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可曾下课?”得到肯定的答复,单若泱就吩咐道:“叫姑娘过来一趟。”

  不消片刻,小姑娘活泼的身影便出现了。

  “公主?”

  单若泱招招手叫她坐到身边来,“今儿发生了一件事,跟你外祖母家那位凤凰蛋表哥有些关系。”

  林黛玉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可随着公主的叙述,她整个人都懵了。

  小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嘴唇颤抖着半晌没有个言语。

  可怜的孩子,多美好的初恋就毁在了这样一个货色的身上。

  “来,喝口茶缓缓神。”单若泱倒了杯茶塞进她的手里,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与他们家的关系摆在这儿,日后总也少不得要有些往来,有些事儿早点知道也好早早想明白,早做打算。”

  林黛玉颤抖着双手捧起茶喝了一口,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忽而想起来,“所以上回咱们碰见他和皇子……”

  当时她还纳罕,那两人之间的身份年龄差距那样大,怎么还能交好到能够一同去酒楼吃饭的地步了。

  却原来竟是这样一种“交好”。

  想到这儿,她的心里便难以抑制地泛起一股恶心,红着双眼呢喃不解,“可他向来不是都喜欢姐姐妹妹吗?怎么会跟男子又混到一处去了?”

  听闻这话,单若泱也就呵呵了。

  贾宝玉仿佛有一句名言——女孩儿是水做的,我见了女孩儿便觉清爽,男人是泥做的,我见了便觉污浊。

  具体原话她是记不清了,大致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可实际上呢,上了年纪长得不好看的女人他觉得清爽了吗?他厌恶得很。

  反之,生得俊俏的男人他又觉得污浊了吗?一样是黏黏糊糊亲亲热热,就譬如那个秦钟。

  所以说,他哪里是喜欢姐姐妹妹啊,他分明是只喜欢好看的皮囊,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思及此,单若泱的眼里就不禁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她对别人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并没有任何意见,但她实在恶心这种同时在多个男男女女中左右逢源之人。

  现在回想起那日巧遇的情形她都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贾宝玉究竟是怎么做到那样的?

  跟皇子一个马车上下来,看见林黛玉还能欢喜地凑上来妹妹长妹妹短,全无丝毫心虚不自在,整个若无其事。

  单若泱也并不觉得以贾宝玉那种性格能够伪装得那么完美,那这就更神奇了不是?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突然有丫头来报,“荣国府那个贾宝玉在门口,说是想见见姑娘。”

  “……”

  这个时候他还敢跑来找林黛玉?

  难不成是妄图狡辩来了?

  单若泱皱了皱眉,问道:“玉儿,你想不想见?”

  “我应当见他吗?”林黛玉很迷茫,低头扯着帕子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要见见他。”

  有些话她还是想要当面问个清楚。

  “那就依你。”单若泱很是痛快地点了头,对丫头说道:“将那个贾宝玉带去赏梅亭等着。”

  赏梅亭顾名思义就是专门建在梅园中赏梅用的,如今正值梅花盛开,风景好得很,只除了有些冻人。

  想到这儿单若泱就又嘱咐了一句,“你先回房去多穿两件衣裳,穿好斗篷,手炉也别忘了……别总嫌累赘不自在,女孩子若身体受寒会很麻烦。”至于那个凤凰蛋冷不冷?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原本受伤的心似乎得到了些许安慰,脸上也随之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又甜又乖。

  目送着小姑娘离开,单若泱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年少懵懂最怕遇人不淑,所幸如今一切尚且都还来得及。叫人仔细盯着些,那个贾宝玉向来是个不知礼数分寸的,别叫他呆头呆脑地冒犯了姑娘。”

  “公主不亲自去盯着些吗?小姑娘家单纯又心软,万一被那小子花言巧语哄骗了过去可如何是好?”风铃一脸忧心忡忡的,活脱脱一个老母亲形象。

  小姑娘模样生得极好,跟小仙子似的招人稀罕得很,平日里性子活泼诙谐又很是乖巧伶俐,一个屋檐下生活一段时日下来,府里的奴才就没几个不喜欢她的。

  尤其是单若泱近身的几个心腹,多多少少也都知道小姑娘与贾家宝贝凤凰蛋之间那点朦朦胧胧的,这会儿心疼小姑娘都还来不及呢,心里早已给那凤凰蛋打上了“死渣男”的标签。

  若非小姑娘想见,单若泱也尊重小姑娘的意思,那凤凰蛋指定能被大扫帚打得满头包。

  单若泱翘起了嘴角,一脸好笑地戏谑道:“这才多少时日,你们就都被收服了?没出息的。行了行了,没什么好担心的,玉儿虽单纯心软,可‘自尊自爱’这四个字却也总还是知晓的。”

  “先前懵懵懂懂不过是因为尚且不知贾宝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时至今日若还看不清可就太蠢了。倘若看清了那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更配不上她的至情至性一腔赤城,她还能继续跟他稀里糊涂蜂缠蝶恋……咱们家玉儿可不是那等自甘轻贱之人。”

  原著当中林黛玉可是从来不知贾宝玉在外跟那些男人的勾勾缠缠,恐怕就连袭人早就跟贾宝玉滚到一处去这件事都不知晓。

  在她的心里,贾宝玉始终都是那个与她心灵相通又待她极为体贴爱护的小竹马,感情自是不同的。

  加之那时的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荣国府过得也并不好——一年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处境才能叫一个小姑娘写出这样的诗句,但却并不难从中看出小姑娘的绝望和无助。

  在当时那样的处境之下,贾宝玉无疑就成为了那株救命稻草般的存在,必定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初见时便蒙在眼前的那层滤镜、相处中始终蒙在鼓里的无知、于绝望中无比渴求救赎的心态……叠加在一起最终方才有了注定悲剧的林妹妹。

  而如今一切却与原著截然不同,林妹妹自然也不再是那个可怜可悲可叹的林妹妹。

  单若泱对此信心十足,很是淡定地前往书房处理那些奏折去了。

  如今的奏折大致会被她分成类。

  一类是属于那种不能随意拿主意的,需得留着去请示周景帝再做定夺。

  一类是屁事没有纯属请安拍马屁的,有手会写字都能批。

  不过单若泱却也挺喜欢看这类奏折的——若没有那些总能叫她忍不住脚趾扣地的肉麻之词就更好了。

  这类奏折的内容往往也不会太空洞,就如上回那个拿“杀夫案”当新鲜事儿说来逗个趣的,这些大臣也都会绞尽脑汁写一些新鲜的有趣的稀罕的故事来博君一笑,大多是当地的一些所见所闻。

  这些东西对于周景帝来说或许当真就只是看个新鲜看个乐子的小故事,但对于某些有心之人来说,这种故事里无意透露出来的有用信息可不少。

  当地的风土人情、民生大计等种种碎片信息拼凑起来能够很快速了解到全国各地的一些基础状况,看似细枝末节不值一提,却恰恰正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

  而如今,单若泱也正是这样的一个有心人。

  她总是很乐意去看这些奏折,并努力试图从中挖掘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除此之外,剩下最后一类便属于相对来说不那么重大紧要的,但也需要批阅者对国家方方面面了解得十分清楚且拥有一定的治国之才方能很好地处理,这就要等林如海晚上回家了。

  以她目前的能耐来说,还完全不足以支撑她去独立批阅这种折子。

  当然了,林如海辅佐的过程也正是她学习的过程。

  学习使人快乐,学习使人进步。

  她喜欢学习。

  所以,希望那个死老头儿在床上多躺躺吧。

  ……

  大婚当日贾宝玉也是来过公主府的,只是却也不过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压根儿也不曾有机会能够多踏足几步欣赏欣赏风景。

  这会儿随着引路宫女一路缓缓走来,那眼睛简直都不够看了,不禁感慨,“我道林妹妹怎的愈发不爱往咱们家去了,原来她如今所住之处竟这般豪华,想来生活必定是极其舒适的,咱们家相较而言确是不值一提了。”

  前头的宫女听闻这话默默就翻了个白眼。

  区区荣国府还敢拿出来跟长公主府做比较?

  再者听听这话,不知道的还当林姑娘是那嫌贫爱富之人呢。

  这贾家凤凰蛋究竟是呆头鹅还是芝麻汤圆儿内里黑?

  向来目中无人的茗烟也下意识弯了弯腰,闻言连连咋舌,“可不是,原先我还当咱们府上已是那一等一的富贵豪奢之家了,没想到公主府竟是这般……当初我听传闻说这位长公主的府邸价值两百万两白银,我还寻思吹牛皮呢,如今看来倒是我见识短了,到底不愧是皇家风范呢。”

  “休得胡乱议论。”前头的宫女不轻不重警告了一声。

  主仆二人顿时齐刷刷噤了声,心中惴惴。

  公主府实在是太大,加之忽然又飘起了雪花,等走到梅园时贾宝玉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鼻子耳朵都冻红了。

  但公主府的奴才显然与荣国府不一样,可没哪个会心疼他。

  才将人送到,引路的宫女就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亭子里外站着的宫女太监亦视这主仆两个如无物,就更别提端茶送水了。

  茗烟忍不住就嘟囔了一句,“还是公主府呢,就这般待客之道?大冷天叫客人在外头等着不说,竟连碗热茶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但贾宝玉却对此恍若未闻,而是一心都被梅园的风景给吸引了,不时吸吸鼻子,表情如痴如醉。不多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回过神来的贾宝玉立即偏头望去——满园红梅、漫天白雪,仙子误入凡尘,遗世而独立。

  一时间,他竟是看痴了。

  已然走到跟前的林黛玉看见他这副痴痴的模样心中却再没了从前的羞涩窃喜,就仿佛打翻了厨房灶台似的,真真是五味杂陈。

  “宝玉。”

  贾宝玉猛然惊醒,脱口感叹道:“林妹妹愈□□缈出尘了,方才那一瞬间我还真当是梅花仙子显灵呢。”

  “还请贾公子慎言。”无忧冷着脸轻斥道:“正经人家的公子可不该对正经人家的姑娘如此言语轻浮。”

  怎么就言语轻浮了?

  贾宝玉不解,正欲张口辩解一二,恰逢宫女奉了茶来。

  “看你冻得不轻,快喝碗茶暖暖身子罢。”林黛玉的神色始终淡淡的。

  眼见丫头将厚实柔软的坐垫垫在石凳上,她这才坐下,双手抱着手炉蹙眉沉默着。

  明显感受到她的情绪,贾宝玉也再顾不上其他什么了,忙不迭追问,“林妹妹不开心?可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黛玉偏头看向他。

  那双眼睛仍旧单纯干净,里面的关心焦急亦情真意切丝毫不见心虚。

  仿若无事发生。

  林黛玉的眉头再度紧了紧,抿唇犹豫许久,终还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我听说了你与皇子的事。”

  贾宝玉愣了愣,低垂下脑袋嘟囔道:“正因此事我才跑了出来,老爷要打死我呢。”

  就这?

  “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见他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林黛玉也不免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想了想又问道:“你可是自愿的?”

  贾宝玉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点点头。

  “你!”林黛玉猛地红了眼眶,“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先前是你一直主动来纠缠我,如何还能与旁人……你心里究竟将我置于何地?还是说难道那些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误会不成?”

  “怎会是误会?我待你的心意天地可鉴,你怎能如此质疑我?”贾宝玉不假思索地给予了答复,眼神却仍旧茫然不解,“我与皇子之间的事如何就牵扯到我与你了?你这番质问究竟从何而来?”

  这下子林黛玉反倒是被问得噎住了,连眼泪都挂在眼眶上顿住了,看着眼前这人的眼神简直像是在看什么神奇生物。

  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宝玉是心灵相通的,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们更能懂得彼此的内心世界。

  可此时此刻,她却突然觉得……一直以来真真是她自以为是了,她根本就不能理解他的思想。

  不能理解,也根本就不想再去了解。

  知晓他是自愿的就足够了。

  思及此,林黛玉便站起身来,“两小无猜终不过是我自己的天真妄想,你不懂我所求,我亦不懂你所想,你我从不曾心意相通。”

  “你回去罢,往后不必再找我。”说罢便快步离去。

  “林妹妹!”贾宝玉心下大骇,下意识上前想要追赶,却没走几步便被一众宫女太监拦住了去路。

  “贾公子请回罢。”

  茫然无措的贾宝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背影越走越远,任凭他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也不见那人回头再看一眼,决绝如斯。

  “怎会如此?”

  直到被强行送出门外,贾宝玉也仍未能想明白,满心便只有一个念头——林妹妹不要他了。

  似是被活生生剜去了一块心肝,刹那剧痛难忍,猛地顿感喉咙一阵腥甜上涌,张嘴竟喷出一口血来。

  殷红的血渍落在皑皑白雪上,如同绽放的红梅,那般娇艳夺目。

  茗烟霎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搀扶着他就往马车上去,“快回府!”

  “怎会如此……”

  “他怎能如此!”乍一看见单若泱,一直强忍着的林黛玉就扑了上去,哭得委屈极了,“明明就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他怎么还能表现得如此坦然?他甚至根本就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做错了,反倒还有脸怪我的质问莫名其妙?”

  “他才莫名其妙!我就没见过哪个人做错事还能如此理所当然的,他简直不可理喻!过去我究竟是怎么会觉得我与他心灵相通互为知己的?我定是被猪油蒙了心!”

  听着小姑娘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讲述,单若泱也终于是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对于贾宝玉的态度,刹那愕然之后倒也隐约能猜着几分。

  这个时代的男人嘛,有谁睡个小妾丫头会产生负罪感的?面对嫡妻时都别提多理直气壮了,会心虚才是见鬼了。

  是以无论原著之中也好还是如今也罢,哪怕他贾宝玉头天夜里才搂着袭人缠绵悱恻,第二天见着林黛玉依旧是脸不红心不跳再是坦然不过。

  盖因打心底深处便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心爱之人与其他红颜知己、露水情缘并不冲突。

  秦钟以及家塾里头那几个勾勾缠缠的少年郎还有单子鸿这些所有人,在贾宝玉看来大抵也都与袭人是一样的。

  难怪他这会儿还敢来找林妹妹,敢情这是压根儿就没觉着自己做错事了。

  这根本就是思想上的差异,无解。

  单若泱拍拍小姑娘的脑瓜子,“男人都是这样的大猪蹄子,如今知道了就好,往后可别再天真地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了。”

  “公主以偏概全了,父亲才不是这样的。”哭得直抽抽的小姑娘还不忘嘟囔着反驳了一嘴。

  就算是,他也不敢啊。

  当了驸马还想纳小妾?老寿星上吊活腻了呗。

  单若泱轻笑一声,没跟小姑娘争论这个问题,只道:“再哭下去眼睛就该肿了,回头等你父亲回来还不得心疼死?他捧在掌心里百般娇宠的姑娘竟为着那么个不知所谓的小子哭哭啼啼,老父亲的心可是要碎咯。”

  “公主笑话我。”林黛玉轻哼一声,不好意思地埋头在她胸口蹭了蹭,那点伤心倒是散去了不少。

  她还有将她视若珍宝的父亲呢,还有既像闺中密友又像母亲的公主,那块不知所谓的顽石……谁稀罕。

  ……

  王夫人怎么也不曾想到,自己好端端出去的宝贝儿子再回来时就全然变了副模样。

  白惨惨的脸色,直愣愣的眼神,不言不语无知无觉,整个痴痴傻傻的仿佛丢了魂儿一般。

  “怎么会这样?”王夫人“嗷”的一嗓子哭出声来,抓着茗烟便是一通追问。

  茗烟脸上挨了一下疼得直吸气,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事情原委快速倒了出来。

  听罢之后王夫人简直要气疯了,当着众人的面便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作死的小娼妇,没心肝啊!平日宝玉待她如珠如宝,竟是一腔真心喂了狗!”

  “男孩子家爱玩爱闹些怎么了?谁家爷们儿还没几个相好的?也值当她如此斤斤计较?果真我就不曾看错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好拈酸吃醋霸道善妒,哪里是块能做媳妇的料子?合该她嫁不出去!”

  “敢将我的宝玉祸祸成这般模样,我做鬼也饶不了她!”骂完便又“嗷”一嗓子哭嚎着扑到她宝贝儿子的身上,“我可怜的宝玉啊……”

  站在一旁的王熙凤听着是当真无语极了。

  这会儿嘴上说得痛快,年轻时怎么还能死活把持着后院不肯叫丫头近她男人的身呢?

  便哪怕是到如今这把岁数了都还见不得她男人去姨娘房里呢,书房里伺候的丫头都恨不得捡那最丑的来。

  自己做着一套,轮到旁人时就变了一套说辞?

  她儿子能做,人家小姑娘怎么就不能不要他了?

  怎么着是她儿子格外香一些?

  真真是脸大如盆。

  “姑妈可少说两句罢,人家林妹妹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姑父和那位长公主您得罪得起哪个啊。”转头又对着屋子里的一众丫头厉声说道:“我是知晓你们这些人惯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不过什么人能说道什么人不能说道好歹自个儿心里有点数,别哪天丢了自个儿那条小命都不知是怎么丢的。”

  众人不约而同就回想起了那位大婚之日,他们家老太太可是顶着个鲜红巴掌印回来的。

  一时心头一凛,对那位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是打心眼儿里的畏惧,纷纷低下头死死抿紧了嘴,生怕露出一条缝儿似的。

  便连哭嚎不止的王夫人,那声音也倏地顿了一顿,再接着哭时莫名都弱了几分。

  躺在床上的贾宝玉却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只睁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房梁瞧,整个人就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般毫无生机。

  太医来一瞧这状况也是愁得直挠头,“贵公子并无任何病症,恕在下学艺不精无能为力,若是可以……贵府不若再将上回那僧道找来瞧瞧罢。”

  说罢人就走了,连个方子都未曾留下。

  王夫人哭得不能自已,一面忙打发人四处去寻那一僧一道。

  然而连着好几天也未能寻到那两人的一片衣角,贾宝玉的状况也丝毫不见好转,整个荣国府都是一片愁云惨淡的。

  这日清早王夫人才起床正拿鸡蛋敷自个儿那双肿胀的双眼呢,就听见外头王熙凤寻来了。

  “一大早有什么事儿?”

  哪想王熙凤张嘴就道:“省亲别院的银子不够使了。”

  王夫人一听之下惊得连鸡蛋都掉了,“怎么又不够了?不是前两日才拿了十万给你?前前后后都几十万搭进去了,这才建到哪儿?你这是盖园子呢还是吃钱呢?”

  自然是吃钱了,不吃不是人啊。

  王熙凤暗暗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叫苦连天,“那十万两不过买了些石料就没了。姑妈是有所不知,眼下宫里那些娘娘的家里都在着急忙慌地抢工呢,那些商人索性也就开始坐地起价,往日里一千两的东西如今能卖到千两去,这都还不止呢。”

  “若遇上那等珍贵稀缺的材料他们嘴里可是没个价的,只看咱们这些人,哪个出得多就归哪个……姑妈一再吩咐说这省亲别院关乎着娘娘的尊严和咱们家的颜面,必须得好好盖,绝不能落后于旁人,那我和琏二也不敢怠慢啊,狠是抢了些顶好的材料呢。”

  “只是如此一来预算便自然远远超出了,也实在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刚好就这么多家赶上一起了呢。”

  说到这儿,王熙凤叹了口气,看着王夫人那铁青扭曲的脸还佯装关切道:“姑妈手里的银钱可是不够了?要不……要不咱们也别铆足了劲儿跟人攀比了?毕竟如今咱们家也确实大不如从前,凡事尽了力便罢,实在也强求不得,想来娘娘也是能够体谅的。”

  “不成!”王夫人不作犹豫便一口否决了,“旁人家都极尽豪奢,咱们家若是拿不出手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娘娘在宫里也要被人耻笑一辈子的,没准儿连皇上都会因此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娘娘的前程就是咱们一家子的指望,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又问:“公中库房里的那些物件呢?都卖完了不成?”

  “能出手的都出手了,余下也不过是些笨重的东西。”

  王夫人不解,“都卖了怎的还如此缺银子?”

  “这……旁人许是不知,姑妈却怎么也糊涂了?那库房里哪还有多少好东西啊,都是些普普通通不值几个钱的。”

  此言一出,王夫人这心里顿时就有些不自在了,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避开了王熙凤的目光。

  公中库房的好东西早就被她和老太太搬进自个儿的私库了,余下的那些的确是卖不着几个钱。

  这下可怎么办?她手里已经没有现银了,难不成要开她的私库?

  一想到这她便觉肉疼,满心的不情愿,挣扎道:“薛家那边你可曾去过?便是舍不得五十万,一二十万总不叫什么事儿吧?”

  “嘶……”王熙凤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她只知这姐妹俩是因银钱一事闹翻了,却是到这会儿才知道,她这好姑妈竟一开口就跟人要五十万?

  狮子大开口也不敢这样的啊!

  原还想着自己这段时日是不是胃口太大了些,别到时候捅出篓子不好交代,可如今这么一比着她才真真是自愧不如。

  要么说她连嫁妆都搭进去了,她的好姑妈却捞了个盆满钵满呢。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王熙凤愉快地表示又学到了,面露为难道:“怎么不曾去过呢?可他们家那是连门都不让踏进去,恐怕当真是气狠了。”

  “竟是这般?”王夫人心里恼火,又试探着问了一嘴,“你去他们家时可曾发现有何异常?”

  王熙凤压根儿就没去过,哪里能知道这?

  不过她也是个扯谎不带眨眼的,当下正儿八经地“回忆”一番后就摇摇头,“不曾。”

  王夫人眉头一皱,看了眼周瑞家的。

  “姑妈,你看这银子……”

  “银子银子,你是讨债鬼不成?”王夫人很暴躁,但却也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只得叫周瑞家的去开私库取了几件东西出来。

  末了还不忘一脸肉疼地叮嘱,“我手里也不宽裕,你们两口子省着些用。”

  “那东西买次一些?”

  “不成!”王夫人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还是别省了,这也不是该省钱的地儿。赶紧走,别叫我瞧着。”瞧着就心疼肝儿疼浑身疼,真就被剜了肉似的。

  王熙凤笑盈盈地应了声抬脚就走,腰肢都扭出花儿来了。

  身后,王夫人却是捂着胸口没精打采。

  “薛家那边怎么回事?这几日我只顾着宝玉了也未曾问过,冷不丁算算仿佛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吧?怎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方才凤丫头还说不曾瞧见什么,那些混账该不是拿了银子不办事儿吧?”

  周瑞家的也挠头呢,“是奇怪,一会儿我打发我女婿去找找那些人。”

  “赶紧的,再这么耽搁下去我那点儿私库都要被掏空了。”说着心口又开始疼了,忍不住怨道:“还说什么亲姐妹呢,真摊上事儿了连手都不肯搭一把,没心肝的……既是如此就别怪我也不念姐妹情份了。”

  “跟你女婿说一声,叫那些人别留手,给我使出点狠劲儿来,夜里往她们娘儿俩的房里溜达溜达……就不信吓破了胆子还不知道回来求我。”

  “行了,你赶紧去罢,我看看宝玉去。”

  彼时,王熙凤回忆着方才王夫人的表现也正跟平儿嘀咕呢,“我那好姑妈指定又在背地里使坏呢,也不知她究竟是干了什么,那可是她嫡亲的妹子。”

  “叫人去薛家那边打听打听看,我倒真好奇。”说着指指后头丫头们手里抱的东西,“怎么做不用我再叮嘱你吧?不过这回咱们多抽些,要……四成!”

  平儿大惊,“那太多了吧?容易坏事儿的。”

  “怕什么?咱们一家子出来的,我姑妈那般能耐,我怎么能给王家女人抹黑呢?”王熙凤哼笑,暗暗盘算了一下这些日子吃下去的银子,脸上的笑容愈发大了。

  被坑进去的嫁妆已经折算回来了,不过二房偷走的属于大房的东西还差着远呢,得再加把劲儿才行。

  要论捞钱,他们两口子……

  “琏二呢?”王熙凤猛然想起来,“这几日是不是没怎么见着他的人影?怎么着这是忙得头掉了死外边儿了?”

  平儿的神色忽然变得不大自然,目光躲躲闪闪的也不敢看她。

  这么多年的主仆,王熙凤还能不了解她?

  当即便沉下脸来,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还想帮他瞒着我?合着这是滚到一个被窝儿就不认识我只向着他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平儿气红了眼眶,拿帕子捂了脸哭道:“当初我不肯跟他,是你再劝我,等我跟了他,见天儿看我不顺眼的也是你。早知如此你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点头,省得夹在你们两个中间左右做不得人。”

  顿了一下,接着闷声道:“昨儿半夜里他倒是醉醺醺的回来了,不过我闻着他身上还有脂粉味儿,问他他也只跟我打哈哈说是跟隔壁那父子俩吃酒罢了,再追问狠了就嫌我识不清身份管得宽了。”

  “我能怎么着?还没影的事儿我敢跟你说吗?回头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又该回过头来怨我搬弄是非了。”越说,这声音便也愈发像是在黄连水里泡过似的。

  她如今是真后悔了。

  原本她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是一等一的心腹,既得主子信任,在外行走也风光得很。

  可跟了贾琏之后呢?不清不楚没名没分不说,连王熙凤也时常待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纵然信任不减,可到底也不似过去了,中间夹着个男人总归是别扭。

  王熙凤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自在地骂了句,“说你两句你能顶回来七八句,愈发能耐了。”心里头堵着一口气不知往哪儿出才好。

  平儿无辜,她也是万般无奈,否则哪个女人能乐意将旁人塞进自家男人的被窝?

  她们主仆俩谁也没错,那错的是谁呢?自然是贾琏那个王八蛋!

  见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儿,一天天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拽,他不嫌恶心她还嫌膈应呢。

  只可惜狠心搭进去一个平儿也没点屁用,新鲜两天便罢了,那就是个永远不知足的,外头挑粪的媳妇都比家里正经的女人香。

  眼下她忙里忙外往自个儿的小家倒腾东西,那王八犊子倒好,竟拿着银子快活去了!

  王熙凤气得肺都快炸了,索性脚下一转,“去东府!”粉面含煞杀气腾腾,活像是提刀要砍人去的。

  东府门房谁也不敢拦她,一个慌神就被她闯了进去。

  远远儿的就听见一阵靡靡之音,再走近些一瞧,就看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在弹琴唱曲儿,贾珍贾蓉父子俩一脸沉醉,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的送。

  大冷天的,父子俩身边却都各坐着几个衣着清凉的姑娘,姑娘们娇笑着往两人身上黏糊,那父子俩虽乐呵呵的,但一双眼睛却大多黏糊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女子身上。

  那女子着装虽并不很清凉,但那腰带却松松垮垮的,衣襟也微微敞开略显凌乱,整个人好似没骨头般倚在贾蓉的身上,时不时翘着兰花指拈起酒杯轻啄一口,端是媚眼如丝风流娇媚。

  只叫人啧啧称奇的是,她自个儿都主动倚在贾蓉身上了,却不许人家搂着她,时不时贾珍被她勾得耐不住想伸手摸一把小手儿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拍开了。

  “敢碰姑奶奶?仔细姑奶奶我剁了你的手。”话虽如此说,但那含笑娇嗔的模样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恨不能浑身上下都写着“欲拒还迎”四个大字。

  王熙凤甫一见着这场景便不屑地冷笑起来,“哟,这是哪儿找来的粉头儿,还怪有脾性的。”

  “你说谁呢!”尤姐猛地站起身来怒目而视,一副大受屈辱的模样。

  然而嘲讽完一句后王熙凤却懒得搭理她了,只看向一脸慌张的父子两个,“琏二呢?”

  父子两个面面相觑,还妄图编个谎话出来糊弄一下了事,却谁想尤姐倒来劲了。

  “找贾琏的?你就是他家那个母夜叉?”尤姐轻佻地挑了下眉,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遍。

  通身绫罗绸缎金碧辉煌的神妃仙子模样叫她不禁心生嫉恨,脸上也就露出一抹恶意的笑来,“可不巧,贾琏这会儿正跟我家二姐‘忙’着呢,要不琏二奶奶您还是先等等?”

  贾珍和贾蓉两人一听她这话顿时吓得是面无人色,眼珠子骨碌碌四处转,已是在想着拔腿落跑了。

  王熙凤被她恶心得够呛,上前甩手便是两个大嘴巴子,“哪里来的下贱胚子,当粉头儿还叫你生出骄傲来了?千人枕万人骑的东西,打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身后的平儿立时递上一条帕子。

  连指头缝儿都没落下,狠狠擦了几遍方才将帕子随手扔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偏巧就落在倒地的尤姐身上。

  “贾琏在哪个屋?带我过去。”王熙凤目光阴狠地看着父子两个,威胁道:“趁着我还压得住脾气,你们最好赶紧的,否则一会儿别怪我拆了你们这宁国府。”

  贾蓉登时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伸手一指,“就在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