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姐?”手部蓦地传来牵动。优对上少年包含担忧的暖棕色眼睛,才发现自己又陷入到恍惚的状态中去了。

  “我没事。”她看看走廊,又变成无人问津的样子。等经理在某道门前站住,景象忽又撕裂,部分留在现在、部分变成过去的模样。曾经,她走过同样的一条路。

  …现在,还要继续走下去么?

  她心中涌起反常的退缩。就在这时,手被另一份温暖的热度包裹住了,她茫然转头:沢田并未拉着她往前走,而是以眼神询问是否前进。

  “……”

  优冷静下来,觉得一刻也忍受不了现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于是点点头。

  这恐惧来得没道理。她冷冷想。难道她会害怕一个空房间么?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她忘却的记忆。

  “就是这了。”经理低声说,利落地刷了房卡、按推门把,然后让开了位置。

  现在门开了一条缝,只等她推开。优走过去,转过身;将手贴上去,轻轻施力;吱呀一声——

  一片漆黑,走廊里的光线只堪堪到前厅,她向前走,影子就溶进黑暗里。身后,经理小声说了声“借过”,帮忙打开了照明。

  房间里堆满黄纸,密密麻麻,家具都被掩盖。本该是窗户的地方被重重木板钉死了,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

  看到这种景象,少年少女都呼吸一窒。优走到更深处,刻意避开落到地上的纸张,然而越往里走就越困难。那些薄薄的纸随着她的经过而落到地上,发出枯叶一样的声响。

  沢田纲吉看到上面写着的汉字,“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都是同一笔迹,以朱笔写就,有的已快褪色了,纸上深深浅浅;他看不懂意思,只在迷迷糊糊间感到某种庄严。

  “卧室在左手。”经理提醒。不用他说,优已自发往左边去,推开门时记忆同样闪现,她看到床上坐着湿漉漉的少年,怨毒而绝望的一双眼。只对视了一瞬,他便消失了。床上同样散落着黄纸,有几张被不知名的风吹得翻卷,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拾起查看。

  除却经文,还有信件。

  “志野,妈妈爱你……”

  “另立地藏像于爱宕念佛寺,每日焚香祝祷……”

  “……无论你魂灵在何方、我在何方,你不致寂寞,我们永远相知相连。”

  黄色的佛经,血色的字迹。这是生者最后的期盼,人造的子宫。室内空气更为湿热了。优匆匆扫过,不敢细看。

  直到最后一张映入眼帘。

  “……”

  她用力将之握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上面的字刻进掌心。她忽然回忆起了来时的梦:被摇曳的莲花引导着,失重、挣扎、抬头,藏在窗边的另一双眼!

  “…出事以后,当晚的监控是否保留?”优听见自己发问。

  “这个…时间过于久远,已被新录像覆盖了。”

  “当时呢,警方来调取的时候?”

  闻言,经理目光游移,吞吞吐吐,“其实那时候就…是由于一些技术方面的原因……”

  “‘技术方面的原因’?”优木然重复,冷冷盯着他,“有人提前拿走了录像,是不是?”

  经理不答,她就更进一步。

  “那个人!不、现在……”言语先于理智一步,她努力克制平复,“是…花山院夫人,是不是?”

  对方哑然,半晌后颓丧鞠躬,是圆滑的默认,“还请不要为难我了,优小姐。”

  “…学姐?怎么回事?”沢田纲吉看出她的异常,上前几步。她将手中的纸匆匆塞进外套口袋,想告诉他一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得出来。

  “我们离开。”她急于去找信的主人对峙,决心要问个清楚。浑浑噩噩的毛病偏偏在这时重犯。黄纸纷纷扬扬,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突然栽倒在了地上。

  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优!?”

  “我就说,算算也差不多该到时间了……果然、果然。”某个成年男性的声音,戏谑、令人火大、莫名耳熟。

  房间里又进来什么人。

  “夏马尔……!?”

  她看到褐发少年的侧影,正犹疑不定地望着谁。她努力睁开眼睛,视野却越来越模糊。意识留存的最后,她听见那道男声以刻意疏远的语气说:

  “好啦,别那么紧张——彭格列。”

  --

  “夏马尔…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

  “理由不是显而易见吗?我接受了委托,目标正是你身后的女孩。”

  “什、什么!?”沢田纲吉流下冷汗,“可你不是医生吗?”

  “哎呀,没办法……来拜托我的是美人嘛,又刚死了儿子,让我怎么忍心拒绝?”

  “怎么这样……?”如果来的是全然陌生的敌人还好,结果竟然是早已打过交道的夏马尔,沢田纲吉不知所措,一时还在用吐槽的语气抗争着。

  “……”

  夏马尔没说话。一片死寂中,少年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眼神终于从慌乱柔软变得戒备。

  “…别过来!”他警告道。

  见状,夏马尔立马举起双手,说:“啊啊、别误会。我早就已经动过手了——用身上携带的噩梦蚊子。”

  “噩梦…蚊子?”

  “利用记忆与潜意识搭建的幻象,让病人在虚假的循环中崩溃,最终彻底摧毁意志。这就是噩梦蚊子的效果啦。”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医生竟真的详尽解释。

  “老实说,她竟然能撑到这个时候才发作,我也很吃惊……多半是凭借对真相的执着在强撑吧?”

  “解药!”沢田纲吉脸上现出冰冷怒容。

  “没有哦?”夏马尔挠挠头,“这是唯一没有相冲病毒的绝症,委托人亲自选的。至于具体的解除方法嘛……也要去问委托人,我可不能告诉你呐。”

  “那我就自己从你嘴里问出来。”褐发少年冷冷道,他捏紧了拳头,有橙黄色的火焰在指尖跳动闪烁。

  “…竟然已经可以自发点燃死气之火了么?”夏马尔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眯起,“嗯……可惜还不够——Reborn没教你要警惕对手的暗算么?”

  正说着,就有蚊子在少年颈间刺下尖喙。沢田纲吉随即瘫软在地,死气火焰也跟着一起熄灭。

  “还是像经理先生一样睡一觉吧,这一关得靠她自己过。”夏马尔低声说,嘴里叼起一根香烟,“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但这种被人摆了一道的微妙预感是怎么回事?”

  他挠挠额角,自言自语。

  “这小子的家族成员都在并盛,这里可是京都啊?”

  --

  “六道骸,你在这里吧?”

  坠入黑暗的瞬间,沢田纲吉便道——不出所料的有了回应,他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声。

  “Kufufufu……沢田纲吉,你刚刚是故意的吧?被那只蚊子暗算。”

  “当时有种感觉,这样做是最正确的。而且也感应到了你的气息。”褐发少年简短解释,而后直奔主题,“我要知道噩梦蚊子的解法。骸,关于这点,你应该有头绪吧?”

  “嗯……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六道骸微微一顿,“拿你身体的控制权来换如何?”

  “可以。”少年眼都不眨,“只要你保证不做任何伤害其他人的事。我的身体你随意拿去。”

  六道骸沉默一下,然后笑得更开怀了:“还真是个大言不惭的家伙啊……沢田纲吉。”

  褐发少年将他的话视作“交易成立”,立刻道:“要怎么做?”

  “那女孩陷进了自己的梦里,而且越陷越深,现在已到了意识深处。连我也到达不了。”六道骸悠然说,“但我可以把你送进表层,之后会遇到什么,要看你自己的运气。”

  “但多半是些零碎的记忆吧,”他又饱含愉悦地推测,“越深刻的东西保存得越清晰,多半是以时间顺序吧?”

  沢田纲吉:“……辛苦你。”

  周身还是一片漆黑,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簌簌流动着。他感到意识间的腾挪,赶紧趁着还没丧失联系时开口:

  “骸,这次多谢你。”

  “Kufufufu……竟然天真到向敌人道谢,看来你大概是活不到再度见面的时刻呀?”六道骸语气温柔。

  “不用客气。上次那个叫夏马尔的医生治好了云雀恭弥的晕樱症,我只是回报那时的‘因缘’而已。”

  --

  火焰熄灭了。褐发少年睁开眼,重新感受着簌簌流动的黑暗,内心有些不安。

  忽然,视野被一柄弯月形的木梳劈开,纤长灵巧的手指将黑暗拢于掌中。

  四周骤然明亮,阳光透过绿叶的间隙洒下,光线也染上清新的绿意;远处传来急促欢乐的鼓点声,像在举办什么庆典。

  远处的热闹反衬出了房间的安静。这是一间和室,布置得古色古香,雕刻着花鸟图案的香炉,紫烟袅袅,一路飘过了屏风上的十六重菊纹。

  这、这是……!

  沢田纲吉立即认出了坐在房间里的两人。只不过,她们此刻的相处模式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实在相差太远,令他一时不敢确认。

  “优的头发真漂亮呐。”妇人坐在女孩身后,以京都腔温声夸赞,“上次为你梳发时,才到肩膀,现在又长了许多。”

  “是,这都是祖母的叮嘱。”女孩一板一眼地回答,说完微微抿唇,视线飘向旁边。

  沢田纲吉刚好就站在同一个方向,猝不及防的与她目光相撞,被吓了一跳。然而,她的目光径直穿透了他,落到窗边。

  对了…现在是在优的记忆里,她看不到他……

  褐发少年反应过来,这时看到妇人掩唇微笑,将手轻轻搭在了女孩肩上。

  “紧张么?要在御前表演射礼。”

  优摇摇头,片刻后才道:“老师刚开始学习弓道的时候,会不会觉得紧张呢?”

  “当然会了。”妇人坦然承认,“即便是现在也会。”

  “咦?”女孩微微瞪大了眼睛。

  “但是,紧张与喜欢是两种并不矛盾的心情呀。”妇人耐心地解释着,“等到了场上就好,优很享受拉弓的感觉吧?只要记住那个状态就没问题了。”

  “…是。”优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其实我也觉得没有问题。平常练习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会忘掉……只看到标靶的感觉很好!”

  “心无旁骛固然重要,但也不可失了敬畏之心。”妇人轻声提点,“记住,弓道唤醒的是你内心的本质。当你牵引弓箭时,会碰到的阻碍全部来自于自我,届时必须诚实面对才行。假如没办法做到这一点的话……”

  “会怎么样呢?”孩童立刻目露紧张。

  “你的射型会变成虚假的东西。”妇人回答,“或者更糟一点,你会变得无法行射。”

  不光是认真聆听的优,就连沢田纲吉的呼吸都短暂的凝滞了一下。他想起了她过去一年的状态。

  “可我只能看见标靶……”年幼的女孩不安地说,“难道我现在的射型是虚假的吗?”

  “无须多想。一旦变成那样,你自己一定能感觉得到。”妇人温柔地说,率先站起来,走到女孩先前一直注视的窗边,原来那里摆放着一个和弓袋。

  女孩紧盯着她的动作,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渴望。

  “本来是该到殿中再交给你的……现在先看一眼也没差?”妇人朝她眨眨眼睛,解开了布条。

  里面是一柄崭新的竹弓,形制优美,静静散发着一种古朴的威严。优流露出赞叹的神情,在妇人的指引下小心翼翼触碰弓身。

  “…弓弦太松则影响箭的射程,太紧则容易损伤弓箭。使用和弓就像面对自己的心灵,必须好好对待才行……记住了吗?”

  女孩点点头,表示记住了。妇人便微笑,重新将和弓包好。

  “差不多到时间了,我们该出发了。”

  她伸出手,女孩乖巧牵住,与她一道走出了房间。

  沢田纲吉立即想要跟上,可门外光线忽然大盛。他一头扑进了夺目的光里,妇人和女孩都不见了踪影。原本晴朗的天空变得灰蒙蒙的,雨声淅沥。

  房间变换了,仍然是和室,但不像刚刚那个那么华美空旷。优抱着一柄竹弓,正望向廊外,那里站着一个男孩,看上去和她年纪差不多大,尽管衣着华丽,但生得苍白瘦弱,站在那里,仿佛被衣服挟持了。

  是…志野さん么?

  沢田纲吉不敢确定,只觉得对方昂着下巴的样子有点讨厌,让他想起学校里拉帮结派欺负人的男生。

  “你就是从东京来的须王优…小姐?”男孩在敬语处的停顿明显是故意的。

  优点点头。

  “你来京都做什么?”

  “向千穗理夫人学习弓道。”

  “弓道?那种粗鄙的东西有什么好?”对方语气轻慢,“你跟我去学花道吧。”

  “谢谢,但我没什么兴趣。”优礼貌地说。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花道的美妙之处……”男孩一口气说了许多。

  “谢谢,但我没什么兴趣。”

  “别摆弄那把破弓了,真的没什么意思。”男孩苦劝。

  “谢谢,但我没什么兴趣。”

  男孩:“……”

  沢田纲吉:“……”本来想说小时候的她看起来还挺温柔的,结果内核果然还是没变啊!

  男孩失去耐性,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真是不懂风雅的武家出身——唔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突然袭击”了。冰凉的液体顺着华贵的和服衣料一路滴到地板,男孩呆滞地低下头,意识到自己被紫色的墨汁扑了满身。

  见状,优也一呆,不动声色地抱着竹弓往后挪了一点。

  “什么花道?泉介,你那点知识也拿出来摆弄么?有空不如去学学‘衣道’吧!”

  戏谑的男孩嗓音响起。沢田纲吉跟着优一起望去——只见泉介身后又“长”出一个男孩脑袋,看起来稍微年长一些,生得异常高瘦,像扫帚柄。

  他和泉介一样,都有种病恹恹的气质,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如同聚集了身体里全部的生气,叫人印象深刻。

  “什么衣道?!”泉介眉毛倒竖,“你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志野!”

  志野笑笑:“去死(死ね)。”

  “什——”男孩倒抽一口气,威胁他,“我可是你从兄!道歉!不然我就去告诉母亲!”

  “我最讨厌这些一家人的说法,去死去死。”志野毫不在意。

  “这次非把你关进斋室里,关三天三夜!”

  “那真是拜托你了。闭嘴吧,吵死了,说话只会用感叹号的家伙,去死去死去死。”

  优:“……”她眼神微妙,多半是在心里吐槽志野。

  沢田纲吉:“……”他将优的反应尽收眼底,觉得这两人真不愧是亲戚。

  两个男孩吵了没两句,泉介就哭哭啼啼地跑走了,留下笑嘻嘻的志野在原地,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砚台。

  他很快望向屋内。

  “喂,我救了你,你不和我说谢谢?”

  优面不改色,说:“谢谢。”

  沢田纲吉立刻看出她心不在焉,只是在敷衍。志野估计也看出来了,咧嘴一笑,说:“去死。”

  “谢谢,但我没什么兴趣。”

  志野:“……”

  沢田纲吉目露同情:在口舌之争上,他还从没见过能说赢她的人呢。

  砚台上流出的墨汁在地板上一路流淌,忽然掀起水墨的风暴。周围的一切都化为深浅不一的紫色颜料,腾空而起,混沌间,对话声模糊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喂,你和京都这边的家伙不太一样嘛。都说京都人目中无人,我看东京来的家伙才更胜一筹——我叫‘志野’,是‘志向荒野’的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褐发少年听见从烟雾中传来的、赤诚欢悦的孩童嗓音。

  “优,我给你带了吃的!”

  “优,你今天也要去道场么?”

  “优,你的生日是在春天吧?等我画一幅最好的画送你!”

  看到喜欢的人被其他异性殷勤对待(尽管对方的年纪和蓝波差不多),沢田纲吉难免心情微妙,憋了半天、忍不住想:志野さん说话时带的感叹号也开始变多起来了……

  “志野!怎可对菊亭家的公子无礼!?快随我去道歉!”

  “不去——我又没做错!我是看不惯他穿天青色——那样苍白丑陋的肌肤,也配得上天青色么?”

  “…优,没想到志野这么喜欢你。只是他的病情不太稳定……”妇人的声音里藏着深深的忧虑。

  “之前一直避开让你们会面的。你…和他相处的时候小心一点,好不好?不要惹他生气。如果他有发怒的征兆,千万不要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志野さん的病,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褐发少年从幻象中脱出,堪堪想起这故事已有结局,血腥惨烈。

  就在这时,周身的场景忽然从烟雾化为实体,花团锦簇的宴会一角,优从一群大人中间走到男孩那边,后者穿着杜若菱家纹的和服,看上去与西式的房间格格不入。

  “感谢我吧,把你从那群人中间‘解救’出来了。”

  “咦,我不需要被解救啊。”

  “骗人,你明明觉得很无聊吧,和那些讨厌的大人待在一起,听他们说那些千篇一律的话。”志野一顿,“你是不是在找让叔叔和爱子阿姨?”

  “嗯,你看到他们了吗?”

  “是啊,还有你祖母,三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我带你去找。”志野边说边伸出一只手。

  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沢田纲吉的心沉了下去。

  优微微迟疑,点了点头。

  男人女人的影子被灯光拉长,映在雕饰华美的墙壁上,尖利扭曲。

  “母亲,请允许我们分开。”男人说。

  “我和让的性格并不适合。再继续尝试也不会有结果。”女人说。

  “短视!”苍老的女声严厉,“你们都是为人父母的年纪,怎么可以只顾及自己?”

  “优……”男人踌躇,“我会去和她好好解释。”

  “优是个懂事的孩子,”女人怜惜的,“会理解我和让,也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

  “幼稚!”老人冷冷说,“你们代表着须王与花山院的联合,需要优先考虑的是财团的利益!”

  火光微颤,跳动的橙光倒映在偷听的孩童眼中。沢田纲吉凝视着落在女孩脖颈处的阴影,莫名感到它们像绳索一样收紧。

  半晌后,志野扯了扯优的衣角。优没理会他,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背脊挺直,仿佛消化着那些话、又或是被那些话消化。

  褐发少年快步跟上,随他们到了书房(又或者称得上是图书馆)一样的地方。里面本来还有一位女仆,但志野厉声让她出去。门关上后,一片死寂。

  “优…你别难过,”男孩干巴巴地说,“我父亲也是,母亲一直不管他。还有京都的其他人……他们大人都是这样的,脏得要命。”

  优在听见“脏”时霍然抬头,眼中闪过冰冷的愤怒。

  “闭嘴。”她说,带着惯性的维护。

  志野一呆,旋即流露出委屈和不敢置信,“你生我的气?”

  优没说话,他的第二句质问已劈头盖脸地跟上,“明明是你父母的问题,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这是正确的话。然而正因为此,这样的话总是比胡乱的攻讦更叫人伤心。

  “我要回宴会上去了。”优冷冰冰地说,“你自便。”

  “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擦肩而过时,志野想去拉她,但手臂被拂开。男孩的表情一下变得惶急。

  “不准走、喂,别不理我,你不能因为这种事就不理我……”他一边絮叨着,不正常的潮红一边在苍白的脸上堆积,呼吸剧烈起伏,一双眼亮得骇人。冥冥之中,就像另一个人正在篡夺他的身体。

  沢田纲吉看得毛骨悚然,下意识拦到他们中间。

  优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没注意到他的变化。见她不理会自己,后者蓦地安静下来,盯着她,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用双手抓起了桌上的什么东西。

  “小心!”

  烟灰缸穿过沢田纲吉的手,正中女孩后脑,她猝不及防、倚门栽倒,志野犹不满足,赤红着双眼靠近,摇摇晃晃的重新拾起凶器。

  “停下!快停下!”沢田纲吉怒目而视,只希望能一拳把男孩打倒。可是没用。

  “凭什么生我的气?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被异常的愤怒支配着,男孩砸了很多下,多数砸在地面,有几次重重磕在女孩身上。

  后来是没走远的女仆听到动静折返,制止了暴行。

  这时优软软倒在地上,眼睛微弱地眨动着。沢田纲吉所处的空间也跟着一闪一闪。

  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世界慢慢黯淡下去。

  --

  褐发少年看到她在黑暗中行走,不再是孩童模样,而是他所熟悉的少女。

  “学姐……?优!”他大声叫她,可少女恍若未闻。

  周围人声此起彼伏,末尾总是伴随着水滴,像走在溶洞里。

  “…弓弦太松则影响箭的射程,太紧则容易损伤弓箭。使用和弓就像面对自己的心灵,必须好好对待才行……”

  “优,你的生日是在春天吧?等我画一幅最好的画送你!”

  “我和让的性格并不适合。再继续尝试也不会有结果。”

  “他们大人都是这样的,脏得要命。”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老人脸。皱纹全是细细长长的,隐没在细腻的皮肤纹理里。

  “唔啊!?”

  沢田纲吉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结果一屁股坐到了松软的床上,身体还弹了两下。现在他看清了老人的全貌:银白色的发丝全都被一丝不苟地盘起,淡妆,一身素色和服,布料垂落处泛起粼粼的光泽。

  这是…学姐的祖母吧?须王家真正的掌权人……

  即便对方打扮朴素,少年也不禁为她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须王老夫人没看他,而是盯着床头,一张脸板着,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下抿。

  “你让我很失望。”她冷冷道,“不过是听见你父母的话,就这样大受打击么?你早晚也要知道的。”

  床上是优,头上缠着绷带,面色比绷带更苍白:“…万分抱歉,祖母大人。”

  “记住,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无谓的争执。”老人说,“你必须允许一切发生,这样你才能更快的思索对策,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对自身命运的悲叹上!”

  优点头,眼睫跟着轻颤。

  “为须王的利益考虑,不要听信你父亲的话,也别像他一样软弱。”老人微微一顿,“你知道该怎么做。”

  女孩恭顺应是,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床上,被如山的枕头与被子簇拥着。

  “优!你放心,爸爸妈妈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花山院家的志野——”男人焦急地冲进房间,想要抱住她,但被主动躲开了。

  “我已经决定原谅志野了。”她漠然道,并不看他,“这次的事不是他的错。”

  “…优?”让愣住,“你在说什么?他差点杀了你!”

  “那又怎么样?我还活着,须王和花山院是姻亲,各退一步对双方都好。”

  “…是你祖母教你这么说的,对不对?”让放柔一点语气。

  “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优喃喃,“……也有我对周遭警惕心不足的原因。我已询问过祖母的意见。等到康复,我会前往埴之冢家的道场修习武艺。以后,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

  “先别说这些,”男人关切地望着她,小心翼翼道,“看着爸爸说话好不好?”

  女孩便直直与他对上视线,淡琥珀色的瞳孔寂然,映照出男人仓皇的脸。

  “…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她轻声说。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一松:“…优?”

  “这个家,还有这份家业。”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优?你到底在说——”

  “不要妄想了,你和妈妈。”她说,“你们都要继续待在这,一直待在这,待一辈子。”

  在她平静刻毒的注视中,男人的面色一寸寸惨白下去,正欲解释什么,她却已躲开他的手、背对他躺下:

  “——现在,请你出去。”

  沢田纲吉正对着她,清晰看到她的愤怒、伤心与期盼,那些情绪在眼底积蓄,留不住,就静静淌到枕头缝里。

  男人没有发现。他只是呆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两相无言,就自己离开,走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志野来拜访的那天,声音隔着房门就能听见,像是故意的。

  “母亲,回去吧,她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和好不了。”

  “无论优是否原谅你,你都必须向她道歉。你这次太过分。”千穗理严肃道,接着又放软声音,变成哄诱的语调,“而且,你不是也很挂念优吗?”

  男孩沉默一会儿,说:“好吧,我会去和她道歉。但是没用,她还没消气,所以不会原谅我的,我们会被赶出去。”声音笃定。

  优听着,露出一个冷笑,当妇人拖着志野进来、注视着他时,那种冷笑又变为温和的笑靥。

  志野吞吞吐吐地道了歉,期间并不看她,“……好啦,就是这些。我知道你不会想再看见我的,以后也尽量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或者我也让你用烟灰缸砸一下,好不好?”这一提议立刻遭到他母亲呵止。

  “怎么会呢?”在千穗理感激的目光中,优诚恳地说,“志野,这件事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该那么刺激你。所以,我当然不会责怪你啊——都是一家人。”

  “…什么?”带着笑容,她与呆滞抬首的志野对上视线,清晰看到他眼中跳动过震惊、慌乱、懊恼、恐惧等诸多情绪,最终又归于寂静。

  “你不是优。”他忽然说。

  “志野!?”千穗理震惊地制止他。然而男孩颤抖着、把带来的花束砸到了地上。他旁若无人,一会儿说“我把优杀害了……”,一会儿向她祈求“不要说假话好不好?”。都得不到回应后,他脸上浮起不自然的潮红,又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你不是优!冒牌货!去死!你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背叛者!去死、去死!”

  优冷眼旁观,不消片刻,呼吸急促的男孩就被女人拖出了房间。房门重重阖上,最后隔开了志野绝望的眼睛。

  卧室变得更加安静。她呆呆坐着,忽然用手扣住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被套上了无形的绳索。

  沢田纲吉坐在床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她——

  优忽然毫无征兆地拉上了被子,变成小小的、颤抖的一团。

  “我不会……”隔着被子,他听见她自言自语,声音逐渐冷硬,咬牙切齿的。

  “我没错。”

  雪白的被子变成雾气,变成雪,变成天边的一朵云,被夕阳的余晖染金。

  “真漂亮呐,黄昏。”女人坐在和室里感叹。褐发少年认出她是爱子,优的母亲。

  优在廊边,也穿着和服,已是少女的样子,垂眸望着面前打开的礼盒。里面装着一套首饰,19世纪的古董式样,红宝石与钻石交相辉映。

  “喜不喜欢?我在巴黎的拍卖会上看到的,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爱子殷勤地说,“戴上试试?”

  “现在穿着和服。”优提醒。

  “有什么关系?”爱子走过来,拿起构成主体的项链,在她脖颈处比对,“别动,我来帮你。”

  这时,有仆人端着层层画布包裹的东西进来,“夫人,小姐。”

  “什么事?”爱子看了一眼。

  “是花山院家的志野少爷送来的礼物。”

  “放到库房去吧。”优说,但被母亲阻止。

  “等等。先拆开看看呀?”爱子鼓动道,提起的项链悬在少女锁骨。

  仆人小心观察优的神情,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抖开画布——一幅精致的花鸟图。一只鹤跌落在花丛间,被困住了。洁白的身体上沾满落英,色彩鲜艳诡谲。

  “多么漂亮!志野的画技越来越纯熟了。”爱子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夸赞道。优瞥了一眼,说,“是这样。”

  “你们还没和好么?明明他每年都会亲自画一幅画送给你。”女人蹙眉,“听说他的身体也好多了,是阿穗新请的家庭医生的功劳。啊、对了!明年请他来东京上学吧?”

  “这不该问我,”少女微笑,“是他不愿意和我说话。”

  “那孩子性格太怪了。”爱子叹息,“我听说他最近闹着要出国,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阿穗急坏了,又怕他发作,不晓得该怎么办。也许过段时间他会自己变得懂事吧。”

  优“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画中的鹤,说:“收起来吧。”

  “好了,快让我看看!”爱子系好项链,咯咯笑着,“嗯……果然与和服不太搭啊,好奇怪。”

  “…有点重。”少女轻抚过颈间的首饰,宝石冰冷闪烁,光芒如流淌的液体。

  廊边的门被拉上了。那些横过来竖过去的木条穿过她的身体,将影子牢牢锁在正中。

  一滴水落在院中的池塘,紧接着,雨水簌簌落下。水面倒映的天空阴沉,沢田纲吉一个眨眼,发现自己已站在二层的廊桥。诵经声铺天盖地,于楼阁下响彻。

  “那么年轻就躺在棺材里。真可怜啊,泉介。他还那么小,没见过世界的美好。”

  一个瘦高的少年站在一旁,静静眺望着雨幕。他面容苍白秀丽,几乎像个女孩,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是长大后的志野,沢田纲吉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说是因为发烧?”优站在廊桥的另一侧,声音冷淡,“千穗理老师让我来找你。”

  “她们还没放弃让我跟你和好的打算么。”志野嗤笑,眼中流露出嘲讽,“一定很为难吧?优。”

  看他态度平静,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仍微笑着说:

  “怎么会?我也希望能和你和睦相处。”

  “你希望和睦相处的不是‘我’。”他冷冷说,忽然指着楼下高高升起的灯笼。

  “看到了么?那是御灵灯,据说只要点燃它,亡魂就不会找不到归家的路。等到葬礼结束,我们还要聚在一起,诵经祝祷,祈求泉介的灵魂归来。遗品着用也是必要的,就是穿着死者的衣服。泉介生前那么瘦小,届时能穿上他衣服的倒霉鬼恐怕只有我和你。”

  “希望他能得到安息。”

  “多少人真正希望?”志野冷笑,“菊亭氏绝嗣了,要过继养子继承家业。你看那些人笑得多开心,用手帕掩饰着嘴角呢。”

  “他们是在哀悼。”

  “表面在哀悼。”他说,“如果我是泉介,我不会想回来。多肮脏的地方,继续待下去,迟早变得和他们一样肮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志野斜睨她一眼,忽然失望地低声说:“我真后悔,那时为什么……否则,你或许就能听懂我的话了。”

  “志野,别试图逃避自己的责任。”优轻声说。

  “…其实你还是能听懂的对不对,只是你假装听不懂了,随便你吧。”志野望着遮天的雨幕,目露不屑,“什么责任?我只管我自己,再这样待下去我会疯掉,我非得逃出去。”

  少女没有搭腔。少年忽然转过头来,眼中划过一道奇异的光彩,“你收到我今年的礼物了么?”

  “收到了。”

  “…喜欢么?”

  “我不懂画,只觉得很逼真,妈妈也夸你画技纯熟。”她笑笑,“多谢你。”

  “……”

  他望着她一派温煦的眼睛,半晌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优一个人留在原地。这时,廊下忽然传来低低的谈话声,自以为找到隐蔽角落的男人女人。

  “有什么事?”男人语气疏远。

  “阿穗想让志野做菊亭家的养子。”女人开门见山,“这类事一向要经过春日大社的占卜,我知道你和那边的宫司熟识……”

  “这是菊亭家儿子的葬礼!”男人难以置信,“你们已经在想这些事?”

  “你不是也想离婚么?”女人不耐烦,“假如让志野当上菊亭的当主,再让他和优……”

  “不可能!我不会让优和那种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在一起。”

  “他是家人啊,怎么能这么说?而且,她已经原谅志野了。”女人一顿,改变了劝说的方向,“好吧,就算不考虑这个。让志野做菊亭家的养子,当是阿穗欠你的人情。以后她会全力劝说花山院转而支持你——你也想尽早摆脱你母亲的控制吧?”

  男人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他的犹豫。最后他说:“我会试一试,但只是试试。”

  女人松了口气,“放心,我和阿穗也会从其他方面努力。”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或许是陷入了一个复杂的对视。半晌后,男人突然自嘲:

  “…真没想到,我们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啊。小时候绝对不想成为的人。”

  “……原来你也是么?”女人轻声说,和着远处的诵经声。

  气氛竟然难得的温情。

  “爱子,我们的人生已经毁了。答应我,不要再毁掉优的人生。”男人郑重道。

  “让,你想过没有?”女人温柔地回答,“上一辈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可到头来,我们还是站在这里。”

  一阵沉默。少女站在二层,一动不动,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楼下的脚步一前一后的离开。

  她抬眼望着烟青色的雨幕,忽而轻声道:“…我不会变成那样。”

  这句话即刻融进雨水里,屋檐外的世界模糊不清,无边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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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是旁观,沢田纲吉也感到一种深重的疲倦,好像一群人被困在了各自的牢笼里,这些牢笼共同组成无解的迷宫,不断的重复,永远也找不到解脱。

  他的双脚落回到酒店长廊,重新看到夏马尔时,少年不禁叫了一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夏马尔双手插在白大褂的侧袋,垂眸望着面前的女人。

  “你不是说已经治好他了么?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千穗理狠狠揪着他的衣领。

  “我确实已经治好他的病了。”夏马尔一如既往的神情散漫,“夫人觉得他还有哪里不对么?”

  女人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不、听、话。”

  夏马尔皱眉,正要开口,千穗理已继续道: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病都能治么?我要他听话——”

  “…老师。”她的声音被这声低低的呼唤打断了。妇人仓皇回眸,迅速整理好仪态,在看清来人后,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优,你来了?去看看他吧…劝一劝他。”

  少女的视线在医生处稍稍停顿,手指微不可查地扣紧,随即点头称是。

  沢田纲吉跟着她往前走。一模一样的走廊和人,令他产生某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优推开房间门,客厅是空的,往左转,到卧室。开门的一瞬间,褐发少年看到了纷飞的黄纸,再一眨眼,是志野坐在床沿,面色苍白,浑身沾满雨水。

  “…你来啦?”他轻声说,但并未抬起头。

  优拾起地上的毛巾。他没接,她就说,“你在发抖。”

  “他们说,我已经过得够幸福了。”志野眼神发直,“所有人都为我筹谋,专心致志。大家都是为了我好……不像你,父母的心都不在你身上。”

  优皱眉,将毛巾轻轻搁在一旁,然后退开几步。

  “…为什么失败了?”她忽地问。

  “被出卖了。”

  “不是我。”

  “我知道。我又没把具体计划告诉你,”志野顿了顿,“是一个仆人…为了钱吧……我以为我和他是朋友的。”

  优沉默,正思考措辞。他忽然自己笑笑,说:

  “早知道就告诉你了。如果是你,能帮我更多的吧?”

  “…大家都很担心你。”她终于说,“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好好——”

  “别让我要反驳的人再多一个。”志野抬起眼冷笑,“‘担心我?’,优,你真这样想么?”

  她抿唇,良久没说话,最后点点头。沢田纲吉站在一旁,以为他们会说更多,可是没有。她只待了一会儿,就干巴巴地告辞了。

  “优!”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少女转过头,对上一双溢荡着激动与绝望的眼睛。

  “说我‘已经够幸福了’——我想到该怎么反驳他们了、我想到了!你不问我方法么、你不问我么?”

  看他神情激动,她不禁暗自警惕,张了张嘴,但没出声。由于这明显的避让,那双眼中的光彩闪烁起来、然后逐渐黯淡下去。她就趁着这时避开视线,低声说: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多保重。”

  她关上门,看到少年慢慢低下了头。当房门终于阖上的时候,她忽然松了口气。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对话了,涉及一个陌生的仆人,以及一些不痛不痒的关心。志野不再愤世嫉俗,也不再歇斯底里,表现得十分安静。

  离开的时候,优莫名加快了脚步,结果在楼道遇见了叼着香烟的医生。她叫住他,声音几乎是仓皇的。

  “站住!”

  医生回过头,看着少女笑笑,说:“有什么事?小小姐。”

  她被这轻佻的称呼弄得皱眉,但还是问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么?让人变听话的药。”

  “哎呀哎呀,这可不是能和未成年少女探讨的话题啊……”男人挠挠头,“如果我说确实有呢?”

  优没听懂他的玩笑(沢田纲吉听懂了,正冲着夏马尔怒目而视),顿了顿才喃喃:“…别给他用。”

  说出口后,她自己都流露出讶异,但很快收敛。

  “什么?”夏马尔表示没听清。

  “别给志野用那些药,”她冷冷重复,“老师给你多少钱?不管她出价多少,我都给你十倍的报酬。”

  闻言,夏马尔眼神闪动,然后随口报出一个数字。她快速写下一张支票、掷到他怀里。

  “嘶,眼都不眨一下啊……不怕我出尔反尔么?”

  优冷笑一声当作回应,然后径直离开了走廊。她走得那么匆忙,仿佛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方才的言行。

  就这样,她的心被迷惘笼罩着。直到走到楼下,有黑影从眼前猝然坠落、狠狠砸在地上,心头的迷惘才被另一种心情取代。

  “……”

  雨声如注。少女挥退周围人,于是自己也沐浴在雨中。她死死盯着垂死的轻生者,数分钟以前,他们还曾有过交谈。

  与此同时,沢田纲吉静静注视着她,终于将真相收入眼底。

  他意识到人言其实是不可信的,即便是连说话者自身都无比确定的时候。

  就像优说她反感志野,但在最后还是叫住了夏马尔、试图令他帮助他;

  就像他们非说她碰了尸体、拿走了什么,可她只是俯下/身,轻轻阖上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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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是否是她害死志野,日后优时常陷入一种自我的诘问。但在他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她并不想这些,那时所有人都不想,他们仍处在“接受一个人已永远离去”的适应期。

  像这段时期,有的人很快度过,有的人永远困顿。葬礼是在这时办的,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悲痛是含混不清的,且能保有理智,浓的淡的都混在一起,可以达到一种体面的平衡。

  优坐在屋子里,离遗体最远的地方。让和其他男人们去到另一个屋子谈事;爱子搂着千穗理,低声说着将酒店房间封住的话题;其余宾客聊天,或是用手帕捂住面部,大家共同等待着葬送。

  优很乖,端庄地坐着,但眼神时不时一空,让人能体会到她克制的悲伤。这表现落在须王老夫人眼中,她露出满意的神情来。

  佛经气势汹汹。到了遗品着用的环节,大家都要使用逝者的遗物,以表哀思。志野生前喜爱的东西被盛在托盘里端上来,像一道菜肴。

  他的衣服被端到优面前。她的姿态仍然乖巧,说:“…不。”

  轻细的声音最初溺于佛经,只因与哀恸的氛围格格不入,才逐渐被人们感知,引起哗变。

  “优!”老人发出低沉的警告。她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站起来,说:“不。”

  这次声音清晰很多,所有人都听见了。千穗理的眼眸雪亮,那光芒起初带着惊喜,似乎以为志野的魂灵借她的身体苏醒。当发现自己的学生仍然意识清醒后,那希冀便凝结为憎恨。

  “她悲痛过度了,烦请带她下去休息。”老人厉声说。

  “等等!”出言阻止的人高高胖胖,沢田纲吉也认识——是弓道社以前的指导、当初向他发出入社邀请的西园寺老师。

  “静江,”西园寺老师叫出须王老夫人的名字,语气严肃,“我看你们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偶尔也要听听小辈的想法,过刚易折啊。”

  这个时候,千穗理忽然昏死过去,又是一阵骚乱。

  这场聊天是如何进行的,她的记忆中并未呈现画面,但她再出现的时候,眼神木然平静,抬头望着门口巨大厚实的灯笼,上书汉字“御”,风穿过上面密密的孔,发出哀戚的呜咽。

  “这是‘御灵灯’吧?我听说这是日本的传统,葬礼时悬于家门,能指引亡灵回家的路。”

  散漫的男声自身侧传来,她微微侧目,看到一截白大褂的衣角。

  “你抽烟?”她问。

  医生笑笑,领会到她的意思,将打火机扔了过来。她接住,生涩地按下,放到灯笼旁,微弱的火苗反而被惨白的笼身吞没了。

  “灯笼太大了,这样可破坏不了。”夏马尔又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只油壶,“来点助燃物吧?”

  沢田纲吉看到医生殷勤帮忙,她指哪他就往哪喷油……按说是有点搞笑的画面,却偏偏让人笑不出来。

  两个人一番努力,终于将硕大的御灵灯点燃。奇怪的是,原本坚不可摧的灯笼,火苗一起,便势如山倒,顷刻间被吞噬大半。

  “烦请在这看住火势,不令它蔓延。”优说。

  “知道啦。这样一来,就算是委托完成了,”医生吸了口气,“嘶,这真是我烧过的最贵的灯笼。”

  “这样他就能自由么?”

  “小少爷已经死啦,”夏马尔说,“自由的是你。”

  “…噢,是这样。”她偏过视线,望着白色的火苗喃喃,“别回来了。”

  --

  她获得了自由么?

  优后来不这么想,认为自己只是被一时的同情攫住了;甚至在跟随西园寺老师往东京去时,她还在想着要如何回去向祖母解释。

  要回去,必须回去,趁一切还可挽回。于是她迟疑着、嗫嚅着,当抵达后问:

  “…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轻易便得到了允许,少女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只力图厘清志野之死带给她的冲击。

  当然令她悲痛,否则她不会行为失常,不会忤逆家人。她甚至是悔恨的,她毕竟有机会救下他——如果重来一次,她可以救下他。

  但这些不致令她崩溃,她会恢复,会从这件事上吸取教训——志野太愚蠢,为了些可笑的东西罔顾性命。

  她也愚蠢,竟然割舍姓氏、离开家里——为了什么离开家里?她放弃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东西?

  少女漠然环视四周:大雨过后,空气清新,多余的雨珠顺着叶子纹理缓缓下坠,将枝条压弯,随即颤动着弹起……都是些司空见惯的景象,然而难以否认,她的心情的确不可思议的轻盈。

  “假如让志野当上菊亭的当主,再让他和优……”妈妈的话犹在耳边。

  还有志野冷笑的脸,“优,你真这样想么?”

  她便回忆起他濒死时的样子。当他的身体停止抽动时,她正如此刻的心情。少女身体一颤,更多东西汹涌扑来。

  “母亲,请允许我们分开。”

  “我和让的性格并不适合。再继续尝试也不会有结果。”

  “为须王的利益考虑。”

  “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对自身命运的悲叹上!”

  “不要妄想了,你和妈妈。你们都要继续待在这,一直待在这,待一辈子。”

  “你不是优!冒牌货!去死!你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真没想到,我们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啊。小时候绝对不想成为的人。”

  “上一辈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可到头来,我们还是站在这里。”

  “…我不会变成那样。”

  “小少爷已经死啦,自由的是你。”

  “感谢我吧,把你从那群人中间‘解救’出来了。”

  优屈起身、捂住脖子,感到那里有一道道绳索缓慢收紧;她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虚伪的人:那些失常与悲痛无关,只是一种自私的、兔死狐悲的恐惧。

  即便重来一次,她仍会袖手旁观。重来一千次也一样,她不会救下志野。

  崩溃来得悄无声息。她颤抖着,悲意枯竭而浩大,仿佛无处遁身的囚徒,仿佛吞噬天地。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强撑着直起身来。

  有脚步声正朝这里缓缓靠近。

  “那、那个……你还好吧?”

  优转过头,多余的雨珠沿着发梢簌簌滚落。静默之中,她对上一双怯懦躲闪的暖褐色眼瞳,尽管恐惧和打退堂鼓的成分更多,但里面毕竟闪动着真实的担忧与关切。

  牢笼之外。

  那是时隔多年以来,她再度见到毫不饰以伪装的善意。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让大家久等,文案0%场合回收完毕!U: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光也说不定……69:不过,初遇从27的视角来说就完全是另一个故事了。他压根不是和陌生落难美少女搭讪的性格嘛(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