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疼得几乎昏厥,裙摆连着布鞋都被血濡湿,惨白的手指无意识抽搐。
桃襄一咬牙,收起了长剑,但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人。若有点小动作,他绝对不会再心软第二次。
青衣傀儡也没多废话,转头蹲下和石娘忙着救人。
桃襄呼了口浊气,眼球酸涩。
若他没猜错,这人应该就是他的傀儡。
也是木丰心心念念要给予他七情六欲的玩意儿。
他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见到真人时,还是忍不住讶然。
桃襄视线一扫,无意间扫到了衣服中包裹的那团血肉。
皱巴巴的都没成型,小手小脚像个小老鼠。
他将孩子抱起来,见这团小生命脆弱得宛如泡沫,似乎一碰就会碎。
“给我看看……”
红豆虚弱地伸出了手。
不可否认青衣傀儡的草药真有效果,出血已经慢慢地止住,石娘也累得大汗淋漓松一口气。
桃襄将孩子抱在红豆眼前。
女子头发蓬乱,脸颊苍白得宛如墙灰,嘴唇也发紫。
可当她看见那一团小小的血肉时,还是忍不住用尽浑身的力气,绽开了个微笑。
“玲珑,我的玲珑。”红豆泪眼婆娑,将一根手指放在孩子小手间,嗓音沙哑:“玲珑,喊一声妈妈好不好?”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戳破她的异想天开。
这团小小的血肉突然鼓起肚子,爆发出身体最后一点能量,来了声嘹亮的啼哭。
啼哭声被夜风吹散,玲珑也随着风走了。
桃襄只觉得抱着的血肉很重,仿佛一直压着他的手下坠。
即使是见惯了太多生离死别,但在此刻,他甚至有种想借命给玲珑的冲动。
明明才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一个时辰。
红豆悲哀地合上了双目哭泣,从手背挡着嘴的小声呜咽,到最后放声大哭。
“妈妈!”一个清脆的童音坚定地传来。
是被红豆救下来的小女孩。
她坚强地一抹血污,清澈的眼睛里忍泪,却倔强地不让它留下来。
“妈妈,我来当你孩子!”
小女孩哭腔道,双膝一跪在红豆身侧,干瘦的两条小胳膊环上了红豆的脖子。
红豆一怔,嘴唇嗡动。
大家都没料到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能说出这种话。
红豆救了她的命,她便在红豆痛失爱子时,代替那个孩子重新回到红豆身边。
“谢谢你,好孩子,好孩子……”红豆抽噎了几声,继而伸出胳膊揽着小女孩,肆意发泄着满腔的痛苦。
啼哭声本该消失,却在此刻更加嘹亮,宛如鲜活的小生命重回了人间。
*
桃襄本依在树干上想闭目养神几秒,只见那个和他长着一样面孔的傀儡走过来蹙眉道:“我有话对你……”
“你”字还没落音,只闻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地动山摇。
桃襄眼神一凛,朝石娘她们急促道:“你们先走别管我!”
“今天你们都得死!”染血的长戟似标枪般杀来,惊地马儿嘶鸣。
石娘拔出剑将虚弱的红豆和小女孩护在身后,桃襄冷冷地看着来者,指甲陷入掌心。
“好啊,都在,省得我去找了。”木丰扔下沾满血迹的头盔,噌地一声拔出剑朝他们逼进。
“我劝你别挣扎了,你无法活着走出这个世界。”木丰低喃,看见桃襄兴奋得两眼发光,仿佛闻见血腥的狼匹。
“真可悲啊,”桃襄冷冷一笑,毫不掩饰嘲讽:“那你呢?被一群傀儡簇拥为王,到最后身边一个活人都没有,真可怜。”
最后几个字,他专门加了重音。
“和跟我长相一样的木头生活得还开心吗?”桃襄嗤笑一声。
“你懂个屁,我这是爱你!”木丰果然被激怒,长剑在空中乱挥舞:“跟在李春游身边你过不了安稳的日子!我也是李春游,还是知道一切的李春游,你也爱我不是吗,你不是也想跟我生活在一起吗?但你会死,我换一种方式让你永生,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木丰狂怒的语气似乎有带着丝哀求:“你跟我走吧,我让你在睡梦中离开,绝不让你有一点痛苦,我会好好保护你。”
他怔怔地望着树下之人。
兰枝玉树,衣袂翩翩恍若谪仙,却下了凡间滚得满身狼狈的泥泞,持着剑还在守护着可笑的梦想。
明明他们也曾经花前月下,也曾经亲密无间,凭什么、凭什么他不信任自己!
凭什么李春游可以,而他不行!
“第一,你不是他。”
桃襄眼眸仿佛灌入鹅毛飞雪,冰寒似窟。
“第二,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木丰就大吼一声提剑杀了上去。
与此同时,林中也冒出来打量追兵,朝着其余人赶尽杀绝。
光凭石娘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出生天,桃襄急中生智,硬生生接下他一招,身躯灵巧一躲,反手举剑挟持了手足无措的青衣傀儡,朝木丰呵斥道:“给我停手!”
桃襄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竟然在赌木丰会不会在意这个傀儡。
就连桃襄本人他都能杀得不眨眼,何况是一个傀儡。
正在桃襄头皮发麻之际,他竟然真听见了木丰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敢碰他一下试试!”
桃襄不可思议,却宛如拽住了活命的稻草一般,更用力地禁锢住青衣傀儡的身体喊道:“退后,让这些士兵把剑放下!”
木丰脸上露出个古怪骇人的笑,狰狞着要朝他们靠近。
这时,剑锋在青衣傀儡脖子上一划,旖旎艳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妈的,都停手!”木丰气急败坏一声大吼。
桃襄脊背都是冷汗,血腥的风拂过,宛如身在冰窟。
他瞪着充血的双眼,手腕微微发颤。
方才,他清晰地感觉到,是青衣傀儡以扒开他手的动作为掩护,悄悄地用剑在自己脖子上划一刀。
他不知道青衣傀儡为什么要这样做,只听见了傀儡轻声的呜咽。
难不成,他要救大家?
“谢谢了。”桃襄低声在他耳后道了一句,然后对木丰怒道:“三秒钟时间给我们让路,晚一秒我割他一片肉下来!”
木丰阴沉着脸,仿佛暴雨前的乌云凝聚。
他做了个手势,士兵们朝两边退去,真给他们开出了一条小路。
“你们先走!”桃襄对石娘她们使眼色。
石娘郑重地一点头,上马带着红豆和孩子消失在夜色中。
桃襄粗鲁地推着青衣傀儡的身体,逼迫道:“上马!”
这期间,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木丰的眼神千刀万剐了无数遍。
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他挟持着青衣傀儡,木丰真想冲上来将他撕个粉碎。
桃襄也骑上马,一手锢着傀儡的脖子,一手牵马缰。
临走前木丰忽地叫住他。
“哥哥!”
木丰放下了剑,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偏了偏头,笑得宛如邻家弟弟般人畜无害:“我爱你。”
令桃襄又反胃又毛骨悚然。
“木丰,你真让我恶心!”
说罢,他们骑马飞奔去。
*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后确实也没追兵,桃襄在一条小溪前与红豆她们汇合了。
“我熟悉这条小路,”红豆牵着孩子的手道:“再拐三个路口和跨两条溪流,就是安知的家。”
“太好了。”桃襄由衷道。
他在这里下马,将马匹留给了青衣傀儡。
月色下注视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但青衣傀儡的面容永远是不谙世事般天真纯洁。
桃襄对他躬腰行礼,严肃道:“感谢救命之恩。”
青衣傀儡眼神动了动,道:“借一步说话。”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这宛如哲理的话一出口,桃襄就忍俊不禁:“是啊。”
青衣傀儡愣了愣,叹气道:“其实木丰他,早就给我凑齐了你的七情六欲。”
桃襄敛起了笑容,认真听道。
“要知道,杀十个你才有可能获得一个情愫。”青衣傀儡面无表情道:“当我第一次体内有全部的七情六欲时,我并没有身为活人的快乐,而是痛苦得想死。虽然我没有你的记忆,却承载着你的灵魂。你快乐我就快乐,你痛苦我便痛不欲生。”
“当晚,木丰布置了红帐花烛,说要和‘哥哥’成亲度春宵。我虽是没有人心的木头而成,但也觉得自己和他在犯下滔天大罪。于是我装作喝醉的样子,将自己往刀刃上刺,亲手散去了你的七情六欲。”傀儡眼眸流光,薄唇轻启:“我说的这些,你听得懂吗?”
桃襄脑子有些发蒙。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重新梳理道:“也就是说,你知道木丰是个变.态杀.人.魔,你虽然集齐了七情六欲差点变成活人,但你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所以……是个好人?”
青衣傀儡缄默片刻,道:“你不要骂木丰。”
桃襄:“……”
“第一次我可以勉强救你们,但第二次就会引起他的怀疑。”傀儡皱眉:“你千万不要死,不然你的灵魂会天天在我身体里哭嚎,我也很痛苦。”
“虽然我没太听懂,但我能问最后一个问题吗?”桃襄揉了揉太阳穴道:“你没有我的记忆,现在也没有活人的感情,说白了就是一块儿长着人脸的木头。木丰天天抱着你,他真的能从此获得安慰?”
桃襄回忆起了方才自己伤害傀儡时,木丰那可怕的眼神。
傀儡道:“或许他现在不需要有自主意识能哭能笑的活人,只需要一块儿安安静静的木头来堵住他所有的创伤。”
桃襄笑道:“真矛盾,我看你也趋近有自主意识了。”
傀儡抬眸,对着桃襄做了个揖:“毕竟,我曾经体会到你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