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明智所说的正是关键, 而语气中又对她颇为赞赏，但绫辻还是没有心思去听。
她再次抓住车门疯狂地摇着，像在指望它能偶然打开，但随着车子也微微晃动起来, 她又立刻停住了, 满头都是冷汗。
“明智先生，”她用变了调的声音低声叫着, “你应该知道的吧？这太危险了！
“快点开车, 先离开这里！我求求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不敢歇斯底里地吼出来的原因, 大概是她担心会引起车身的再次摇晃吧。
尽管那多半是她在紧张之下的想像。
明智侧过半边脸, 望着可人的脸庞已经变得有些扭曲的女孩, 安抚地笑了笑。
“既然是绫辻小姐亲手建成的这座桥，应该知道它的承重能力吧。
“只是一辆2吨左右的汽车和两名乘客, 不会有问题的。”
“……这种临时建起来的东西怎么能保证啊！”绫辻终于忍不住大喊, “万一冰桥和悬崖连接部分的剪应力超出了怎么办！万一车子打滑, 被风雪吹出桥面怎么办？万一……”
那确实是发自她内心的恐惧，明智想。
在此之前她一定不止一次地演习过这一幕, 也是在那时, 这些恐惧一个接一个地涌现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而自己所做的，只是把实际操作中可能只有一两分钟时间的恐惧, 无限地拉长放大了。
“唔, ”作出无视女孩焦躁的样子, 明智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 “绫辻小姐, 有自学过工程力学吗？只是在电视剧组做这种工作好像屈才了呢。”
一边说, 一边作了个手势, 止住对方可能的再度发作，并终于正视了女孩的双眼。
“绫辻小姐，有这样的才能，还有行动力，可不应该只用在杀人上啊。
“毕竟那什么也解决不了，只会毁了你自己而已。”
在明智的郑重神情之下，绫辻僵硬了一下，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似乎在调适着刚才因为突出其来的恐惧而失态的心情。
等到再开口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那种颤抖和慌乱，语声中带着彻骨的寒冷。
像是漫天的风雪，和脚下流淌着的背冰川的那种温度。
“你以为，明智先生，我现在就没有被毁吗？
“我的人生，早就已经毁掉了。在——”
“——10年前。”明智轻声接了上来，“我知道，绫辻小姐，我完全能够体会。
“在眼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失去生命的那一刻，你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阳光、只有黑暗了……”
被一语道破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绫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几乎同时，泪水已经涌入了眼眶。
“其实你恨的不是别人，你最恨的，是你自己……
“尽管你当时只是个10岁的孩子，你还是痛恨自己的软弱无力，你没能救下母亲……
“后来有想过吗？应该有吧，在自学那些工程力学知识的时候……
“如果当时的你知道一些皮毛的知识，如果你找到什么东西支撑起压住你母亲的飞机残骸，如果……是不是能让母亲再坚持一阵……
“再坚持一阵，再久一点点，说不定就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等到救援队的到来……
“如果你做到了那些，你就不必苦苦向那些人渣求救，然后又被他们像掸掉灰尘一样轻飘飘地抛弃……
“他们的拒绝就像一面镜子，照出那个无能为力的你……是你没能救妈妈……那是这10年来一直缠绕着你、折磨着你的噩梦……”
明智的声音充满同情，但言辞锋利得像车外怒号着的风刃，毫不留情地剖入女孩的胸膛，挖出她深藏在心底，从来不敢直视的那些念头。
“不是的！”绫辻本能地吼道，“有罪的是他们！是那些人渣！
“他们……他们嘻嘻哈哈地翻动着那些尸体，就像食腐的秃鹫一样……他们面不改色地从我妈妈跟前走过去……他们的眼里，只有噱头、只有钱！……
“是他们！他们见死不救……他们杀了我妈妈！……是他们杀的！
“所以……我也要杀了他们，给妈妈报仇！我要杀了他们！……”
带着暴怒和绝望的女孩声音，到最后就变成了泣不成声，成了和车外漫天飞卷的狂风一般的悲鸣。
她知道……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明智默默地想。
将恨意转移到那些见死不救的人身上，是她逃避噩梦的办法。
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死亡吞噬的噩梦……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去面对那个弱小的、哭泣的、无助的自己……
她无法原谅自己……
“可是，”明智伸出手去，覆盖在绫辻冰冷的、颤抖得宛若风中雪片的手上，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杀了他们，妈妈也不会回来了。
“绫辻小姐，你妈妈是个温柔的、伟大的人，她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在你拼命想保护她的同时，你妈妈，她也在拼命地保护你啊！
“你是受到妈妈的保护、继承了妈妈的希望才活下来的……
“如果再去杀人，你毁掉的就不只是你自己，还有你妈妈的希望……”
车外风雪依旧，但车内的语声，好像是潺潺的春水，一点一滴融化着经冬的坚冰。
绫辻透过泪眼望着明智，脸上是激动过后的茫然。
这一刻她仿佛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目标，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而又变成了那个在废墟中滚爬着的无助的小女孩。
那个拼命想救母亲，却发现自己那么渺小、那么无能，被悔恨一点一点啃啮着心灵的小女孩。
然后她怕冷似的慢慢抱起肩膀，用喃喃的声音说：“妈妈……”
明智轻轻地叹气，隔着座位伸手揽住她的身体，并抚摸着她的头发。
“不要去杀人……”这么劝说着的同时，目光投向车窗外的天空，跟随着那些飞舞的雪片。
不知为何，这一幕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毁了你自己……绫辻小姐，你还这么年轻……
“你的人生，承载着你妈妈的希望……”
有一瞬间，风雪好像凝固了，眼前浮现起来的，是另一副冰天雪地的画面。
是皑皑的白雪覆盖在冰湖上的画面。
……不，那当然不是背冰川，背冰川是不会结冰的河流……
……而那湖面上隐隐出现的人影，似曾相识……
“我……我没能救我妈妈……”在明智的臂弯里，绫辻蜷曲着身体，微弱地呜咽。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怎么那么没用……我连妈妈都救不了……是我害妈妈死掉的……是我啊！……”
女孩终于爆发出的嚎啕，在雪夜中是如此悲哀，又如此孤寂。
“不是你的错……”明智轻声说，目光仍然望着夜空。
似乎想叫一声“绫辻小姐”，但不知为什么，思绪变得恍惚。
手中握住的，好像是另一只手，冰冷、细长、毫无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不能松手……
就算死也不能松手……
一阵沉闷但又剧烈的头痛袭来。
明智及时地咬住了嘴唇，没让自己漏出异样的声音，同时，带着近乎梦呓的感觉，继续说着。
“……是命运啊！
“命运就是这种东西，面对他恶意的玩弄，每个人都无能为力。”
那是……谁呢？……
仿佛置身于无底的冰窟之上，明智拼尽全力，抓住那只冰冷的手。
“那不是你的错……
“不要责怪自己，不要放弃自己……”
不要……放弃啊……
就算你要放弃，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一阵接一阵的头痛中，明智几乎无法睁开眼，更无法看清手中抓住的那个人……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费力地挤出这句话，同时眼前迅速地黑了下去。
“什么嘛！”在山庄本馆的休息室里，金田一抓着那一头酷似他爷爷的乱发，半开玩笑地抱怨着，“明智兄，你这身体，简直跟个病才子一样，只是冻一下都会昏倒啊！”
渐渐清醒过来的明智苦笑着，刚从沙发中撑起身体，就被旁边的一只大手坚决地按住了。
“好啦，你多休息一下。”剑持那直来直去的大嗓门说道，“还有金田一啊，你不要说风凉话了，明智警视受过枪伤你知不知道？”
“枪伤！？”金田一瞬间靠近的脸上，似乎交织着惊讶、同情、钦佩、甚至是羡慕和嫉妒等多种表情，因而一下子显得颇为扭曲。
明智叹了口气，伸手直接按在那张几乎要贴上来的脸上，同时顺势坐直了。
“你这样对着人不礼貌，”在金田一即将发作的时候，先声夺人地说道，“保持社交距离懂不懂？”
好容易才从大魔王的魔爪下挣脱出来的金田一，直接撩起毛衣擦着脸，气哼哼地嘟囔着。
听起来应该是“我看你就是对我有成见”和“这不是没事了嘛”之类的。
明智则端详着收回来的手，若有所思。
那个场景……那个一再在梦境中出现的场景……究竟是……
房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随后绫辻便出现在打开的门外。
“请问，明智先生……”
一句话没说完，就对上了明智望向自己的目光，绫辻低下头，淡淡地笑了一下。
“幸好绫辻小姐及时开车把你送回来……”剑持得到机会，为这个令人心生亲切的女孩表着功。
不过，他们是无法知道全部细节的，明智想。
在风雪中的那座冰桥上，打开落锁的车门，和驾驶位的自己调换位置，这其中的动作，不走出车外是无法全部完成的。
而她之前只是坐在车里就已经害怕得无法动弹了。
像这样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要搬动自己、还是昏迷状态的自己，更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
并不怀疑绫辻在其后继续执行了那个“计划”，除去没有时间外，她应该……已经打消了那个念头吧。
在“救人”和“杀人”的选择摆在眼前时，她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
选择了走向光明。
“谢谢，绫辻小姐，”明智露出微笑，由衷地说，“还有，很抱歉……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以为他要揭露自己的绫辻惊讶地眨了眨眼，但随即又变得神色郑重。
“对了，明智警官，还有剑持警官，我想……向你们检举一起诈骗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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