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明白该如何活下去之前,就已经自然而然活着了。如嫩芽生长,蝴蝶飞舞,风吹大地,是稀松平常的事。
以前的李妄,就是那般普通地活着。
他似乎跟村子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打鸟捉虫、赶羊逗狗,闯一些不大不小的祸,做一些尽显顽劣的小坏事,带着纯粹天真的笑意穿梭在自己生活的这片小小天地。
只除了一件事。
“呜哇!”阿牛往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无意中缩起了脖子,才又把头伸过来,瞅瞅他手上的痕迹,嘟嘟囔囔抱怨,“你怎么把它掐死了,看着好恶心。”
李妄把手上的幼鸟尸体放下,看着几只蚂蚁慢慢围拢过来。他目光平静地看着蚂蚁们爬上幼鸟尸体,回答了玩伴的问题:“它从树上摔下来,活不成了。它的爹娘已经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你不要管它不就好了,反正它总会死。”阿牛也蹲下一起看蚂蚁,嘴上还在抱怨。
李妄有些困惑:“可如果一直让它等死,不是更痛苦吗?”
阿牛挠挠头,像是没能从这话里找出反驳的方向,便只说了句:“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说不定它爹娘会回来找它。”
这回李妄只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小孩子思维跳跃性强,很快便将这茬忘在脑后,折腾起其他的东西。
两人在荒地上玩了一会,直到阿牛注意到天色,说要回家吃饭,他们才互相道别。
李妄自然也要回家,抬脚时瞥见下方汇聚的蚁群。
他毫无波澜地、平静地踩了上去。
嘎吱嘎吱,沙砾与鞋底摩擦出奇怪的声响。
黑发的孩童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
“娘亲!”李妄踏入院子,一眼看见正拎着条鱼数落他爹的娘亲。
“狗儿回来啦。”
李氏听见声音,原本不悦的面容一变,又回到了柔软温和的模样,无视满脸苦哈哈抱着鱼走开的丈夫,亲昵地拍了拍冲过来撒娇的儿子的肩膀,问道,“今天去哪里玩了?有没有受伤?遇见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李妄仰着脑袋一一作答,眼珠子不自觉盯住娘亲的肚子,甚至看入了神,话说着说着就断了。
李氏一看儿子这魂不守舍的模样,觉得好笑,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你啊,这么心心念念惦记着要做哥哥吗?从早到晚都看八百回了。”
李妄捂着额头不服气:“我才没有,只看了几回而已。”说是这么说,眼睛却还是不住地瞟李氏的肚子。
李氏觉得这孩子大概是太想当哥哥了才这样在意,毕竟周遭有弟弟妹妹的孩子不少,说不定在他面前说过几回,这才这么惦记。
“别急别急,要当哥哥,还得好几个月呢。”她轻笑着,赶他回屋子,“待会要起风了,你快回屋里去。”
李妄有心再在外面玩一会,却怎么也抵不过李氏的话,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回了屋子,找了靠窗的地方坐下,远远看着他娘。
他仍然忍不住去看他娘的肚子。
却与李氏认为的想法完全不同。
他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那样的地方,真的藏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人,藏了一个人吗?
爹教导他说,要敬畏生死,要尊重生命,做个好孩子。
李妄想要做个好孩子,磕磕绊绊学着大人的言行,可他打从心底不明白——死与其他事有何不同。
他见过被玩伴们一脚踩死的老鼠。灰黑的老鼠血肉模糊,倒在地上四肢不再抽搐。
他见过村里杀猪的场景。将死的猪哀嚎震天,却争不过大人们的力气,被一刀断了咽喉,最后在血液尽逝中咽气。
他见过上山失足摔死的青年。被找到时,青年大半身子藏在深秋的树叶里,面色比渐亮的天色更惨白。
他见过寿命已尽的王奶奶的模样。她躺在棺材里,穿着艳丽的寿衣,一动不动,也不会睁开浑浊的眼睛。
无论哪种死亡,都未能挑起他内心波动。
他站在人群中,随其他人一同欢笑、哭泣,心里却升起巨大的疑惑——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值得欢笑、哭泣?
直到许久之后,李妄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他是个天生冷心的怪物,根本不用教导,便轻易学会了冷漠与残酷。
所以才不悲伤,也不动容。
告诉他这点的,正是那年牙牙学语的妹妹。
他曾期待过很久妹妹的到来。他无法理解死之可悲,便对生之欢喜感到好奇。那喜悦如流星般短暂,见到妹妹后,他明白了这点。他很快对妹妹失去兴趣,自顾自继续尝试做出一副同情的正常模样。
然而妹妹跟了过来。
她对着死亡的幼鸟哭了,哭得极为伤心。
李妄以为她是被吓到了,正要把她抱走,却听见了她捂着的脸后颤颤巍巍的声音:“真、真可怜啊。”
那一瞬间他看着幼小的妹妹,心头大震。
根本没有学过何为道德、何为感情的妹妹,居然露出了真实的、纯粹的悲伤与同情。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李妄不明白,他忍不住观察起这个从未被认真注视的小妹妹。
很快便有了结论。
与他相反——妞妞是个会为一切生命感到喜悦,为一切逝去感到悲伤,情绪充沛且有活力的孩子。
她认真地看向每一个人的姿态,认真将每一个生命纳入眼中的模样,甚至让李旺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神性。
李妄有时不想与她对视。
他不知道在那双过于清澈明亮的眼里,会不会倒映出他那冷漠得令人心寒的本质——他其实并不在乎他人,其实并没有那么悲悯。
偏偏妞妞爱着目之所及的一切,自然也爱着她的哥哥。
她似乎将更大一些、更亲近一些的哥哥视为了崇拜、学习的目标,时常注视他,跟随他,陪伴他。
“妞妞长大后,要做什么?”爹娘有时会这样逗她。
咯咯笑着的小女孩便弯着眼眸,大声道:“要成为哥哥那样厉害的人。”似乎在她心里,哥哥就是最棒最好最值得学习的人。
李妄在一旁听着,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喜悦或自豪。
他瞳孔紧缩、指尖发凉,被突如其来的、无法驱逐的惶恐冲击得有些站立不稳。
为什么要学他。
要是因为他,妹妹变得冷血。要是因为他,妹妹看见黑暗。要是因为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盖上阴霾,不再能感受到人间的喜乐,他该怎么办?
那绝不是他想看见的局面。
可面对那样单纯的眼睛,他说不出“不要学我”的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和爹娘说起。
他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变成一个坏孩子。
百般思索后,李妄下定了决心——他会去做一个温柔的哥哥,一个能够对其他生命抱有悲悯的好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外露的冷淡,漠不关心的想法藏了起来,模仿起妞妞的做法,笨拙地关心起周遭所有的生命。
不去踩死虫鼠,不去打死鸟雀,甚至不去杀死本该用来吃肉的兔子,还有很多他从未想过、做过的事。
生命似乎在妞妞的言行下重新有了真切的重量,李妄竭力去习惯那份本该有的重量,去适应那种柔软看待世界的目光。
一切好像都没问题了,妞妞没有被影响,还是个天真温柔的好孩子,还是一派令人安心的开朗。爹娘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满心以为他是个乖巧好心的孩子。
只是偶尔,李妄看着笑得开心的妹妹,会听见心底依旧疑惑的声音——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或许再长大一点,他能探索出自己的答案。
或许再长大一点,他能够明白到底该怎么做。
所有的或许,在那一天戛然而止——妹妹死了,爹娘也死了。
他在乎的小小世界,努力维持的正常,崩溃了。
泪水与思想仿佛割裂开来。他立于冷酷的高空,看着那个慌忙的自己学着王奶奶家人的模样夸张地哭泣,流露出刻骨的悲伤,仿佛心底那丝怪异的冷漠并不存在。
他思考着听见的话。
原本能得救的该是妞妞,活下来的却变成了他。
他代替妹妹活下来了。
是他夺走了妹妹的生命。
所以他有责任延续妹妹的生命……所以他要像她一样活着。
要变得温柔而热爱世界。
少年戴上柔软而坚毅的外壳,做下了新的决定——这次,他不会再主动夺走生命。
因为妞妞不会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心有所念,李妄偶尔能听见妹妹的声音,听见她小声的哭泣与叹息,听见她对生命一视同仁的悲悯,听见她仿佛在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的誓言。
听得次数多了,想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他习惯了手下留情,习惯了不去杀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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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同伴、关心彼此、互相扶持……在预测后的道路上,他自认做得还算不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果是妞妞的话,会这样做吗?
李妄以此衡量对待他人的标准。
六年过去,他已经听不见心底冷漠的声音,也似乎忘记曾经充斥内心的不解。
他自认为延续了妞妞的一切,自认为粉饰好的太平,如同一张掩耳盗铃的纸片,终于在这一日被轻易撕破。
令人恐惧的心跳中,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情绪。
掌控自由的神明,居高临下地质问他:“你在模仿谁?”
模仿。
是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模仿,模仿一个已经不在的影子。
模仿一片不曾存在过的树叶。
李妄有点难受,像是长久躲在另一层外壳下的蜗牛,突兀地以毫无防备的姿态,被拽到了刺目的日光下。
在快要被融化的愤怒与迷茫中,他将矛头对准了毁掉外壳的神明。
“你得到了答案,足够了吗?”
他不明白这位神有怎样的趣味,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仇逸仙恍若未觉他的怒火,饶有兴致似的打量他:“果然,你与我很相似。你知道的吧,我们这种人,注定无法真正爱上这个世界,我们都是天生冰冷而无情的生物。但你不接受这样的自己,也不自由。”
“你披上了温柔的外衣,与其他人建立不知真假的情谊,假装柔情与温和,试图伪装成另一个人。哈哈,这真是世界上最为可笑的笑话。身为一个凡人,却试图抵抗本质,掩盖真实,缩身于虚假的外壳下,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像是从中得到了什么乐趣,笑吟吟地说着,“你在害怕什么?”
一句句如同刀劈斧砍,李妄的心仿佛被划开一道道血口,流淌出又沉又冷的情绪。
他的目光却灼热得如同烙铁。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杀意。羞恼的、不安的、愤怒的、持续不断的杀意。
妞妞不会想要杀他。
李妄想杀了他。
妞妞会爱每一个生命。
李妄没办法爱他。
妞妞不会这样做。
——李妄……不是妞妞。
他闭上眼,再次将那个血淋淋的答案掏出来放在眼前。
他不是妞妞,做不了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