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放鹤靠在椅背上双臂大张,慢悠悠斟一盅酒,倾倒入口,耐心舔干净唇边水渍。

  他眯着眼,眼尾的红愈发妖冶。

  他貌似悠哉,不抬眼看咄咄逼人的丞相,心里却没底。季允只是他用来推脱政务的借口,如今竟被马丞相关注到,他可不想被影响了任务计划。

  “哦?马丞相也爱美人?”程放鹤又斟一盅,隔空敬了敬,“没想到丞相大人年纪不轻,却还像程某一般存着色心,也算是知音”

  “可惜,季允不能给你。本侯如今爱他正在兴头上,马丞相应当不会横刀夺爱吧?”

  丞相马翰臣自己还没说啥,周围的狗腿官员们脸先绿了。高琛上前两步,冷哼道:“临川侯说的这是什么话!丞相乃一国宰辅,日理万机,哪有空像你一样整日沉迷美色?你受了蛊惑,竟连枕边人的身份也不问,丞相向你要那季允,何尝不是为了你?”

  程放鹤随手将酒盅往高琛脚下一泼。这个高侍郎品阶在他之下,如今仗着丞相,连尊卑也不顾了。

  那边马丞相也皱了眉,给高琛使个眼色,道:“你向临川侯讲讲,那季允是什么来头。”

  程放鹤姿势没变,睁开半只眼睛,似乎在听。

  高琛道:“十七年前,夏贼伪帝在宫乱中出生,生下来便遭人投毒。平乱后,御医紧急研制出解毒的方子,却不知能否管用,可那小皇帝身体虚弱,不敢轻易试药。”

  “巧的是,夏国将军云襄家里有个同年出生的男婴,名叫云骁,竟也中了同种毒。云襄便将幼子献出,替伪帝试药。”

  “武将家的孩子气血充盈,把御医的方子试了个遍,人折腾个半死不活,总算试出解毒之法,这才救了伪帝一命。”

  “这是夏人中流传的,但我们的探子得知,云骁中毒是其父母刻意为之。他们用淬毒的砍刀划破幼子的左肩,留了好大一道疤——临川侯,你注意过季允的左肩么?”

  “你身为越国公侯,竟宠幸夏国将军之子!季允的父母都死在焦山之战,他想取你性命为父母报仇,简直易如反掌!”

  高琛越说越激动,好像性命堪忧的是他自己一样。

  程放鹤当然知道季允是夏国云将军之子,但季允刚出生就被抓去试药的事,原书也是一笔带过,加上季允浑身都是伤,程放鹤自然不会注意其中的某一道疤。听高琛这么说,才把这两件事串起来。

  可高琛不知道的是,程放鹤巴不得季允趁他不备一刀捅死他。

  “季允的左肩有道疤,可本侯都不知道的事,高侍郎如何知道的?”程放鹤白了那二人一眼,唇角微弯,“原来真有人觊觎本侯的美人?”

  “临川侯,”马翰臣的话音又冷又硬,“此人与你有家国之仇,又在侯府遭多年欺辱,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不如交出来,若夏人再度侵扰,便在阵前斩杀他们前将军之子,乱其军心,岂不是大功一件?你有此功,本官自不会再计较你怠工之事。”

  程放鹤抱着胳膊挑眉,“在阵前斩杀?——想得美。本侯喜欢的美人,永远只属于本侯一人,不许任何人染指,丞相趁早息了这份心思吧。”

  “这是本官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马翰臣一字一句。

  “丞相说笑了,程某一个闲散临川侯,从无所求,要什么机会?”程放鹤草草行礼转身,“宴会既然已经结束,程某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身后,高琛大喊:“你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侯爵,就你那点权柄,丞相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般容易!到时候你身败名裂,就等着给我……”

  “闭嘴,生怕人不知道你馋他?”马翰臣丢了个轻蔑的眼神。

  众人凑上来七嘴八舌:“高侍郎说得没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临川侯居然敢拒绝马丞相的要求,不自量力!”“一口一个‘美人’,身子肯定也掏空了,草包一个,能成什么气候!”“出了这个不听话的刺头,临川侯几代的家业都败完了……”

  马丞相听着这些话,神色淡淡,但高琛看得出他是极舒服的。于是高琛当机立断:“那临川侯虽不怎么管事,可工厂他还是去的,不如就在那时——”

  “那便由你去布置吧,”马翰臣意味深长道,“人总归是你的。”

  程放鹤出了丞相府的广场,见魏清候在那里,显然听清了方才的对话。他吩咐道:“闭好你的嘴,此事莫要和季允透露半个字。”

  魏清道:“那属下不说季公子的身份,只说侯爷是如何护着他的?”

  “不许提。”程放鹤严肃道,“本侯待他够好了,这时越是拼命护着他,他越想不通透。”

  “是,属下明白了。”魏清其实不明白。

  这时前方传来争执,程放鹤略感讶异,徐朴竟然没走,而是正被丞相府几个家仆拉扯着往门口推。

  徐朴朝内院方向喊:“阿姐,你这是图什么啊!我徐家的女儿怎能让人这样欺负?!你找丞相大人,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会替你做主……”

  内院那边则有几个丫鬟仆妇,也在将什么人往回扯,只见她披头散发,一身衣裳乱七八糟。

  徐朴是习武之人,但他似乎不敢和丞相府的家仆动手,任由他们拽着劝:“徐将军这又是何苦呢?后宅妾妇,哪有不受委屈的?况且那宋姨娘才生了相府千金,不过是多要几个例银,就是告到丞相大人面前,不也得偏疼着她?”

  “宋姨娘是姨娘,徐姨娘就不是了?我徐家虽贫寒,却也是诗书清门,我家女儿不会那扯头发扒衣裳的泼妇手段,活该教人欺辱?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我还不相信阿姐在相府过的是这样日子!”

  另一名家仆也劝:“徐姨娘嫁进相府,就是咱们马家的人了,哪有小舅子来出头的道理?再说了,徐将军就管着个锐坚营,徐姨娘也是后门抬进来的妾室,在丞相府拿大,连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过去。”

  “你、你们……”徐朴似乎是气急了,一根手指指着对方,还要再骂,却被程放鹤上前拉开。

  “徐将军宴上吃太多酒了,本侯送你回去吧。”方才比谁都傲慢的程放鹤,此时却能屈能伸,抓着徐朴往府外走去。

  这位徐将军可不像他一样,惹得起马丞相。

  “令姊出什么事了?”出了相府他才问。

  徐朴这时也冷静下来,垂着头道:“一点家丑,不让侯爷看笑话了。”

  就算他不说,程放鹤方才听了那段对话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徐将军肯将胞姐献给马丞相,这是舍小家为大家的义举。只要徐将军能受马丞相荫蔽,率领锐坚营保卫越国,一人受的委屈也值得了。”

  “不,不能这么算……看到阿姐方才的样子,我……”

  “徐将军好好想想本侯说过的话吧。”程放鹤说罢,便上了侯府的车驾。

  不说这舍弃一人拯救苍生的逻辑有几分道理,这时候的徐朴应该已经意识到,在马翰臣手下当锐坚营主将,根本拯救不了苍生。

  回到侯府,锐坚营又送来了前线的文书,程放鹤便立即将什么马丞相抛到脑后。毕竟马丞相就算看他不爽,也不太可能影响他养成反派的主线任务。

  但夏人正式对越国宣战的消息,可就和主线息息相关了。

  他歪在坐榻上抱着文书,望着榻边给他捏腿的季允,不禁发愁。战神的军事素养准备得差不多,但黑化进展有点慢了。

  季允当他的面向来乖觉,不会明目张胆偷看文书,只问:“今日在丞相府,侯爷没受委屈吧?”

  “怎么可能不委屈?”程放鹤耷拉着眉眼,却对具体内容一笔带过,“那马丞相见着本侯就开始阴阳怪气。这种宴会,本就是去受委屈的。”

  季允埋下头,下巴几乎贴到胸口,咬唇道:“都怪属下上次冲撞了高侍郎,侯爷若是气不过,就责罚属下吧。”

  程放鹤听到这话就不痛快,抬手揽住少年的腰,“你就这么盼着本侯罚你?”

  他捏着人后颈,将衣领扯开一点,果然见左肩上有一道疤痕与众不同:不是近几年在侯府受的新伤,而是深埋在肌肤里,似乎已和少年的骨肉长在了一起。

  尚在襁褓的婴儿,就被下毒拿去试药……程放鹤忽然觉得,他或许低估了季允一路走到今天的艰辛。

  “你求着本侯罚你,本侯再无动于衷,是不是不太合适?”程放鹤的手指慢慢在他脊背上画圈,越画越向下,力道忽轻忽重,最为磨人。

  季允果然浑身紧绷,颤抖着嘴唇道:“属下知错……求侯爷饶了这次……”

  程放鹤见不得他这可怜样子,便松了手,却见对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季允匆匆告退,竟离开屋子回了侧殿。

  程放鹤一头雾水,这是把人撩生气了吗?怎么还跑了?是不是得去哄哄?

  换成以往,他一个侯爷肯定放不下身段去哄季允,可他想起方才看的文书,越夏两国要开打,他的任务线必须主动推一把了。

  于是他来到侧殿门口,将门推开一个小缝,却听见屋里传来粗重而紊乱的呼吸,低低的呜咽,混着窸窣的衣料声。

  程放鹤瞪圆了眼,这……这是食髓知味,一撩就着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