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漾的病情愈发严重。他本人拒绝住院, 盛京也不敢硬来。

  在国外请的医疗团队与国内顶尖精神方面的专家也都来过,给张漾做了一一详细检查。

  情况不太乐观。

  盛京把除夕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苏白。

  苏白是跟着导师来的,目前也是国内方面最为杰出的一批专家, 也是对张漾了解最为彻底的医生。

  “恶化太严重了, 你、盛总你就算脾气再不好, 张漾他是个病患也该让让他啊。”苏白急眼道。

  与张漾多日不见,对方简直像被夺舍过的一样,跟从前的张漾无疑是另一个极端。

  张漾半躺床上,盖着一条丝绒蚕丝被,阳光大面积糊在墙面,衬得他体型单薄,脸色苍白得就像纸一样。

  静置阳光中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圈,虽病重, 模样却非常祥和, 似乎是等待着什么得以彻底解放。

  那双型状极为俊美的眼睛, 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盛京清楚记得,张漾上次这个表情,是跟他分手那天;抛下了二人的一切, 跟他彻底断绝。

  “上次去医院,医生说他的病几乎是沉疴宿疾。你告诉我, 还有什么法子能治。”盛京转头不再看,沉沉地叹下一口气。

  “……你跟我来。”

  苏白带着盛京去了外面。

  幸运小镇正当春寒,那风刮的跟刀子一样, 苏白从头到尾打了个冷战:“那个医生说的不错,唯一的错处就在于让张漾住院, 以他的状况来讲, 几乎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 说不准那天阎王爷就来了……你也别嫌我说话难听,我没我导师他们说话委婉。抑郁症跟骨折过敏不一样,精神上的疾病是最难治的,因为不是打石膏就能好,我刚才对张漾做思维灵活度、反应、记忆一类的检查,他,康复几率只有千分之一都不到。”

  盛京的脸色唰一下就变了,趔趄着整个人都倚着背后的栏杆。

  “什么叫千分之一都不到?!”他拔高了声调。

  苏白也缓了缓,说道:“你听我说完,就算治好了,你也要做好他失忆的准备。前额叶被疾病攻击已经萎缩,他最近是不是有‘觉得自己很差劲’的倾向?”

  盛京手指扣着掌心软肉,“是,他说过很多次。”

  “前扣带回也破坏了,这是放大人开心情绪的区域,没了能开心的回忆,血清素无法聚集,即使有少量的也会被高浓度的皮质醇减少浓度,只是一件小小的难过也会被无限放大,同时也会破坏神经元,也直接导致海马体发生形变缩小。你出车祸那次仅仅震了一下,他是直接变型,你最好最好最坏的打算。”

  苏白说完,盛京几乎拼尽全力才点点头,声音及其压抑,几乎是控制不住的低吼:“还有没有办法?我一定得救他,我必须得救他!”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惹出来的祸端,就算真要到一命抵一命,那最先死的不应该是张漾,而是他。

  这个罪魁祸首。

  “抑郁症是病,既然是病,那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嘶——张漾不配合治疗,其实现在已经不适合住院了,因为住院我们会给他打一些针,给他注入血清素吊他一口气,但这并不长久,万一那天他想不开从楼上跳下去这都是无法预测的。这段时间我住在这里,包括一些设备什么也弄过来,这里高楼大厦不多,你把刀玻璃什么的都收起来,随身跟着,然后——”

  苏白也有些为难:“这也不能动手术,给他打针吃药是一种,嗯……还有一种比较难实现但比打针用处大,但难度也很大,就是让张漾主动配合。也就是说,你得给他找点能活下去的动力,别让他一心求死,然后加上我的针,还有一线生机。”

  “……”

  盛京沉重地回到卧室,轻轻地坐在床头。

  “……张漾。”他带着一身的烟味,声音嘶哑道。

  阳光穿过瞳仁,张漾浅淡的眸子微动,似乎在回应。

  “苏白说你可能会失忆,而且不可逆。估计你那天一个不小心就先把我给忘了……不,你肯定第一个把我给忘了。”

  张漾低头沉默着,似乎在思考的样子。

  盛京看着他,只觉得心痛万分。仿佛一把钝刀插在胸口,一点一点来回割,他痛的痉挛。

  从窗边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吹得他胸口凉飕飕的。

  “怎么才能让你开心,我究竟该怎么做……”盛京眼睛红的不成样子,抓着张漾的手,用力攥紧掌心。

  “你开口说句话啊,别跟老子装哑巴行不行?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来,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给你,你说句话,哪怕点点头?你别总这样行不行?这他妈比一刀捅死我都难受!你说句话啊张漾!你想要什么我给,天上的月亮水里的星星什么都行你起码给我个具体的吧?我要是光猜得猜到什么时候?”

  张漾沉寂的眸子动了动,抬起看向他:“我说了,你可以回京城。”

  “然后直接撒手不管是吧,把你一个人他妈扔这自生自灭?”盛京几乎绷不住了,腾地起身。

  他不是想发脾气,而是被被逼无路的绝望,这种无助裹挟着一股极度的痛苦。

  想砸了所有东西,甚至想要一刀劈了这个世界,可却被一条麻绳捆绑了四肢。

  张漾没说话,似乎是在默认。

  “艹、你把我盛京当什么人了?除非我死了,不然你想也别想!”

  盛京气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漾昏昏欲睡。

  朦胧间,他感觉掌心被覆上一层温热的触感,盛京将他放平躺在床上,掖紧被角。

  对方沉重的呼吸几乎溃不成军,趴在他床头把头深深埋进被子,贴近乞求的语气:

  “给我指条明路吧……”

  —

  后来盛京把这件事告诉孟望,恰逢孟望休假回来,听了苏白的解释后,孟望跟盛京是同一种反应。

  “啪!”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我走的时候还不至于!”

  苏白瞥了他一眼:“我早在张漾有预兆时就告诉你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他现在这副样子你不知道?”

  他看着这两个一问三不知的大男人,气的不打一处来。

  “算了,反正对于你们这群太子爷来说,张漾的命也不值几个钱。”

  他一甩袖子离开。

  “胡说!我不在乎张漾我在乎谁?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孟望梗着脖子冲那道虚影喊道。

  “行了,先说说怎么整。”盛京郁闷地点了根烟:“我去了张芳故里,找到他们村里人要了张芳照片和生前遗物,希望张漾看见了能给我喘口气的时间。你呢?你那有没有什么?”

  孟望脸色僵硬,摇摇头。

  “妈的……”

  一开始他想,他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先给张漾认错也不是什么丢脸事,毕竟游轮那次他做的确实过了。

  后来他把自己关酒店一整天,稀里糊涂的也知道张漾为什么恨自己,他就想,他改,只要认认真真改了张漾不会不原谅。

  因为张漾爱他。

  然而在张漾这里屡屡碰壁,他也从未怀疑过,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什么“抑郁症”惹的祸。那他给张漾治病,他什么都顺着张漾来!

  一直到现在,他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眼睁睁的看着张漾一心求死,在这个世界上毫无眷恋,甚至,死亡,对于张漾来讲,竟然成了一种解脱。

  他太高估自己在张漾内心的位置,也低估他们母子间用生命拧成的羁绊。

  张芳死了,张漾也得死。

  盛京孤零零地站在后院,面前是白色的秋千长椅,被冷风吹得乱摇。

  后花园里的花朵都凋零了,徒留光秃秃的枝桠,寒风肃杀,盛京宽厚的背影极为孤寂。

  “盛京。”

  孔思寻裹了一件略微宽大的大衣出来,脸颊冻得通红。

  “这个给你。”

  他伸手,那只一张被揉的皱巴巴的纸张,边角泛黄。

  盛京掐灭烟头,伸手接过来,目光快速掠一遍,又从头慢慢地重新看。

  “这是张漾写的,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我是张漾身边唯一的朋友,也不想继续看他这样下去,我也很想帮漾儿。”

  孔思寻裹了裹大衣,不甘道:“要不是漾儿喜欢过你,我绝不会把这东西给你!”

  一张薄薄的白纸,劲遒有力的字体仿若晨曦的第一缕金光,盛京那颗几近绝望的心再次重燃圣火。

  “谢谢你,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盛京激动的手都在抖动。

  “别谢我,我不知道管不管用。”孔思寻瞥了他一眼,叹气:“谁让我现在只能靠你了,但凡孟望比现在更坏一点、但凡你回了京城、但凡你没当过兵……”

  他也决不会指望盛京。

  当过兵的体格子比他健壮,去山上摘朵雪莲回来,应该也不会多难。

  他是这么想的,不过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孔思寻从来没有看好过盛京,从张漾正式跟人交往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对盛京抱有任何正面想法。

  包括这次,去雪山拍极光与摘雪莲九死一生的事情,盛京就算是为了盛氏,但凡有点脑子也绝不会做。

  接手盛家,他能找到一百个跟张漾长相一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