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知当年比留田和明石等人一手炮制假冰室大师内情的绫辻, 本来就打算在杀人计划的最后揭开这个真相。
因此交给警方的，是精心搜集的充分有力的证据。
再加上化妆师水沼假扮的冰室被迅速揭穿，整个事件无可辩驳。
比留田、明石、加纳和水沼以诈骗嫌疑被当场逮捕。
而剑持也发现自己之前的推理居然全部命中，不免在金田一这个忘年交面前洋洋得意地吹嘘了一番。
金田一则没大没小地吐槽着他。
看起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只有绫辻真理奈, 在跟随北海道警署的人员回去协助调查之前, 静静地找到了明智。
“关于明智先生当时说的那些话，”因为时间有限, 女孩没有犹豫地开口, “我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也许要走出噩梦很难吧, 不过……
“10年以来,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 那不是我的错……
“真的非常感谢……”
说着就深深地鞠躬下去，反倒让明智怔了一下, 才露出会心的微笑。
“那么, 绫辻小姐, 一定要努力振作起来啊。”
绫辻也笑着答应一声。
“我会的。而且——”她眨了眨眼，在由衷的赞叹之余, 也带着属于这个年纪女孩子的狡黠。
“——我现在相信金田一小弟说的话了, 明智先生、真的很擅长拼命劝说别人呢！”
出于对明智身体状况的考虑，回程时剑持强烈要求自己开车。
“你坐到后面去睡一下嘛，”同时这样建议道, “绫辻小姐说, 你恐怕一夜都没睡。”
对绫辻来说, 此时再来回想, 很容易把明智拦住明石的举动, 看作是察觉了自己的行动。
这倒是更能逻辑自洽一些, 明智想, 免得自己总像个神神叨叨的先知。
似乎还要再思考些什么，但不经意间，睡意已经袭来。
这次倒是睡得相对安稳，没有那个一再出现于梦境当中的场景。
也或者是曾经出现，但醒来的时候就已忘记了。
车窗外风雪渐霁，天光正好。
因此剑持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发现明智醒了更是闲聊个不停。
“咦，觉不觉得有点像之前的那次啊，就是从长野县，那个什么蜡像城堡回来的时候？”
巴尔多蜡像城的事，明智自然已经看过了事件记录，但这样的细节仍然无法得知。
因此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剑持则把这种沉默当成了年轻上司的爱面子，哈哈笑了起来。
“我说，就算是精英也还是人类嘛，受伤生病什么的，都是难免的事，没有必要觉得不好意思啊！
“看起来，明智警视的偶像包袱，只有面对你那位学弟的时候才会放下了。”
被突如其来地提到高远——明智当然知道“学弟”指的是谁——的时候，明智有一瞬间的怔忡。
随即心里就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紧了。
他和高远，是恋人关系……“曾经”是……
而他甚至想不起他们是如何开始的……
而高远的毅然离开，应该也是因为这一点。
那是个高傲的、倔强的人，哪怕他对待明智一直那么温柔，但他不肯接受已经褪色的感情。
所以，该尊重他的选择，放他离开吗？还是……
并不知道明智在想什么的剑持仍然谈兴正浓。
“……那个时候高远君还是高中生吧？就被你这个学长拖着干那些危险的事……
“咦，不会是……你想让他也当警察吧？……”
……当然不会。
明智心想，让“地狱的傀儡师”去当警察，不是太黑色幽默了一点吗？
然而……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那位“地狱的傀儡师”，甘心情愿地和自己这个警察搅在一起的呢？……
“……啊，你是不是不记得了？就是那次我才知道，明智警视，是以前那位明智警官的儿子呢……
“本来想问问你父亲后来的情况的，结果被高远君打断了……
“所以我说啊，你平时跟我们摆架子，阴阳怪气的，在学弟身边，倒是安安稳稳地靠着他睡着了……”
对着后视镜，剑持滔滔不绝，一时间没有发现明智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不，当然不是想起了那时的情景，明智能感受到，失去的记忆仍然埋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哪怕是零星的碎片也难以触动。
他想起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那个梦境。
他一直努力想看清，手中抓住的那个人的脸，但每一次都在一无所获中醒来。
——不是的！
因为剑持的提醒，明智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一个时间顺序上的错误。
那个梦发生最频繁的时候，正是高远还和他住在一起的时候。
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被噩梦和剧烈的头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浑身冷汗地在高远的怀抱中醒过来。
是的，他以为他醒过来，然后看到了高远。
但其实不是这样。
他分明看清了……在那个梦中，他拼命抓着不肯松手、不让他落入冰湖之下的无尽深渊中的那个人……
——就是高远！
他看到了高远，然后醒来。
而不是相反。
他想救的是高远，他死也不愿意放弃的是高远！
那些话，那些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对绫辻说出的话，他是在对高远说的！
知道了当年魔术社杀人事件的真相，知道了高远在那个事件中是完全清白无辜的，就会想到仅仅15岁的那个少年，所经历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
没有父母的关爱，只有形同狱卒的养父的严苛管教；
因为优秀而孤僻受到周围人的杯葛，好容易融入的小团体成员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凶手则是另一个被当作朋友的人；
得知母亲的身份后不敢前去相认，直到她也意外过世了；
为了给母亲报仇背负上杀人的罪名，却发现母亲早就安排好了复仇计划……
他从不曾被人需要，而他只要稍有喜爱的人，最后终将离他远去。
一直活到23岁，高远遥一的生命中没有值得称道的快乐，只有命运之神恶意撒下的满地荆棘。
正是那些东西塑造出了“地狱的傀儡师”。
而就是那个“地狱的傀儡师”，哪怕是后来已经43岁、因为恶贯满盈而只能在监狱中度过余生的那个“地狱的傀儡师”，在内心的深处，仍然留存着当初那个15岁的、脆弱得可以被任何人伤害的小小少年的样貌。
为了逃避伤害，他构筑起森严厚重的心防，但他所做的一切，其实也在不断地伤害着自己，将他自己推入更为黑暗的深渊。
明智要拯救的是那个人。
不是15岁的纯白无瑕的少年高远，因为明智，以及高远自己，都早已远离了那个时间。
而是经历了一切的“地狱的傀儡师”。
至少，在这一世，还给他阳光，不让他再受到伤害，也不让他再做那些伤害自己的事。
让他带着“地狱的傀儡师”的记忆，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让他有亲人和朋友，也有快乐。
有……爱情……
同情并不是爱，但爱也可以来自于同情。
明智现在可以肯定，自己是同情高远的，而自己对高远的爱也来源于此。
爱的是高远遥一，也是地狱的傀儡师。
小巧的手术刀，正握在手指修长、形状优美的手中。
掌心虚空，手背自然地拱起，仿佛魔术师以优雅的姿态捻着一朵蔷薇花。
实验室的百叶窗放下一半，不经意间透入了夕阳的颜色。
金红的颜色反射在手术刀的刀锋上，令高远忍不住眯了下眼。
随即放下刀，走过去将百叶窗完全放下。
再次回到桌前时，似乎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抬起左手，凝视着手腕的位置。
……桡动脉，先经肱桡肌与旋前圆肌之间，继而在肱桡肌腱与桡侧腕屈肌腱之间下行，绕桡骨茎突至手背，穿第1掌骨间隙到手掌，与尺动脉掌深支吻合构成掌深弓……
教科书上的文字很自然地映入脑海，高远用右手指尖轻触那里，感受着皮肤和筋膜覆盖下的脉搏跳动。
就是……这里了……
目光在手腕和桌面上的手术刀之间轮换了几次，然后垂下右手，拈起手术刀。
刀锋靠近皮肤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提前有了刺痛的感觉。
高远轻轻地扬起眉梢，想像着那里被真正割裂开来的样子，将刀锋继续放下去。
嗯，这个动作……
一丝自嘲的微笑浮现在嘴角，高远暂时停下动作，让手术刀的刀锋悬停在那里，差不多离动脉血管外的皮肤还有几毫米的位置。
顺着无意间涌现出来的那些念头想了下去。
那是他在“这一世”偷来的人生。
整整七年的人生。
从“回到”秀央高中、看着藤枝学姐被救下来开始……
学姐之后，是近宫老师，然后是幽月小姐……
那些在高远乏善可陈的一生中称得上标志的亮色人物，一个接一个地恢复了光彩，映照在他身边。
尽管早已习惯，他人的人生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能够看到她们被拯救，享受原本就该属于她们的精彩与美好，看到她们……好好地活着……
高远已经非常满足。
非常感激。
当然，并不是感激那位冥冥之中予取予求的命运之神。
高远对于命运从不抱怨，哪怕那位任性的神祇每每从他口中掠夺去最后一块面包，从他杯子里泼洒掉最后一滴水，将所有能称作“希望”的东西都从他生命里剥离……
但看过了太多人生黑暗的高远觉得，那些也都是世界的常态。
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幸，有些人从未见过善意与阳光。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而在这个被他认为是正常的、黑暗的人生中，还有那么一个人，拼命地想让他看到光明，想让他……也感受到爱……
无论如何都会消失吧，历经一生的根深蒂固的经验这么告诉高远，即便是得到的爱，也一定会消失的。
但仅仅是获得过爱的这件事，就值得感激了。
因为感激，所以要离开。
不想给明智带来任何压力，不想让他活在对自己的道义和责任里。
高远想，除了感激，那就是自己对明智所表达的……爱……吧……
重新活过的七年，得到过爱，也爱过别人……
真好呢……
已经可以……
嘴角的笑容更深了一些，高远静静地凝望着快要贴上手腕的刀锋。
……不，应该还除了一件事……
只要那件事完成，就可以……
那时就可以……
刀锋轻轻地落下去，无声无息，像一片羽毛。
一丝极其细微的血痕，几乎像一条透明的红色丝线，浮现在皮肤上。
作者有话说：
应该说各自都有心结吧。
这是我当初打算设置这个失忆梗的目的。
看起来他们两个感情来得很快，其实有很多问题都没有解决。
是时候让一直自命正确且正义的学长好好地审视一下自己的问题了。
不会虐猫猫的，我一定不会虐猫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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