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有那么一句闲话,说这宁国府也只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怕是连府里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话是丁点儿没说错,要论起腐烂肮脏来,宁国府在这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

  父子两个素来是有酒一起喝、女人一起玩儿,且玩儿起女人来压根儿没个下限。

  甭管跟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的女人,但凡是叫他们看上了就没有不敢上手的,伦理道德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连自己嫡亲的儿媳妇都能弄上床还叫人怀上了孽种,所谓的妻妹就更不算个什么事儿了。

  尤氏这两个继妹才进府里就被父子两个给盯上了,整天看着这对姐妹花儿在眼前晃悠那叫一个百爪挠心。

  其中尤三姐倒是心情泼辣浑身带刺,还颇通“钓”之一字。

  哪怕每日衣衫不整与父子二人吃酒笑闹寻欢作乐,哪怕那人都挂在了人家身上目挑眉语打情骂俏……迄今为止却也未曾真正叫人得手。

  就仿佛那吊在狗面前的一块肥肉似的,看得见闻得着却又吃不到,真真是能馋死个人。

  显而易见,这个尤三姐心里是看不上父子俩的,否则也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周旋了。

  偏偏她又实在舍不下宁国府的绫罗绸缎、珠钗玉翠、山珍海味,才以这样一种自作聪明的方式吊着那父子两个。

  殊不知打从一开始她自己便已泥足深陷,彻底沉沦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与之相较,那尤二姐就要“乖觉”多了,喜欢人家提供的好日子就老老实实从了。

  虽腰带太松未免自甘下贱,然相对尤三姐那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做派好歹是略微顺眼一些。

  不过贾珍贾蓉这父子两个从来就不是什么长情的主儿,上手玩儿了几回后便也就腻味了。

  闹半天豁出去伺候了父子俩也没能捞着什么,眼看还要被甩手舍弃,尤二姐的心里头自是悲苦万分,哭哭啼啼只求着父子俩帮她寻一个好人家嫁了也好。

  加之又有个还没吃进嘴里的稀罕人物尤三姐在旁帮着,贾珍和贾蓉答应得倒是很利索,可点头容易,寻摸起来却愁人了。

  想也知道这姐妹俩口中的“好人家”绝非什么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指定是要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能享福的,可这样的人家哪个又肯要这尤二姐呢?

  便是做小妾怕都嫌弃得很。

  思来想去,贾珍这灵光一闪便想到了隔壁的好兄弟贾琏。

  贾琏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孙,且膝下又没个儿子,若能生出个庶子来那也是心肝儿,将来指不定还能继承荣国府呢,尤二姐必定满意这个人选。

  最关键的是,贾琏这小子偏就好一口有夫之妇,定然不会嫌弃尤二姐。

  又兼尤二姐模样标志性情温柔乖顺,备受家中母夜叉欺压管束的贾琏岂能不爱?

  若这事儿能成,将来他们父子两个兴致来了想回味一番尤二姐的滋味儿也便利得很。

  越想贾珍便越是心动,隔天就将贾琏叫了过来。

  该说不说,不愧是一起鬼混这么多年的好兄弟呢,贾琏的反应丝毫不出贾珍的预料。

  甫一见着尤二姐,贾琏那双眼珠子便直了,酒过三巡已然彻底被其温柔小意给收得服服帖帖,当下就在东府滚到了一处。

  尝过一口之后愈发食髓知味,每每忆起尤二姐的温柔似水小鸟依人便觉销魂蚀骨,哪里是他家里那母夜叉能比的?

  打那之后贾琏便彻底沦陷在了尤二姐的温柔乡里不可自拔,每日里连捞银子都显得不那么上心了,得点空闲便偷摸往东府钻。

  更私自将捞来的银子截下一部分藏了起来,就为了给尤二姐买各色衣裳首饰,近两日甚至还在琢磨着想在外头买间宅院——他要娶尤二姐,想跟她拜堂做真正的夫妻。

  今儿过来便是与尤二姐商议此事。

  两人完事儿之后正搂着黏黏糊糊,乍一听他这番情真意切的言语,尤二姐当时便感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钻着钻着,才消停下来的贾琏便又耐不住开始蠢蠢欲动了。

  哪想才一个翻身,紧闭的房门就“砰”的一下被踹开了,当场吓得他一哆嗦,蔫儿了。

  “哪个王八蛋……奶奶?”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只余满眼惊恐。

  屋子里的俩人浑身不着寸缕,空气中还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气味,叫人想忽视都忽视不掉。

  登时,平儿只觉胃里一阵翻涌,险些没当场吐出来。

  上前就抓了尤二姐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拽,一只手不停地扇她的脸,“这样浓的熏香都盖不住你的骚味儿,快叫我瞧瞧你究竟是什么品种的□□!偷汉子偷到你琏二奶□□上来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皮子,骚狗都没你这样大的狗胆子!”

  “啊……二爷救我!”尤二姐登时惊惶尖叫。

  生性软弱的她哪里能是平儿的对手?整个人就如同死狗一般被拖拽了下来,赤条条的没有丝毫体面,只得死死捂着自己的脸和头努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一面哭喊着向男人求救。

  正是热乎的时候,贾琏自是见不得这情形,当下亦是怒上心头,上前对着平儿就是一脚。

  “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敢来捉老子的奸?贱蹄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仔细老子回头就提脚将你发卖了去!”

  猝不及防之下,平儿直接就被他踹了个四脚朝天,疼得直抽抽半晌都未能缓过劲儿来,一时听见他这番话更是心痛难忍,抬眼看向他,满脸不可置信。

  彼时,贾琏却正小心翼翼扶了尤二姐起来,拿了被子盖住她的身子,而后将她藏在自个儿身后护着。

  那股心疼怜爱的劲头就如同一根根针狠狠刺穿了王熙凤的眼睛,也深深扎在了她的心里。

  蓦地鼻子一酸,险些当场落下泪来。

  然而凤辣子到底还是凤辣子,便是今儿心被戳烂了,她也决不容许自个儿在旁人面前显露出丝毫痛苦,尤其是在这骚蹄子面前。

  “将平儿扶起来。”王熙凤嘴角一翘,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二爷这是借着平儿冲我发火呢?”

  对于这个母夜叉的畏惧显然是刻在骨子里的,才不过是一个笑容罢了,贾琏的心便已经开始胡乱蹦跶没个着落了。

  强挤出一个谄媚的笑,舔着脸说道:“哪儿能啊,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气恼那小蹄子没个身份尊卑,主子的事儿她都敢抢着冒头来管了。”“原是如此。”王熙凤状似理解地点点头,似笑非笑,“看来二爷还是更喜欢我亲自来管一管……”

  说话间,一双眼睛将屋子扫了个遍,最终目光落在挂于墙上装饰用的一把宝刀上头。

  “奶奶?”贾琏心下大骇,见她果真奔着刀去了,那声音都跟着变了调儿,一面后退一面连声大喊:“奶奶使不得啊!”

  “使不得?有何使不得?今儿你们欺辱我王熙凤至此还妄想善了?要么你们两个一并去地下做那亡命鸳鸯,要么我血溅当场死了干净,也省得哪天被你们这对奸夫□□偷摸毒死了,那我才真真是死得憋屈。”

  说着,王熙凤便拔出刀来直奔二人而去。

  本就不懂什么招式不招式的,双手握着刀就是一顿乱砍罢了,一对奸夫□□逮着哪个算哪个。

  装饰用的刀自是不曾开过刃,砍在身上虽死不了人可却也疼啊,再者说,一个满脸狠厉的母夜叉手举一把寒光闪烁的刀追着人撵难道还不够吓人的?

  就跟那索命的厉鬼似的,莫说贾琏和尤二姐两人吓疯了抱头鼠窜,便连王熙凤带来的那些个丫头婆子都是一脸骇然两腿打颤。

  “奶奶快住手!饶命啊!”贾琏死死抱着脑袋乱窜,气喘吁吁地求了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再是不敢了,奶奶就饶我这一回罢。”

  王熙凤却一言不发,照着他的大腿便横砍一刀,霎时疼得他栽倒在地。

  “二爷!”慌乱之中,尤二姐倒还是不忘自个儿的情郎,见此情形赶忙扑上前关心。

  然而还未等她一句话说出口,后背上便也挨了一下,顿时吃痛整个扑在了贾琏的身上。

  “好一对恩爱的野鸳鸯,今儿奶奶我便便宜了你们,送你们一并上黄泉路姑且也算成全了你们的这番情意。记着投胎前且先约好了,下辈子赶趟好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狠辣的眼神令人汗毛倒竖,话落,那刀竟直奔咽喉处而来。

  贾琏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拖着尤二姐连滚带爬就往门外头冲。

  他们俩身上连一片碎布都没有,全都是赤条条的,原还想着王熙凤不至于如此疯狂,好歹顾着份脸面就一直未曾出了房门,却哪想她竟来真的?

  小命儿重要还是脸面重要?那还用说吗?

  当下自是再顾不得其他,二人只埋头拼了命的往外跑,边跑还在边大声呼救,很快便吸引过来一堆人。

  可打眼一瞧举着刀发疯追砍的王熙凤,众人哪里还敢上前?齐刷刷站在一旁就停下了脚步。

  看着看着,竟还有人笑出了声来。

  再是厚颜无耻的人这会儿也都不免要脸上发烫了,尤二姐更犹如那煮熟的虾子似的,浑身上下都红透了,一双手都不知究竟该遮哪儿才好,羞愤交加之中竟是涕泪横飞。

  好在尤三姐对她还尚有一份姐妹情谊,匆匆赶来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便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盖在了她的身上。

  转头冲着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大骂道:“这疯婆子在你们家这样撒野你们竟这般干看着?大老爷们儿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你们可真够能耐的,没用的废物点心!还傻愣着看看看,看你娘个球!快叫人去拦啊,真等着她杀人不成!”

  蔫儿了吧唧的父子两个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打发了一众婆子过去阻拦。

  王熙凤原也没想真杀人,不过就是发泄一下,顺带吓唬吓唬这对奸夫淫/妇,叫他们出个大丑罢了。

  眼下见目的已然达到,当下便扔了刀,瞟了眼惊魂未定的奸夫淫/妇,冷笑道:“荣国府的大门随时为你们敞开着,够胆子的就尽管来。”

  临走前,又阴恻恻地瞧了瞧贾珍贾蓉,咬着牙根儿道:“我嫁进贾家这么多年自问可从不曾对不住你们什么,今日你们父子两个的大恩大德我王熙凤都记下了,日后必有重谢!”

  父子两个当下腿就软了,脸上一片煞白。

  “完了完了,这煞神记恨上咱们了……”吾命休矣!

  勉强逃过一劫的贾琏和尤二姐终于是松了口气,慌忙回屋将衣裳穿好,然而面面相觑,却早已没了方才的甜蜜。

  尤二姐只想想方才赤条条被那么多人看见的场景便羞得抬不起头来,捂着脸呜咽个没完,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去才好。

  本就心烦意乱的贾琏被她哭得更是脑袋胀疼,忍不住吼了一声,“别哭了!”

  “你冲她吼什么?”尤三姐倒是先不乐意了,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这么能耐方才你怎么不好好收拾你家那个母夜叉呢?这会儿倒是冲着我二姐抖擞起来,好一个欺软怕硬的怂包软蛋!”

  “我告诉你贾琏,我二姐今儿都是被你给害的丢了这样大的脸,你必须得对她负责,识相的赶紧八抬大轿将她抬回去,否则我饶不了你!”

  闻言,贾琏顿时就笑出声来,“方才她说了什么你就忘了?这会儿你还敢叫你二姐进门?真不怕她前脚进后脚就暴毙啊。”

  尤家两姐妹齐齐白了脸。

  一阵沉默过后,尤三姐忽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跟我老实说,你究竟是是不是真心想娶我二姐?”

  “自然是真心的。”贾琏烦躁地灌了碗茶。

  却见那尤三姐面色一狠,“既然如此那你就想法子将你家那母夜叉弄死拉倒。”

  “噗!”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

  贾琏一脸惊愕地看向她,“你在说什么?你疯了!”

  “我可没疯,我这是为你们好。”尤三姐冷笑道:“那母夜叉是王家的女人,想也知道你们家必定是不同意休妻的,偏有她在一日你便永远不得自由,莫说娶我二姐,便是你们再偷摸来往只怕都要被她砍杀了。”

  “所以我才说,不如弄死她了事。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将我二姐接回家好好过安生日子,到时候再来几房娇妾伺候着,岂不美得很?”

  “还是说你想被那母夜叉骑在头上压一辈子?想想你方才的德行,哪个人家的爷们儿能混成你这模样的?做媳妇的便是敢顶一句嘴都该大嘴巴子招呼上去了,更何况她这样的?她不该死谁该死?”

  许是尤三姐这番话中美好的未来实在太过诱惑,又许是贾琏的心里早已对王熙凤的霸道狠辣厌憎至极……总之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心动了。

  这会儿尤二姐倒也不哭了,抬头看看她妹子,又看看一脸沉思的贾琏,嘴皮子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却终究也还是不曾说出句话来,只垂下眼帘默默抹泪。

  全然不知这些人竟对自己起了杀心的王熙凤回到房里便再忍不住流下泪来。

  平儿见她这般模样亦是心如刀绞,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哽咽道:“奶奶快别伤心了,那就是个没有心的,哪里值当你如此呢?”

  偏头看见她那白惨惨的脸色,王熙凤不由皱了皱眉,“叫大夫来给你瞧瞧,你身上怕是伤得不轻……你说的不错,他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虽说平儿还不曾正经摆了酒做姨娘,却也是她这个当家太太亲自收进房里的,是家里正儿八经伺候他的女人。

  如今可好,为着外头一个人尽可夫的粉头儿竟能对着平儿下这样的狠手,可见男人这种东西一旦鬼迷心窍当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说什么狼心狗肺都还侮辱了那些畜生。

  “奶奶,老太太叫你过去一趟。”

  平儿一听这话登时就担心起来,“是不是二爷跟老太太告状去了?”

  “他有脸告?”王熙凤冷笑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草草补了妆容便径直前往,“你在屋子里头歇着,一会儿叫大夫仔细瞧瞧。”

  那日突遭刺激晕厥,谁想才醒过来便又听说了贾宝玉的“失魂症”发作,对贾母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身子愈发好不利索了,这么些日子都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倒也没有其他什么病症,就是浑身无力没什么精气神儿,冷眼瞧着人都更显老了些。

  “老太太今儿感觉身子如何?可曾吃过药了?”王熙凤一脸关心地询问道。

  “劳什子的药吃不吃都一样,反倒败坏了胃口。”贾母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叹道:“我怎么听说你在东府闹起来了?琏儿向来就是个混账东西,你何苦跟他置气呢?”

  “我知晓他胡闹你心里不舒坦,只有什么回家关起门来好好说也好,这么一闹岂不叫外人看足了笑话?他怎么说到底也是你男人,叫他丢脸丢到外头去你又能面上有光了不成?”

  “我早前就说过,你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家里家外一把抓操持得井井有条,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只唯独脾性……年轻人难免贪口新鲜,你只睁只眼闭只眼,等他新鲜完自个儿就该回来了。硬要跟他闹,反倒将男人越推越远,何苦来哉。”

  乍听起来是字字句句苦口婆心的指点规劝,可实际上却还是埋怨她在人前闹得太过,嫌弃丢了荣国府的脸面罢了。

  就不信若当年的敏姑姑遇到这样的情况,老太太也能如此站着说话不腰疼。

  王熙凤颇为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什么也不争辩,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说完这事儿,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又话锋一转,道:“明儿一早你跑一趟公主府,就说老婆子我病了,想见见我那外孙女儿。”

  “这……怕是不定能请的来吧。”想起那位长公主,自诩狠人的王熙凤也不免开始发憷了,打心底就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

  但贾母开了口又哪里容许她拒绝。

  听她这样说,就道:“再怎么说玉儿也是我嫡亲的外孙女儿,如今我这做外祖母的病了想见一见还不成了?她若当真敢那般霸道跋扈,我便豁出去敲登闻鼓!”

  王熙凤顿时就心下一沉,直觉老太太是又打定主意琢磨上什么了。

  这么坚持非要叫林妹妹过来,难不成……联想到那个行尸走肉般的凤凰蛋,王熙凤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这事儿摆明是要得罪死人的,她可不乐意沾手。

  于是,这边才满口应承得好好的,结果当天夜里王熙凤就病了。

  太医过来瞧了一眼只说是被气伤了,叫仔细静养,切忌大悲大怒。

  刚好白天赶上贾琏那档子破事儿,一时间还真难以分辨她是真病了还是装的。

  无法,贾母也只好打发鸳鸯跑一趟。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所幸林黛玉对这个外祖母还尚有一份挂念,一听说老太太病了当即便跟先生告了假,带着匆忙之中准备的一些药材补品上了门去。

  “老太太……”一进屋,林黛玉便红了眼眶,急道:“这才多少时日未见,老太太怎的就变成这样了?太医究竟怎么说的?”

  贾母亦跟着红了双眼,颤颤巍巍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儿,“我的玉儿……我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

  林黛玉心中一惊,“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太太病得竟这样重?”

  “你莫急,外祖母好着呢。”嘴里这么说着,那语气却始终有气无力的,也压根儿不解释究竟是什么病,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年幼的小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多心眼子,听得老太太这样说便愈发以为病得严重,只当是在故意安慰她罢了。

  昔日种种霎时纷至沓来,悲上心头,小姑娘再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贾母满是沟壑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显得尤为慈爱,可那浑浊的双眼深处却似有其他思量。

  “快莫哭了,一会儿该变成小花猫了。”贾母笑盈盈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忽而重重叹了口气,“一会儿你去看看宝玉罢,那日他从外头回来便好似失了魂儿一般,任凭旁人如何他都没个反应,太医也直说无能为力,叫找找上回那一僧一道,可咱们家都快将京城给翻个底儿朝天了,却也仍未能找见人影。”

  “玉儿,就当外祖母求求你,你去看看他罢……他待你的心意向来是不同的,又是因你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只要你肯去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他必定会好起来的。”

  林黛玉不由皱紧了眉头,着实有几分担心不假,但她却也不愿再与他纠缠到一块儿。

  低头沉默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摇摇头,“老太太想必也已经知晓了当日发生的事,既是如此就应当也能知晓,倘若他的病症当真是因我而起,恐怕我只跟他说说话他也好不起来,他想要的还有更多。”

  “若是旁的倒也罢了,终究亲戚一场,我能帮的自是义无反顾,可这……恕我无能为力,我与宝玉之间的那点幼年情谊已然烟消云散,无论如何我也绝不会再与他纠缠不清,还请老太太原谅则个。”

  贾母的眼神顿时沉了沉,面露悲戚道:“玉儿,你与宝玉自幼相识,同进同出坐卧一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不知你却也不知吗?他向来就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这回是被三皇子给哄骗了啊!”

  “他亲口与我说了,他是自愿的。”

  悲戚的哭声诡异的顿了一瞬,贾母险些没被噎死,暗道宝玉那孩子就是太实诚,这种事怎能呆头呆脑地认了呢?

  “玉儿,他……他小小年纪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被人哄骗着做出一点出格的事……经此一事后他必定长记性了,日后再是不敢胡闹的,玉儿姑且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可好?”

  “你瞧他因你一句话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待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真啊。玉儿,外祖母不会害你的,宝玉固然一时糊涂做错了事,可这世上却再找不出比他更在意你的人了,除了他再无任何一个人能为你豁出去性命。”

  心意许是真,在意亦是真,然而很可惜,并非唯一。

  林黛玉很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也很清楚贾宝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秉性,故而哪怕老太太说得再如何好听她也丝毫没有动摇,仍旧坚定地摇头。

  “老太太无需多说了,宝玉并非我期望中的那个人。”态度竟异常清醒且决绝,全不似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拥有的心性。

  贾母的一颗心登时就沉到了谷底,“玉儿……”

  “老太太若还想说这件事,请恕我不愿再听,便先行家去了。”说着便作势要起身离去。

  “玉儿!”贾母慌忙拉住她的手,满眼恳求道:“宝玉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他我便也活不下去了……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你答应外祖母可好?”

  脱口而出的话令林黛玉愣在了当场。

  老太太这是在以死相逼?

  她很想告诉自己是误会了,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明明是那么疼爱她的外祖母,怎会变得如此?

  林黛玉不明白,想要出言质问,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想哭。

  许是小姑娘清澈的眼神中流淌出来的伤心质问太过刺眼,贾母一时竟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老泪纵横。

  “玉儿,外祖母实在是没法子了啊,宝玉如今不吃不喝无知无觉,每日仅凭硬灌些汤汤水水勉强吊着一口气,可是太医已经说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几日他就会死的!”

  “宝玉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疼了这么多年的孙儿,叫我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这可真真是要了我这条老命啊!玉儿,外祖母求求你了,如今能救宝玉的便只有你,求你就应了罢,外祖母给你跪下了!”说着竟当真就挣扎着从床上要爬起来。

  林黛玉大惊之下连连后退几步,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泪水。

  正在这时,无忧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冷着脸淡定地看那作妖的老太太。

  “老太太可是忘了一句老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姑娘的婚事自是由公主和驸马说了算,哪有姑娘家自个儿定婆家的?老太太可就别为难小孩子了。”

  “倘若老太太当真这般喜爱我家姑娘,恨不得早早定下来才好安心,不如哪天备上厚礼亲自上门与我家公主和驸马提亲去罢,这般纠缠我家姑娘是无用的。”

  闹腾着要下跪的贾母一时就这么尴尬地僵住了。

  上门提亲?若说先前她还能有几分把握去试一试,那如今宝玉与三皇子的那点勾当暴露出来之后可就万万别想了。

  她若真敢上门张口,林如海就得先叫人将她打了出去,还有那个嚣张跋扈的长公主,指定得大嘴巴子伺候她。

  若非如此她哪里能出此下策啊?不过是太清楚正儿八经的路数不好走,只能试图强逼着小姑娘回去闹罢了。

  为人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只要玉儿咬死了非宝玉不嫁,一切都还尚有可能。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不曾料到林黛玉竟如此决绝。

  纵是心里知晓该是怪宝玉犯糊涂,可想想宝贝孙儿如今的模样,她却又忍不住怨怪小姑娘的狠心绝情。

  打小的情谊,怎么就这样了呢?

  眼看这条路行不通,贾母顿时心生绝望,不禁瘫坐在地泣不成声。

  “宝玉……我可怜的宝玉啊……”

  马车上,林黛玉亦忍不住哭成了泪人,“外祖母怎会如此对我?难不成昔日那些疼爱都是假的吗?”

  无忧搂着她轻轻拍了拍,温柔而冷静地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终究还是手心的肉更柔软厚实些。”

  便是几个亲生的孩子都还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多多少少,总难免会有个偏向,更遑论是亲孙子和外孙女之间呢?

  一个姓贾,是打出生起就放在膝下亲手养大的心头肉。

  另一个却姓林,身上只流着一半的贾家血脉,是外姓人。

  两者相较孰轻孰重根本无需多言。

  疼爱外孙女的心未必就假了,但跟亲孙子比起来又实在不值一提。

  林黛玉一路哭到家中,想要找公主倾诉一番,却得知公主又进宫去了,只得委屈巴巴地自个儿坐着抹眼泪,

  恰好薛宝钗来找她,倒是有了个排解之人。

  与此同时,正身处宫中的单若泱却快要气疯了。

  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大致已经摸清了周景帝的作息时间,知晓大臣们有事一般都会在什么时辰过来,是以她每天便也有意无意会掐着点儿才过来,偶尔碰巧遇到大臣前来商议国家大事,便伺机在旁鸟悄儿听听。

  却哪想,今日大臣所奏竟事关裹小脚。

  不是禁止缠足,而是要重新推行起来!

  只稍稍回忆一下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的那些“三寸金莲”的照片她便恶心极了,恶心的同时心中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憋闷。

  所谓的“三寸金莲”究竟起源于何时早已不好定论,但那些传言却都有一个共同点——因某某帝王喜爱,于是宫里上上下下乃至民间都开始裹小脚。

  由此不难看出,无论究竟起源于何时,左不过是因为那些男人罢了。

  男人们的畸形审美是其一,更重要的却还是父权社会对女人极尽可能的控制和压迫。

  裹着那样一双小脚便连正常的行走站立都难以坚持,就更别提其他了。

  没有体力劳作便只能紧紧依附于男人,遇到什么也都不敢反抗,只能被迫选择委曲求全任由摆布罢了。

  当然了,就算有心想反抗想逃跑也纯属痴人说梦,一双小脚便足以将女人一辈子禁锢于那一亩三分地,直到死都难以挣脱。

  这种情形之下,男人自然能够稳坐统治者的宝座,将“男尊女卑”贯彻到底,肆意摆弄压榨女人。

  甭管历史上那些男人如何吹捧赞叹“三寸金莲”之美,在单若泱看来,这件事彻头彻尾就是那些男人恶毒的阴谋罢了。

  这个世界原本到前朝末年那会儿便已不盛行什么三寸金莲了,盖因当时的那位亡国之君极其嫌弃小脚,但凡能进宫当嫔妃的无一例外都是从未缠过的。

  所谓“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

  正因那位亡国之君的喜好,那些达官显贵便率先开始了上行下效,不再给家中的女孩儿缠足,紧接着渐渐也扩散到了民间。

  后头又因战乱四起,平民百姓都置身于水火之中艰难求生,哪里还能顾得上给家里的女孩儿裹小脚呢。

  多一份劳动力勉强糊口是其一。

  其二,真要是打到脸上来了还能指望一双小脚跑得掉不成?

  那样的情况下还坚持裹小脚的就愈发少了,直到新朝建立,也不知是百废待兴一时间没人顾得上还是真就忽略了,总之也没哪个提起来这档子事儿。

  眼看“三寸金莲”已然退出历史的舞台好几十年,却未想今儿冷不丁又被人提了起来。

  说话的是礼部尚书,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一派酸儒嘴脸。

  “女子缠足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万不可就此废除,请皇上下旨立即恢复缠足,尽快拨乱反正。”

  紧随其后立即有不少大臣就跟着表示附议。

  周景帝是个男性掌权者,对此自然毫无异议,当下半点儿不带犹豫就要点头,“众爱卿所言甚……”

  “拨乱反正个屁!”忍无可忍的单若泱当众爆了句粗口,霎时迎来无数惊愕的注视。

  “长公主方才说……说什么?”那位礼部尚书一脸懵逼地问道。

  “本宫说,拨乱反正个屁!”迎着那一双双眼睛,单若泱丝毫不带慌的,阴沉着脸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缠足这种陋习打从一开始本就不该存在,又何来的拨乱反正?”

  “那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礼部尚书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丞相皱起了眉,看了她一眼,问道:“敢问长公主为何不支持恢复缠足?”

  单若泱一时却有些哑然。

  她能说那都是狗男人见鬼的阴谋,所以不愿再继续吗?

  当然不能,在场这些大周朝权利顶峰的存在无一例外都是男人。

  于是,沉默片刻她也只好勉强说道:“缠足的过程实在太过残忍,对每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过去缠足之风盛行时每年都有无数女孩儿因此而丧生,可见此事实在有违天和。”

  “再者,女孩儿缠足之后便只能在家中勉强做做家务,既无法下地劳作也不能找寻其他生计,于贫苦百姓家庭来说无疑是加重了负担,得不偿失。”

  这话音还没落地,便立即又有大臣站出来了,“女子只在家中做好家务便已是本分所在,外出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因缠足而丧生者终不过是少数,若因此就废除老祖宗的传统,岂不等同于因噎废食?”礼部尚书如是说道。

  紧接着,又有数位大臣针对她的话发表了反对意见。

  人群中,林如海看着被群起而攻之的女人不禁眉头紧锁,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好了!”周景帝猛然大喝一声,打断了众人的唇枪舌战,“此乃祖宗规矩,理当传承。”

  一句话便将此事拍板定下了。

  单若泱脸色漆黑,正张嘴欲言,却忽而感觉到衣袖被扯了一下。

  扭头望去,却是身旁的丞相正冲她微微摇头,便连人群之中的林如海亦是如此。

  再度回头看见周景帝那一脸坚定不容置喙的表情,单若泱一时间也哑了。

  她是公主,冒然于这种场合发表意见已是过了,若再不依不饶,只怕难逃“干政”二字。

  这一刻,心底深处那份迟疑的野望变得坚定而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