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线杀意到达之际,李妄非但没有做出抵抗,反而主动撤去了防御的力量。
他仰望仇逸仙,目光平静而透彻,仿佛这一刻躺在地上无能为力的人不是他,而是对面力量强大的神明。
“你现在,在害怕我吗?”
那并非质问的语气,而是平淡的,陈述的。
这句如同鹅毛般轻飘毫无攻击力的话,却让仇逸仙停下了动作。
他俯视前方孱弱渺小的人类,眼神专注。
金灿眼眸里不停燃烧的火焰好像一瞬间烧光殆尽,只剩下的晦暗的灰烬。
过于激烈的情绪宛如一刹那从他身上剥离。
他勾起嘴角,露出个肆意的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惹怒我,这是人类无用的勇气吗?”
攻击停留在脖颈,连眨眼的时间都不需要,就能轻松杀死口出狂言的人。
谁掌握生杀大权,谁占据优势地位,一目了然。
李妄却对近在咫尺的攻击视若无物,仿佛那根本不是能威胁生命的可怕力量,仅仅是一朵快要沾到身上的无害的蒲公英。
他与那双令人畏惧的金眸对视,定定道:“倘若不是害怕,你为什么会急着杀了我。你害怕我吗?害怕因为我而不自由吗?”
仇逸仙:“我想杀便杀,为何需要理由?”
“是吗?”李妄同样冷静,“那你可以来杀了我。”
那洞若观火的目光在告诉高傲的对视者——被审视、被判断的人已经彻底交换。
你杀不了我。你杀了我,便代表你害怕我。
仇逸仙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他的愤怒好似被冻结,变成了近乎冷酷的凝视。
“你看上去过于自信了。或许你知道,这世上比起死,还有许多会让你后悔的办法。”
李妄神色自若,心跳却陡然快了三分。
这是一场豪赌,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仇逸仙不会杀了他。但他更不确定,仇逸仙会不会一气之下,拿师鱼鱼他们开刀。
神明凝视着李妄,却不再说半个字,保持着让人难受的沉默,仿佛正在杀与不杀中摇摆不定。
气氛一时僵持住,凌厉的攻击似乎都被时间钝化,逐渐失去了强有力的威胁性。
那种难以揣测的神秘,好似在这样的沉寂中,回到了神明的身上。
李妄的心跳越来越快,心神不定的焦虑从头发丝蔓延到脑中。
他死死抿紧唇,直视着仇逸仙,不敢表现出一点儿畏惧。如果被看穿这份不安,绝对会迎来最糟糕的局面。
许久,就在李妄打算放手一搏之前,神明终于吭声了。
“我不会杀你。”
这一声尘埃落定,止住了黑发青年加速的心跳。然后在下一刻,又让他如坠冰窟。
“这并非如你所愿,是为了证明我不害怕你。”
仇逸仙俯身,贴近了瞳孔骤缩的人类青年,仿佛觉得好笑,弯了弯眼眸,“而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躺在地上狼狈不堪,却好像站在高处评判我的样子。你——没有资格。”
近得可怕的吐息拂过李妄的脸颊,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对方继续说:“况且,此时此刻,在害怕的,究竟是我——还是你?”
李妄瞪大了眼,指尖微微一动,他压抑着不让自己扭头。
然而神明直起身,什么也不必说,瞥了眼不远处倒下的其他人,便将那份威胁传达到位。
被威胁的人类冷冷瞪向他。
“活下去吧。”仇逸仙视若无睹,凌空而上,一步步踏上了天空,重新坐在高处。
他挥挥手,驱散了半途而废的攻击。
甚至有丝丝缕缕的神力从罗魁消失的地方涌入李妄的身体。
他竟然在救他。
李妄戒备地看着神明。
他不理解这一举动,也不认为这是纯粹的好心。对神来说,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
这世间凡是免费的东西,背后都图谋着难以支付的代价。
果不其然,仇逸仙再度出声:“我期待着你承认自己的虚情假意的一天,同类。”
这家伙之所以让他活下来,只是在等他变成无心无情的冷酷同类?还是说为了探究别的什么,故弄玄虚?
可谁要成为这家伙的同类!
李妄心头火起,第一次完整喊出了神名:“仇逸仙。”
被叫住的神俯视他。
黑发青年一字一顿:“你不敢承认你害怕我,也不敢承认你孤独。只要你避开这份答案,你就不会自由。你成不了自由的神,我等着看你陨落的那一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无异于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可这次,高高在上的那位神明,仅仅看了他一眼,便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翩然离去了。
除了速度快得不太寻常,看上去一丝不同也无。
李妄直到确定仇逸仙的气息彻底远去,才略微放松了身体。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昏迷的几人安置在了临时搭建的神力保护罩中,确定了大家的安危,终于不再紧绷神经。
难以遮掩的倦色从眉宇间倾泻,他单手盖住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次交锋并不长久,连一个时辰都没到。
可他的心情在短时间内大起大落,此刻松懈下来,难以言说的疲惫便席卷过来。
原本因情况紧急不敢深思的事情也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大脑像是生锈的机器,每一下转动都摩擦出零星的陈旧的碎屑,堆积成沉重的负担。
他吃力地回想着刚刚发生的种种。
七个人合力杀死了罗魁,还没来及处理剩余的权柄残留,新的神明出现,其他人昏迷,他不得不与仇逸仙周旋,被揭露本质,去挑衅神明……然后终于勉强活了下来。
哈,活了下来。
李妄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是这不合时宜的笑在此刻,似乎多了几分不知对何人的嘲讽。
更深的倦怠中,他合上了眼。
世界陷入黑暗。
“……你说……”
“什么啊,都是……”
醒来时,他听见熟悉的喧闹,看见不熟悉的房顶,闻到不熟悉的苦涩药味。
扭头一看,师鱼鱼几人各自被白布绑了胳膊或手脚,正各执一词,争辩着什么。
“李妄,你醒啦!”
第一个发现他醒来的师鱼鱼立刻丢下其他人,热情地凑了上来,表情凄凄切切,“哎呀,我在病床前照看你一晚上了,要是你再不醒来,我可怎么办呀。”
要不是师鱼鱼的双手包得跟粽子一样,根本动不了,李妄很怀疑他是打算抓住他的手,来一出互诉衷肠的戏码。
没等李妄细问目前的情况,牧月抢先打断了师鱼鱼的表演,双手抱胸,睨着他。
“别听这家伙瞎说,他只不过是在你房间睡了一觉。照看你的明明是笑笑,她忙了好久才配齐了给我们的药。”
“我也没做什么。”祝笑笑适时端着六碗一看就苦的药到了桌上,分给其他人,“我是医者,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这话又引得牧月一阵反驳,师鱼鱼插科打诨,不断挑衅,两人一场不见刀剑的战斗开启。
吊着胳膊的古银在一旁和祝笑笑又说起药材,颜玉麟若无其事地把苦药塞给了游生。游生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鲜明的嫌弃,鼻子都皱了起来。祝笑笑立马严厉制止了两人想要把药倒掉的举动……
吵吵嚷嚷,笑语喧哗。
眼前的一切都鲜活过头,明朗过头,如同一场雨后放晴的天空,将所有生机与色彩尽数呈现。
李妄沉默地看着他们好一会,在几人要以一脸“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痛苦表情喝下药时,出声了:“抱歉各位,我想单独静一静。”
清晰低哑的声音,堪比干脆利落的一箭,扎中了正中心的靶子,消弭了嘈杂的余声。
所有人骤然停下动作,面面相觑,齐齐望向他。
被注视的青年半坐在床上。漆黑发丝如瀑,垂落身后,几丝勾在干燥泛白的唇边,缠绕纤细的脖颈,也半挡住低垂的眼眸。
他看上去比之前单薄很多,虚弱很多。
侧面的角度,他们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眼里涌动着怎样的光华。
只能看见那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着,像极了风吹摇曳的树影,藏住了一池的心事。
“我想休息一下。”李妄重复了自己的想法,“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吧。”
气氛一时冷凝。他们各有思量。
或许是表情没能掩盖好,又或许是一贯的敏锐。
终于,师鱼鱼第一个起身了。
他顺手扯了古银一起,头也不回:“好。我们可以走。但你也得答应我们——等你恢复了,要和我们好好聊聊。”
古银大笑:“这可不行,至少得让他罚上三壶酒!”
李妄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一瘸一拐的牧月挽着祝笑笑跟在后面,路过他时,递过来一个理直气壮的眼神:“可别说我们多事,我们不在这里,你就算勉强自己也会过来一一看我们的情况。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干脆来这里等你。如果你要生气,不如好好反省为什么总是醒得这么迟。梦里的世界难道比现实要美好吗?”
祝笑笑作了个歉意的表情,解释了两句:“的确是我们没考虑周全。阿月她也是一片好心,别怪她。”
李妄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离开的是颜玉麟和游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抱歉打扰了。”颜玉麟彬彬有礼,脚步比平常慢上不少,看样子受伤在内里。他即将走出门口却回头说,“不过你要是再那样一副恹恹的表情,我们大概还是要来打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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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不等回话,径直离开了。
最后是游生。他跟师鱼鱼一样,双臂缠了一圈圈的白布,看上去不太灵活。
走到床铺前,游生突兀开口:“别伤心。我们,都在。”
一如既往的奇怪断句。
李妄没有回答他,直到看着这最后一个人离开,还不忘用脚把房门关上,才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一点点的反噬算不上痛苦。
更加强烈的虚无袭上心头。
与仇逸仙的那番话终究影响到了他。
他无法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也无法真心爱上世界,关爱每一个生命。
李旺死在了溪中村。
李妄是虚假的外衣。
那现在的他呢?
他是谁?
他能成为谁?
他的复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妞妞?为了爹娘?为了千千万万死于神明手下的人类?
他真的是那样伟大的人物吗?真的有那样伟大的志向吗?
这是妞妞才会在意的事情,只有妞妞才会想要为不相干的人付出。
他执着于复仇,却连自己的目的都没有想清楚。
事到如今,李妄都分不清,他想报复的到底是神明——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