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给出去后, 盛京一连消失了两三天。

  “哼、”

  孔思寻伫立窗边,玻璃窗面氤氲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扯了扯嘴角。

  这是一个极为讽刺的笑。

  “怎么了思寻?”张漾倒水的手转而又拿了一个杯子。

  “啊,没什么。这么早, 你怎么起来了, 又做恶梦了?”

  孔思寻接过他递来的水象征性喝一小口, 然后又拿了舍曲林、帕罗西汀等药,递给他让人吃下。

  原本药是张漾自己放着的,后来盛京在垃圾桶、花盆等一些地方发现被遗弃的药粒,之后就被收回来,每日三次盯着张漾吃。

  苏白来的频繁,次次拧眉冷脸地给人做治疗,带着张漾做适量的有氧运动。

  张漾非常抗拒治疗,这些天里几乎没笑过, 尤其在看见那些药, 黑脸了好几次。

  不过孔思寻一撒娇二耍赖的, 张漾架不住他才吃。

  阿戈美拉汀含安眠效果,晚上会给张漾多加两粒的量。这么长时间下来,张漾倒是枯槁的没那么吓人了。

  在盛京消失的第四天。傍晚, 夜色降临,暮色四合。

  张漾在后花园秋千长椅发呆, 垂下的小腿一晃一晃的,随着铁锈与不锈钢磨擦的吱呀声颇有规律。

  轻揉的春风裹挟着傍晚沉重的露珠,在视野开阔的小镇浮起一层白烟。

  张漾鼻尖通红, 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一点。盛京夹着毯子大步流星地给他披上。

  “说了多少次,出来多穿点, 待会吸了凉气怎么办?是不是忘了上次你胃痛了?”盛京将人严严实实地裹好, 指尖顺着张漾的发梢一路向下。

  宽大的掌心按在那清瘦的肩膀, 他缓缓矮下身,半跪在张漾面前。

  “我这几天处理了点事,今天好不容易见你了,跟我说会话吧,嗯?”

  张漾眼波宁静,没有开口。盛京也习惯他这副冷淡的样子,抬手替他拨去眼尾的碎发丝。

  “嗯……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有点事,不过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会让孟望跟孔思寻看着你。按理来说你应该挺开心的吧,毕竟没了我你还清静。”

  盛京眼神定定的,胸口却似是被一颗巨石坠着,沉的他险说不出话。

  “还有,我走的这段日子,余成会替我守在这。我在他那儿留了点东西——名下所有不动产赠与证书,还有几张卡,我在盛氏的股份跟远洋财产都给你留在了一封信里。届时余成会交到你手里。”

  盛京颤抖地抽了一口气,心如刀绞地勉强笑了一下。

  “我不——”

  “先别急着推,你听我说完。”

  远方传来疾驰的春风,回荡在堆满积雪的山林间,发出阵阵摄人心魄的悲鸣,又陡然阒寂。

  静的可怕。

  盛京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晰。

  “我立了东西,你是我唯一合法继承人,我的财产只有你才有资格碰。反正已经给你了,你不想要也可以送出去,或者拿着我的钱撒着玩,只要你开心。”

  张漾眼睛动了动,像是死水流转,被开了一个泉眼的池子源源不断地注入鲜活血液。

  张漾问他:“你要去哪?”

  “去哪,去……好地方。”盛京卖了把关子。

  张漾敛回目光,不再看他。

  盛京缓缓站起身,自始至终那双眼睛就没从张漾身上挪下来过,似要将眼前人的每一寸都刻在脑中。

  他用脸蹭了一下肩膀,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刚出院那会,我那天拎着一大袋子菜屁颠屁颠的过来找你,你那时候也是不好好吃饭,我就寻思去你家给你做总不能一口不吃了吧?结果你对我说什么‘不爱我’可把我给气着了,我当时赌气当你面说离开,其实没有。我回去想了好几个晚上似乎想明白了一点。

  你离开我不是因为景明,而是因为我没有那么爱你,我,我把你双手递来的真心踩在地上,甚至,从没有把你当个人看待。这一切都源于我那可笑的高傲与自负,总觉得盛老二的身为就了不起,所有人都得无条件迁就我。我错了,虽然这三个字我对你说了很多遍,但……我还是得再说,我错了。”

  气氛一直都是安静的,张漾死死地攥着毯子一角,隐忍着红了眼眶。

  盛京的眼泪也是抹了一把又一把,他随后又故作轻松地咳了咳:“你不需要给我任何回应,这些话是我想对你说的。”

  从前觉得无比肉麻矫情的东西,是如今,他恨不得说上一辈子的诺言。

  “我爱你,我一直都很爱你……今天都跟你说完吧。”再不说以后不一定有机会了,“之前总在觉得,我只是想跟喜欢的人谈恋爱过一辈子,而我喜欢的一直都是19年前的,所以当我再对任何一个人有心思,这不就是违背我几十年来的……一个小追求,这不是出轨吗?”

  当那个时候的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过张漾时,是非常恐惧的。

  这种恐惧无异于对“他”双倍的背叛,他能做的只有及时止损,给人一千万让人走的干干净净。当他在游轮知道张漾跟过来时,内心还是有点小雀跃的。

  但在如潮水般的抵触中微不足道,他恨不得当场把张漾扔京城。

  他“抗拒”于自己背叛的丑事暴露在外,张漾是在他感情路中的一块坍塌。

  看似他是那个万众瞩目般的存在,可再华丽的绅士燕尾服后面也藏着龌龊不堪的污浊。被推入深渊的张漾,才是最干净的那个。

  “到了现在我每次一想起游轮那事,我都忍不住给自己一嘴巴,这种话怎么能对你说呢。”盛京袖口跟肩膀湿了大片,眼眶还是红了。

  二人就在这个不算太大的花园里,盛京袒露了从未有露过的真情。

  担心张漾受寒,盛京没多久就把人抱卧室了。

  卧室静悄悄,为了让人安心睡觉,关了大灯只留了一盏暖黄床头灯。

  微弱的灯光映着站在床头男人高大的身躯。

  盛京一直守在床头,等张漾沉稳睡去。

  “你要去哪?”

  张漾又问了一次。

  意识到不说出个前因后果恐怕今夜都睡不着,盛京佯装掂量,然后告诉他:“信托基金动荡,我去南美稳稳局面。”

  张漾默了一会,说:“我不要你的钱。”

  盛京失笑,没理他。

  反正字都签了,要不要可不是张漾说了算。

  —

  盛京出现的那晚,就像是张漾做的一场梦,之后将近一个月都没见过人。

  如果没有天天蹲守在房外的余成,他或许真的认为盛京离开了。

  那晚盛京的话他也是似懂非懂,不过也不想多深入,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提过,反而孔思寻倒是经常提及。每次都后知后觉地捂嘴巴,佯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余成虽说天天来,但很少踏进房子的领域,苏白每次治疗完就走,孟望也是一言不发地守着他。

  似乎盛京离开后,每个人对他的看管更严了一点,也像是在掩盖眸中不可言说的秘密。

  因为,盛京走的第二天孟望过来找他,对他发誓,承诺一定给他病治好了。

  “我还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孟望身板直挺挺的,挡在张漾面前。

  “不给。”张漾想也没想:“盛京走了,我希望你也能走。”

  孔思寻刚从里屋探头,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张漾大脑思维缓慢,只能用最浅显的厌恶表达:“帮江云母子偷梁换柱的人是你吧?那天景明在病床上不小心说漏嘴的,他跟你认识的……很早。我之前就在想孟景两家势力悬殊,你会因为什么缘由跟在国外深造的景明认识?因为我吧。”

  孔思寻不禁回想起那句“跟孟望合作,一步步丢掉我想要的东西”,他当即瞳孔猛缩,倒抽了一口凉气。

  孟望好诡谲的心思!

  “如果仅仅是为了我忘掉19年前的你,你却在19年后给我布了一张大网,是不是有点太‘记仇’了?”

  意料之外的,孟望没有一丁点惊惶的动作,反而是不易察觉地卸力。

  似乎一直等待这一天。

  孟望短促地呼出口气,“我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甘心吧,都是一样的条件,你为什么偏偏喜欢盛京不选我。你虽然住在盛宅,明明我对你的示好一点也不少。”

  一摊手:

  “不过……我任凭你处置。”

  张漾转过身,“我不会像恨盛京那样恨你,咱俩扯平,你以后别来找我,我也不想见你。”

  默了半晌,孟望垂落的掌心倏然攥起拳头,转身就朝门外走了几步,又顿时停下,侧过脸。

  那在部队多年而练就的深色皮肤,侧脸轮廓线条极为锋利,挺拔的鼻梁跟刀背一般直挺。

  他开口似乎是讥讽:“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如果今天站在我位置的是盛京,你还会对他说这些话吗?”

  孔思寻从里屋出来,弄清楚来龙去脉后冲着他怒道:“漾儿不就是你跟盛京害的吗?在这装什么受害人啊。”

  孟望没说话,临走前,只留了一句:“张漾,我是真的喜欢你。如果哪天不开心,随时来找我。”

  孟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19年前是,现在也是。

  他望着张漾冷漠的背影,顿了顿,带上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