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妄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时，语气冷漠：[若是如此，我亦有一日会将你驱逐出去。]
【为何？】须沧似是不解,【你厌恶喜悦？】
[与你无关。]
灰黑发的少年像是厌倦这般对话，站起身往其他人的方向走去，[若你想通过我感受欢欣,于是希望我高兴,那若是你想通过我感受悲怆,感受愤怒,你是否也会故意为之,以话语，以行动挑拨我的心神？]
这反问好似击中要害,神默不作声了。
李妄以为这回须沧总算能有自知之明，不再说些用花言巧语,试图欺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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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想到，他刚走到师鱼鱼旁要询问进展，又听见了那道含着倦意的声音。
【这颗神心自进入你的身体,便属于你。若我说谎,你自会有所感应。伏光的力量微弱,我也将继续沉睡。但若你呼唤，我自会醒来。】
【下次再见，或许会是你主动唤醒我。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丢下仿佛预言般的话,那股隐约的波动平息了——须沧走了。
李妄清楚这一点。
他听见了最后他说的那些话，没什么触动,也不觉得有什么误会。
欺瞒,包括欺骗和隐瞒。
须沧说他没有说谎，或许是真的。可不说谎话只是不欺骗,不代表没有隐瞒。
那些死于河底的新娘们，他未曾忘记，也因此，未曾以为自己是幸运的。
天道说得到堕神之力的人活不过五十。
这份力量是礼物还是诅咒都未可知，更不用说给出这份“赠礼”的神了。
如果偷偷将意识藏在神心里的那位神并无故意欺瞒之意，为何不直截了当告诉他，他不会故意挑拨他的情绪？
是忘记说，还是不敢说？
顾左右而言他，他为何要信。
至于主动唤醒，李妄不想相信，却也不敢轻视神的预言。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情，他只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情况如何？”他拍了拍师鱼鱼的肩膀。
“哇啊——李妄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了！”
师鱼鱼浑身一抖，险些拔刀，看清是谁才抚了抚胸脯，收刀归鞘，心有余悸道，“下次你一定要记得制造点动静，千万别这么悄无声息过来了。刚才差一点点，你的脖子就要被我砍了。”
李妄没想到他居然会被吓到，顺从点头：“我知道了，问题问到哪了？”
没等师鱼鱼回答，听见动静的颜玉麟扭过头，摊开手：“大致问完了，至于成果如何，还需要再商讨商讨。之后我大概也问不出什么事了，你来得正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抓紧时间问，天道也说了，再不抓住时机杀他，他就要逐渐适应堕神的力量了。”
须沧说，被堕神的神力污染后，神明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适应过了，就会从神变为堕神。
喃颩
被抢了话头，师鱼鱼撇嘴，切了一声，倒没反驳他的话。
李妄有些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伏光快要适应，而是天道能够与他们交流了。
要知道进入这个奇怪的洞天后，天道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和他们联系上。
现在不知是不是掌控洞天的伏光衰弱，还是天道突破了限制，此刻祂终于能传达信息。
可为什么他没有听见天道的声音？
直到方才，他脑海中都只有须沧在说话。
等等。
天道不在，须沧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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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一来，须沧沉睡。
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要证明这一点很简单。
李妄故作不解：【天道，你刚刚说伏光真的快适应了？为什么这般快？】
天道冷淡的声音如约响起：【他执掌变化，本就比世上任何存在都理解改变的真谛，自然能轻易适应自己的改变。】
“我明白了。”他顿了下，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明白什么？”师鱼鱼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胳膊。
“没什么，只是知道为什么伏光适合得这么快了。”李妄轻轻摇头，随口把问到的答案说给了他。
师鱼鱼恍然大悟，马上催着他去把话问完，以免错失良机。
李妄点头，暗里思考着刚刚得到的信息。
他用“刚刚”这个词去问，天道并未反驳，也就是说，天道确实回来不久。
更深点想，说不定正好与须沧说要沉睡的时间一致。
须沧在避开天道？还是不得不退开？
李妄想起曾经看过的偶戏。一个木偶能在操偶师手中活灵活现，还能说话。可如果增加到两个，用腹语说话的操偶师就没法让他们同时开口了。
天道契约寄存灵魂，须沧借神之心寄于肉/身。
若他们同时开口，是否会听见彼此的声音？
还是会如这次，有一方声音无法传达？
李妄暂时无法得到结论。但他不急着把这件事告诉天道，也不想为这种事去找唤醒须沧。
眼下更须考虑的是伏光的处理。
这一瞬的思绪万千结束，李妄有了决断。
他转头去问颜玉麟：“你问过伏光神女的事吗？他怎么说？”
大部分的问题在来之前，他们和牧月一起商议过。那时仅为不时之需，倒是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关于神女的事，他们同样期待不高。
虽然若能直接找到罪魁祸首，这场旅途的终点说不定会明晰许多，可按天道的说法，那些神对神女那么迷恋，说不定会誓死保存秘密。
颜玉麟瞅了眼坐于一旁格外闲适的神，表情不太好看：“问过，他说得太模糊了。”
“说了什么？”李妄心平气和。
“他说，”剑眉星目的少年压低了声音，模仿那缱绻的语气，“那是世上唯一让人心甘情愿、神魂颠倒的存在。没有任何存在能不喜欢她，更不可能忘记她。”
“啧啧啧，真是能说。”师鱼鱼听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搓胳膊。
很难想象，这种肉麻话会是从这态度冷淡的神嘴里说出来的。
这转述真的没有进行什么自我加工吗？
还没等他出声质疑，伏光听见他们的对话，竟忽然插话。
他说得认真：“无论你们如今抱有何种想法，等见了她，一切都会不同。”
“不同？”李妄皱眉。
“他这是想说，我们对神的杀意会在见到那什么神女后不见吧，想必的确是个大美人。”
古银往拳头上吹了口气，摩拳擦掌，站到了浅绿的神明前面，“只是比起未来的事，你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待在你那笼子里的时候，我可是想了太久怎么‘回报’你了。”
伏光面色更冷，似是轻蔑，不再言语。
这位看样子也是个直率性格。
李妄瞥了眼古银，心下有了计较，想了想说：“既如此，我没什么好问的了。”
该问的已经问过，问不出来也不能一直拖延。
正如天道所说，没有那么多时间。
“好，那该做正事了。”
颜玉麟颔首，抽出背后的长/枪，目光冷厉地看向伏光，“不知神死后，是否会有尸体。若真有，定要试试挫骨扬灰，以慰惨死于你手下的人类亡魂！”
古银凑过去，咧出一口白牙，握着斩马/刀，说：“嘿，杀人越货这种粗事，颜大公子不擅长，不如我来！砍成百八十块，烧起来也方便，怎么样，是不错的主意吧？”
“我来。”一旁的游生也默默提了短剑，对准面前的神，作攻击状。
“哎哎，你们可别想独占，我也想争个头功试试。”
师鱼鱼嚯了一声，双刀出鞘，几步蹿了过去。
只有李妄站在原地，静静看着。
一拥而上并非最好的办法，需要有人以防万一。若是有意外状况发生，他能第一时间控制住局面。
况且……他仍不确定自己能否真的做到那一步。
白日黑土，枯树残石。
分外冷寂的场景中，少年们各自持了武器，嘴上或骂或闹，手稳得可怕，目光毫无动摇。
他们挤在一起，要杀死一位神。
这一幕实在像是一出过于颠倒的戏剧——手持武器的人，与孤身无力的神。
以弱胜强，还是以强胜弱？似乎都像，似乎都不像。
【还有三十息，伏光会恢复力量。】
天道提醒着。
时间紧迫，少年们商讨无果，最后决定一同出手。
伏光冷眼旁观，仿佛任人鱼肉者并非自己，又仿佛有恃无恐，一丝忧心都无。
【天道，他们如何能杀死神？】
李妄瞧他那副模样，想起这位神明的弱点，或是不变的特性。可到底要怎么做，他尚且没有头绪。
【以“不变”即可。】
天道果然给出了这个答案。
李妄仍不觉乐观。
此时此刻，要从哪里找到所谓的“不变”作为武器？
土地会崩裂，树木会枯萎，日光会褪去，这片地界即使生机寥寥，也满是变化，到底能有什么不变？
【尚有二十息时间。】
李妄下意识攥紧拳，思维一刻不停。
这里没有不变，那么外面如何？有什么不变……
不，即使是外界，也难有不变。
即使通过天道联系牧月她们去寻，也完全来不及。
“杀！！！”
少年们同时大喝，气势凛然。长刀短刃刺出，声势如虹。
刀尖闪出寒芒，不偏不倚冲向神明！
【尚有十息。】
李妄一瞬心悬。
这一击如果杀不死神，等伏光彻底变成堕神，反而被抓住就糟了。
到时候堕神之力不对已经转化的堕神起作用，再想对付他，可不会再有这般轻松的局面！
可不变又在何处？天道总不可能骗他们去死。
如果不是欺骗，为什么他想不到？
【五息。】
还是说，他没有那样东西？
“嗤——”
【三息。】
出乎意料，轻易得像是划开纸张，破开豆腐，白刃刺破神的华服，切开失色的皮肤，穿透虚幻的身体。
李妄愣住了。
为何？
【一息。】
浅绿的神明低头，亦是满面不解：“你们怎知……”
他拢不住碎去的光辉，只能颓然松手。
少年们顿了下，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刀刃又深了几分——他们是抱着杀死他的决心下手的，绝不能有所动摇。
伏光冷冷看着他们，忽然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目光一凝，浑身散出不可置信。
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抬头质问：“是你吗？天！”
悠远的天空并无回答。
师鱼鱼等人怕他狗急跳墙，赶忙抽刀回身，跑开了。
见此，李妄悬着的心脏终于下落。但他仍不知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步。看样子连伏光都没有料到。
此时天道仿佛知晓他的疑惑，不紧不慢回答：【他们都有必须达成的目标，无一刻动摇，亦无一刻忘记。不变的意志，即为真正的刀锋。凭此，自然可杀。】
必须达成的目标……原来如此，是复仇。
想通这一点，他哑然失语，下意识看向那位将死的神。
大量淡金的光华如萤火升起，伏光如同褪色的画卷，整个人都浅淡许多。
为防有诈，弑神的三人更退开了些。师鱼鱼还拽了李妄往后，戒备的目光里，好似看见的不是美丽的萤火，而是触之即死的毒。
那位神对此恍若未觉，质问天道无果，他似觉无趣，视线下沉，不知怎么的，放在了他们这群人类身上。
“神自有归期，我本还有数千年的岁月。”伏光的语气并无遗憾，也无气愤，嗓音还是柔和得如风如水，“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大概是命运早有推算，我注定在此消散。”
他看向不远处的李妄，叹道：“只是最后，还是没能送给她啊。”
李妄皱眉，不想和将死的神争辩他作为礼物的事。
其余三人亦未出声，他们心知这是神的末路，有心见证。
“到头来，这一切在你的掌控中吗……”
伏光缓缓阖眼，喃喃自语。
话语未尽，气息已无。
宛如被血液浸透的漆黑土地上，执掌变化的神依石而坐，垂头闭眼，浅绿的发轻盈垂落于深蓝衣物，像是某种更加名贵的丝线。斜射的光浅浅抚过他苍白失色的皮肤，照出其上密密麻麻如皲裂的纹路，于那份秀美柔和中，透出别样的寂静与安详。
他依旧美丽，依旧优雅，依旧夺目，像是陷入一场不会醒来的梦。
“他死了吗？”师鱼鱼压低声音问。
只是这样轻微的一声，仿佛带起微不足道的一丝风，触到端坐的神。
一瞬，像是一只布满裂痕的花瓶被触碰到，伏光整个人骤然崩裂，化为一阵清风，不见了。
师鱼鱼顿时有些大气都不敢出，屏住呼吸左顾右盼，似乎在找有没有其他影响。
其他人没有太关注他，目光聚集在伏光消失的地面一角。
——有一枚奇怪的光团，仿佛被遗漏，停留在原地。
“那是什么？”颜玉麟轻声道。
李妄隐约感觉有点熟悉，又觉得陌生，说不出个所以然。
最后是天道给了答案：【是神之权柄。】
权柄？！！
四人心下掀起巨浪，直愣愣看向那泛着光的东西，仿佛能看出隐藏其中的浩瀚力量，无尽寿命与广阔希望。
毫无疑问，踏上复仇之路，他们需要力量，需要时间。
若无这两样，要么如此前那般，被抓走无力反抗。要么撑不到那一天，中道崩殂，毫无所成。
时间与力量，此刻就摆在面前。
只要拥有神明的力量，就能和神站在同样的位置。
可这到底是宝藏还是陷阱，谁也不知道。先不说，权柄是天道与他们约定的报酬之一，他们似乎无权占有。即使真的得到，人真能接受神力，并且毫无副作用吗？
李妄不敢保证。
“我们可以用吗？”比起其他人的弯弯绕绕，古银像是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出了口。
问的对象，自然是天道。
剩下三人心下一紧，竖起了耳朵。
忐忑的等待中，祂给出了答案：【你们可以，但需要适应。等离开这里后，吾自会解释。】
“那我们去将它收起来？”师鱼鱼试探道。
【李妄可以碰，其他人不行。】
“为什么？”古银不满道。
【普通人不能碰。】
这话一出，他们不由得看向唯一被认定不是普通人的家伙——李妄。
李妄：……
他现在解释说自己不是普通人，还有人信吗？
“行吧行吧，不普通。”师鱼鱼挤眉弄眼，“快去快去，只有你能完成的重任呢！”
李妄面无表情给了他一手肘，瞅了瞅那团“权柄”，尽量无视其他人看好戏的目光，认命地去拿了。
颜玉麟见他过去，想了想，尽管天道说权柄不是普通人可以碰的东西，但也说他们可以使用，也就是说，仍有机会。
想到这里，他眸光一亮，招呼着他们赶紧离开，迫不及待要听听天道给所谓的解释。
游生默默跟上，临走前瞅了瞅后面的李妄他们。
古银嘀咕了一句什么，也迈开了脚步。
李妄没注意他们的去向，还在研究刚刚拿到手的“权柄”。
触感很神奇，像是存在，又像是不存在，像是软的，又像是硬的，似冷似热，介于不同的两者之间，变化多端，很是难测。
大概是非常符合变化特性的神格。
“快走了李妄！”师鱼鱼冲他招手，一手叉腰，“这回我回去了，可要好好炫耀一番。”
“炫耀什么？”
李妄想起牧月的态度，觉得她不冷嘲热讽一番师鱼鱼被抓就算看在同伴情谊上了。实在想不出师鱼鱼有什么可以炫耀。
师鱼鱼倒是挺起胸膛，自豪道：“我可是孤身入敌营，忍辱负重，探情报试同伴，这么多事，换个人谁做得来？大小姐怎么也得多给些钱补偿我！”
所以果然还是想骗些银钱吗。
“……你说得对。”李妄想了想，决定不打击他，让他亲身直面大小姐不带脏字的愤怒比较好。
他把光团收好，往出口而去，没再看伏光消失的地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他们杀了第一个神。
以后，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