玉不重要,不过这两人仿佛还真有些能耐在身上,万一看出来她是这个世界的变数,再想什么“替天行道”可怎么办呢?

  单若泱觉得自己穿越以来的最大危机仿佛出现了,殊不知此时此刻那一僧一道的内心却也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区区一个人间公主罢了,他们并未放在心上,对于此行可谓信心十足,十分之倨傲。

  可眼前那一大团刺眼的金光是什么?一个凡人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功德?

  还有头上那片正快速凝聚而来的紫气……这分明是至尊至贵之兆啊!

  二人猛地停下了朝前的脚步,面面相觑具是满脸骇然,而后竟不约而同转身拔腿就跑,不过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

  单若泱一脸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本宫长得像鬼不成?”一个照面便将人吓得直接跑路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经历。

  要么是这一僧一道有什么大病,要么,便是她身上有什么令对方万分忌惮的东西。

  不过无论如何,这样看来她似乎是安全了?

  “公主?”风铃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呆样儿。

  “罢了,既是走了就不必管他们,咱们继续赶路罢,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了。”

  话虽如此说,但等达到目的地时却还是变成了一片漆黑。

  风铃手里拎着个灯笼,略微抬起,清晰可见上方“白云观”三个大字。

  白云观在京城来说名气并不算特别大,观内也仅有二十来个道姑在此修行,又兼其坐落于高山之顶,故而平日里也鲜有人来,算是个极其清净的地方。

  丞相千金便在此处。

  “敲门罢。”

  许是距离较远未曾及时听见,又许是守门之人早已歇下了,外头敲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这位居士……”年长的道姑打眼一瞧那一堆腰挎大刀表情冷漠严肃的官兵霎时就紧张起来,又见为首的女子姿容绝色通身雍容贵气,便立即改了口。

  “这位贵人可是要借宿?”

  单若泱笑道:“我与萧姑娘是闺中密友,今儿得空特意来看看她,不知是否方便?”

  观内只有那么一个姓萧的年轻姑娘,出身尊贵得很,要说与眼前这样的贵人是闺中密友倒是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年长的道姑顿时就松了口气,侧身请了人进门,“方才见萧道友屋内灯还亮着,想来也还不曾就寝。”

  单若泱点点头,令一众亲兵留在门外,只带着风铃进了门去。

  “萧道友?”道姑轻轻敲了敲房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一张清冷的小脸儿出现在眼前。

  一身道姑打扮,愈显出尘。

  “萧姑娘?”单若泱好奇地打量一番。

  萧南妤亦是如此,不过却并未多说什么,只对着那道姑道了声谢,而后将主仆二人请进屋内关上房门。

  算得上很是狭小的房间内布置得却异常好,说不上多豪华奢靡,却是高床软枕很是温暖舒适,屋内摆放的各色物件也都不算很新,却样样精美,看得出来应是平日在家用惯了的。

  “丞相果真是爱女如命。”单若泱轻笑一声,自报家门,“本宫是皇三女。”

  “护国长公主?”萧南妤略显讶异,而后便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上回多亏长公主出手相救……”

  单若泱直接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不必如此,丞相早已谢过,还帮了本宫一个大忙呢,萧姑娘且坐下罢。”

  气氛略显尴尬。

  忽而想起方才看见的棋盘,单若泱便有了主意,指了指,“萧姑娘若不困的话,来一局?”

  “悉听尊便。”

  二人各执一子,边对弈边闲聊,由浅入深,到最后单若泱甚至将一些奏折上的问题拎了出来。

  也不知萧南妤究竟发现了不曾,始终不动声色的样子,她问什么就答什么,手上的棋子也未曾耽误分毫。

  一局棋并未持续很久,这原也不是单若泱擅长的东西,又兼本就是一心在考量观察对方,输也输得很干脆。

  “殿下大老远赶来莫不是为家中女儿找先生来了?”

  单若泱一愣,随即却无奈地笑了。

  也不怪萧南妤会这样想。

  这个世道女子的才能并无多少用武之地,翻来看去仿佛还真就只有教教学生罢了。

  且还只能是被某一家特意请上门的,甚至连正儿八经的学院都去不了。

  单若泱不由长叹,道:“萧姑娘若愿意带着教一教本宫家的那个小姑娘自是求之不得,不过这却并非本宫前来找萧姑娘的真正目的。”

  萧南妤微微蹙眉,作洗耳恭听之姿。

  “本宫也是偶然听闻萧姑娘的才名,今日一见方知果真不曾虚传,若为男儿,只怕早已金榜题名天下皆知了,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萧南妤当场出言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臣女从不以女儿身为耻,只恨生不逢时罢了。”

  就见单若泱脸上的笑意愈发加深,手里把玩着杯子,气定神闲。

  沉寂了许久,就在萧南妤都忍不住怀疑这位是不是恼了的时候,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却在她的脑海中炸开了花。

  “生不逢时又如何?自行创造出一个属于咱们的时代便是。”

  正沏茶的风铃当场一哆嗦,茶壶与地板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

  然而无论是单若泱还是萧南妤,却谁都不曾被这声音所干扰吸引。

  “殿下这是何意?”

  “正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萧南妤“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盯着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晌,而后又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转圈圈。

  清冷的面容泛起了诡异的潮红,竟毫不犹豫道:“臣女愿追随殿下放手一搏。”

  这下轮到单若泱不淡定了。

  就这么草率?

  “本宫以为……怎么也得要三顾茅庐……你要想清楚其中的风险。”

  “有什么好想的?左不过失败了是一死。”萧南妤冷笑道:“这该死的破世道了无生趣,当谁稀罕呢。”

  一个完完全全被男人统治、不允许女子出头的世道,处处都是对女子的束缚压制迫害……若非为了家中父母,她早就想要遁入空门去了,哪天不想活了就去见佛祖。

  苟活于世图什么?图被男人统治欺压?图他们哪天突然又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她们?还是图被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男人圈禁一生为他生儿育女、一切手段计谋全都用在后院争斗中?

  当真可笑至极。

  那种鬼日子不过也罢!

  “臣女不怕死,不过丞相府却不能为臣女所牵累。”萧南妤很冷静,道:“过些日子臣女会暴毙而亡。”

  从此往后世上再无丞相千金萧南妤。

  除非有朝一日事成。

  “……”单若泱眨巴眨巴眼,忽而笑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姑娘也是个疯的。

  那可刚好,绝配不是。

  “既是如此,那本宫就静候佳音了。”

  半个月之后,白云观传出一则噩耗——当朝丞相的掌上明珠嫡幼女于白云观修行时意外跌落悬崖而亡。

  当天,偌大的丞相府便被一片纯白笼罩其中,呜呜咽咽的声音远远飘了出去,叫人倍感酸楚凄凉。

  一向身体康健的萧丞相当时就晕死了过去,而后便卧病在床闭门谢客,连朝中政事都撒手不再管了。

  正在旁人都暗自揣测这位爱女如命的丞相是否会扛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而一命呜呼之时,却不知一顶简朴的轿子摸黑进入了长公主府。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