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没有感到丢弃重物般的轻松。
相反,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原本沉满水的罐子,被人倒了个干净。
空荡荡的罐子还残留着原本的温度,但踏实的平静感已经消失了。
他需要重新找到衡量自己与世界的标准,重新找出一个足以维持生活的视角。
在那之前,或许更需要解决的——
李妄看向神色自若的那位神,出声了:“我和你不一样。”
仇逸仙目光中露出些许疑惑,仿佛不能理解这话。
于是人类重复道:“我与你,并不相似。”
“哦?”神明不以为意似的,慢悠悠道,“你又想用提问避开回答吗?人类似乎总是喜欢用同样的方式做出选择,也总是陷入同样的困境。”
李妄没有受到这话影响。他知道,或许别的问题这位神都不屑回答,但有一个问题,他很难拒绝。
“你是执掌自由的神。可你真的自由吗?”
果然,仇逸仙收敛了戏谑的神色,瞥了过来。他用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衣摆,语气轻缓:“人类的激将法比我想象中有趣一些,也更鲁莽一些。”
故意挑衅的黑发青年顿时有些紧绷。
他知道这很容易会被看穿,从一开始他赌的也不是神明真的一气之下上当。
如果成功自然好,但如果失败,也并非没有对策。
下一瞬,在他的视线中,姿态散漫的神却微微勾起嘴角:“为了奖励你这份有趣,我可以给你答案。”
“你或许见过其他的神明,不止一个两个,甚至更多。但无论哪一个,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都是彻底的束缚。他们需要遵守的规则是与世界的契约。可世界并非我的束缚,我的意志不受拘束,所以这里——是我的游乐场。”
没有对是否自由做出直接回答,可轻描淡写的话里中,那份无人可及的自由昭然若揭。
李妄惊讶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他话中的关键词。
不受世界束缚的神?
【你听说过他的。】天道的声音忽然出现,【你只是忘记了。】
来不及想为什么天道会在此刻出现,这提醒如同一把合适的钥匙打开了原本紧闭的记忆之门,纷乱的记忆碎片从中涌出。
破碎的拼图汇聚成信息,清晰地出现。
是了,他曾经知晓这样的法则。
这个世界上,神之权柄代表他们必须接受束缚,这束缚多是与世界定下。倘若有神没有与世界定下契约,便是与自身做下约束。
那样的神很难找到弱点,而且……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
李妄微微吸了口气,平复略显浮躁的心情。
这么一来解释得通。为什么罗魁要找仇逸仙帮忙,对付其他参加神战的神明,自然是因为这一位神就拥有足以抗衡众多神明的力量。
说不定现在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师鱼鱼他们尚且昏迷不醒,他的力量也没有恢复。面对一位神本就风险巨大,现在得知其实力可能超乎想象,似乎面前的路全部都被堵死。
难不成真的只能寄希望于神明对他们不感兴趣,网开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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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希望交托他人手中,尤其是敌人手中,是最愚蠢的事。
李妄还没有天真到认为能够相信一位阴晴不定、性情难测的神。他必须想办法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没等他整理好思绪,仇逸仙说话了。
“天道的气息。”神明微微蹙眉,似是对此感到不满,又似是不想提起这个名字,“你与天道有关。那么你出现在这里,必然是祂引导的结果。”
他称呼祂是和他们一般的天道,而并非神明经常所说的天。
李妄记下这个奇怪之处,打算以天道为引子,再试探一番。
“咚”,罡风骤起,无形的压力降下,死死压向他的四肢。
尖锐剧烈的疼痛宛如回响的声波,层层叠叠在身体里回荡。
“唔,呃。”李妄的面色顿时煞白,汗如雨下,指尖颤个不停,仿佛在竭尽全力对抗在身体里作怪的可怕恶兽。
为什么?
哪里不对?
不,不对,错了。这种事对神来说才是平常。
是他被那看似正常的情绪蛊惑,有那么一刻将面前的神视作了人类,天真得以为仇逸仙不会冒然出手。
但肆意伤害对神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不存在能够友好交流的空间。之所以会有这场对话,只不过是因为神明的小小好奇心罢了。
所以,当这好奇消失殆尽,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他死死咬住唇,勉强把痛呼声咽下。
猝不及防之下,他只来得及用神力恢复损伤的筋骨,根本没法抵御那过于强大的,堪比泰山压顶的力量。
如同此前六年他的努力飞灰湮灭,根本不曾存在。
令人心生绝望的压迫。
李妄在这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为何定下自我束缚的神,会被认为最强的神。
那厢神明却在悠悠叹气:“好吧,你说的也不算完全错误。现在看来,你与我的确并不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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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一出,李妄顿觉身上压力更重,几乎要将他粉身碎骨。
他甚至能感受到神力一点点被什么阻碍停滞,无法再流动的轨迹。一旦这流动彻底停下,修复身体的神力不去作用,会变成什么模样几乎不用多想。
他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仇逸仙要杀了他!
仇逸仙像是遗憾地说:“你被天道引导至此,自然与我有很大区别。我不喜欢特意制造出的赝品。像你这样的存在,陨命于此才是最好的归宿。你让我得到了几分乐趣,因此我会帮你。”
所谓的帮忙,就是越发加重的力量。
“啊!”这回李妄连痛呼都压制不住,身上被汗水浸湿,彻底成了从水里捞起来的人。
心跳加速,热度上涌,神力崩发!
丝丝缕缕蓝色的线条从胸口流淌而出,如同半透明的茧,又轻又快地治疗着残破的地方,恢复着原本的模样。
疼痛之上,那些微的痒意微不足道。
他在短暂的喘息之机,快速运转着大脑。
到底为什么忽然出手?真是因为好奇消耗殆尽,还是因为提起了天道?
天道从未提起祂有这样的敌人存在,难道是单方面的怨恨?
可仇逸仙的模样完全不像是面对仇人,更像是随手为之,杀意如此平静。
所谓的赝品又是什么意思?
乱七八糟的想法塞满了脑海,他甚至有那么一瞬忘记了身体所受的苦痛。
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敌人,比之前任何神明都要可怕。
如果他不做点什么找到破绽,接下来一定会死!
那双金色的眼睛,从刚刚开始,就不再将他看入其中。所以他无比确信这点。
找到点什么,找到破绽,必须找到……
李妄在模糊的视线中,望向那略显无趣的神明。
终于,他开口:“你、你不再问我害怕,害怕什么了吗?”
像极了示弱的前置,拖延时间的挣扎。
仇逸仙似乎就是如此认为,对他投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如同注视一株芦苇,半分好奇也无:“已经不重要了。你的生死在今日不可更改。如此说来,罗魁实际做了一回正确的裁决。”
“是吗?但——我知道你害怕什么。”
黑发的人类青年哑着嗓子,吐出艰难的语句。
“哦?”神明垂下眼眸,像是试试打发无聊时间的游戏,注视着人类的目光满是洞察。
说话者嘴角不断渗出血,仿佛一串吹落的红梅,掉在灰白的衣领上。
那般狼狈的姿态,他却口齿清晰地问出近乎挑衅的问题:“你,害怕孤独吧?”
“原来如此,是很可笑的猜测。这算是人类的小把戏吗?”仇逸仙并未动摇,目光仍然冷静。
李妄却勾起嘴角笑了。
身上的压力减弱了一瞬。尽管只有一瞬,也足以证明一件事。
——他说中了。
不等神明反驳,他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血沫,快速将话说出口:“你拥有无可置疑的自由,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束缚你,你没有理解那些的必要,就连同为神的同族,你们之间也天差地别。所以谁都不能理解你,你也不能理解他人。因此明明是神明,偏偏活得比任何人、任何存在都要孤独。”
“无人簇拥,无人交流,无人在意。这就是你。”
“这样无趣的话,你说够了吗?”居高临下的神明依旧俯视众生,金色眼眸不知是否因日光影响,显出几分晦暗不明。
自然不够。
李妄抵住更加强烈的重压,咽下喉间的腥味,放松表情,绽出一个从师鱼鱼那里学来的挑衅意味十足的笑。
“有人告诉我,神明以感情为食,以情绪增长力量。你无法理解他人,更无法与同族共情,怎么会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即使是束缚也难以带来如此强大的力量。”
“或许有一个答案能够解释——你的强大,是你绝无仅有、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孤独造就。”
“你不是这世上最自由的神。”
仇逸仙的视线冷了下来,他的声音不再轻快,透着雪山高崖的寒意:“冒犯一位神明的代价,你做好付出的准备了吗?”
他一闪身来到人类青年面前,澎湃的力量便浩浩荡荡朝这令人烦躁的人类袭去。
罡风凌厉,杀意汹涌。
黑发青年半点畏惧也无,任由那些稍显狂躁的神力撕裂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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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黑眸明亮,笑着,用几乎畅快的语气,撕开了神明的面具。
“你才不是这世上最自由的神。你——你是这世上最可悲的神。”
原本平稳的杀意骤然波动,暴涨了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仇逸仙细细打量他,仿佛看见世界上第一次出现的异兽,透出十足的审视与慎重。
他像是想要勾起嘴角,却没能成功,只有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原来,不是赝品啊。可惜了。”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杀机已至。
指向唯一的人类——李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