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言走后, 除夕就到了。

  新年新气象,郁结的死气一扫而空,转而代之的是大街小巷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

  鞭炮声早早齐放, 张漾一晚上并没睡好, 白皙的眼皮挂着两排半圆形的乌青。

  “漾儿!外面有舞狮表演,一块去看啊!”

  孔思寻全身着喜庆的中国红色,burberry米白披肩沾了点雪花围在身上,灵动如森林里的小精灵般。

  张漾随意裹了一件棉服,被人拽着几乎飞出去。

  “嘭”的一声,那扇金丝楠木狠狠砸上,挂着的那块印着“出门见喜”的牌子左右乱晃。

  幸运小镇连下好几天的雪,放眼白皑皑的一片。小镇大多数人都聚在闭春寒茶馆楼下空地, 呈半圆括弧状围着舞狮团队。

  现场气氛热情高昂, 锣鼓喧天。

  越是热闹, 张漾越觉得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

  “思寻……你玩吧,我先去一边坐会。”

  孔思寻玩的可疯,听见他说的话就摆摆手, “行,别走远啊!”

  他扯着嗓子冲着外围喊道, 立即又淹没在乱糟糟的声音里,张漾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临近过年,小贩与上铺都已经歇业。

  天光阴暗, 如同地面灰白的雪色,一眼望去分不清分界线在哪, 天地共一色。

  在热闹之外的地方, 张漾独自坐在一张被扫去风雪的长椅里, 不动不笑,如同一尊冰雪雕刻的雕塑,粉饰着内心的凄凉。

  如果能让世界停止运转,张漾绝对第一时间按下结束。

  人在世上的念头被断掉,也就没什么活头了,自从母亲死后,他再也没了存在于这个世上的理由。

  关于他二十年来一直在追求的安逸和本心,是在他最春风得意时给他的致命一击,张漾如今想想,难免会后悔和陷入深深自我怀疑。

  要是他不选择平静而是毕业后拿着奖学金出国深造,那他现在可能是一位海外而归的高材生,视野更开阔,变得更具有野心,一颗成年男人该有的野心。

  或许会被各大公司抢着要?前途无量也说不准。他到时能把母亲接到一栋大房子里住,每天能吃上一口母亲做的热饭……

  总之绝不会走上一条儿女情长的不归路。

  “唉……”张漾深深长长地叹息。

  只是觉得很累,很累很累。他被扔进一条没有尽头的跑道上,跑得筋疲力尽,如今,他只想放空自己,什么也不用思考、什么也不用做。

  他仰着头,耳边刮着呼啸的寒风,耳垂鼻尖通红,手脚冰凉,他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

  雪白的脖颈暴露在空气中,他仿佛一只高高昂起头颅的白天鹅,与这天地合为一体。

  哎……

  如果就一直这么睡下去也行。

  他宁愿当个逃世懦夫。

  半空中零零散散地飘着雪花,在他肩头覆上薄薄的一层。

  忽然,一股温热的暖意自上而下,凉透的指尖逐渐有了暖意。

  一条羊毛毯裹着他,源源不断的热气使身体回温。

  张漾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于是眉宇间缓缓皱起一条纹路,并且祈祷让他赶紧走。

  下一秒,一双手上下将他的手包严实。火热的掌心烫的他指尖一缩。

  张漾眼睫抖动,眨巴睁眼。

  “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知道多带几件衣服?不是跟孔思寻出来,他一点也不知道管管你?”盛京语气责怪,不由得将掌心捂得更紧。

  “放开。”张漾面无表情地抽手。

  盛京死抓着不放:“再让我给你捂一会。”

  四下无人,孤寂的街道边,张漾披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右腿搭着左腿,以一个非常端庄的姿势坐着。

  他瞧着盛京不顾形象地半跪,黑色丝绒呢子大衣衣摆皱着垂在地面,沾着泥水和雪。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要脸了?”他歪头,表情看不懂是讥讽还是看戏。

  总之,那眼里没有几分善意。

  盛京冷哼一声:“是啊,别人要是敢这么说老子,我他妈让他第二天找不着家,可只要是对你,我就算再要脸能有什么用。”

  如今敢说这句话的,也只有张漾了。

  其实他也很疑惑,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厚脸皮的。

  这样的盛京要是被京城太子圈里的给瞧见了,一定指着他的鼻子说盛老二,你他娘的可真窝囊。

  二人似乎又陷入进某种沉默里,张漾的一只手又热又软,盛京转而抓起另外一只。

  张漾深切地望着他。

  “盛京,我不恨你了。”

  他的语气轻轻的,随着漫天雪花一起落入地底消融。

  盛京身体一僵,随即干笑道:“别了,你还是继续恨吧,那样起码还能记着这世界上还有我盛京这个人。”

  张漾最好能恨他一辈子。

  “我不想记着你,思寻,孟望,或者是说你们所有人,我一个也不想记着。”

  他真的很累,连同尾音都在疲惫。

  似乎从景河死的那天,他对这一切都不再过问,连同自己的恨,他也不想再继续下去。

  结束掉这一切,是最好的结局。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会年纪没多大,我妈每天在夜市摆摊子都会带上我。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天,景河单手开着百万大奔,另一只手搂着江云,后面还坐着啃汉堡包的景明从我妈的摊子路过,那是一条当地最豪华的街,景河一家三口几乎每天都会路过,但是他从没有看过我妈一眼,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盛京听着,冷峻的面容凝起沉重。

  张漾回顾往事,语气徒留心酸:“当时我们很穷,铅笔用到指尖捏不住也舍不得扔,我妈十根手指肿得跟香肠一样,每天疼到半夜,天不亮就又得起床打工兼职。我当时就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得让我妈过好日子,安安稳稳的陪她到老,一丁点委屈也不让她受。

  我没有做到,真的,都怪我一直贪图安逸的生活,不肯往上搏一搏。所以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与懊悔,我悔不当初。”

  一个永远拘泥与过去的人,是没有未来的。

  “如今景河死了,江云母子入狱,我已经把能做得都给做了,可我仍旧一点点原谅自己的念头也没有。”

  张漾非常安静,无声地摇了摇头。

  不知不觉中,他的另一只手也热了,盛京抬手。

  阴云消散,阳光破晓而出。

  一直温热的掌心抵着张漾泛着凉气的脸颊,拇指扫过挂着雪点的睫毛,暖化成几滴水雾。

  “我从百生寺请了道士给阿姨超度,那座公墓也被我买下来,我单独给阿姨划了一块风水宝地,那地儿不用动,只是把园子重建一遍。”盛京说:“这事我也有责任,可人死不能复生,我欠阿姨的,下辈子继续还。

  可是我欠你的,永远也换不清,所以我得把我一辈子都赔给你。你说,我要是要脸,哪还能像现在这样。”

  恐怕摸一摸都是奢求了吧。

  “有错认错,任凭处罚,这是我在部队学到的,在你这照样管用。我那天把自己关房里一整天,终于知道你恨我恨在哪里……现在说的再多都是放屁,你情儿看好,我以后怎么疼你,怎么改。”

  “不用,你别改了。”

  盛京没说话,那只温热的掌心仍停留在张漾脸侧。粗粝的指腹极为缓慢地挪到后脑,指尖穿过柔软发丝,一下下地揉捏着。

  这是一个按摩手法,能缓解人们紧绷的神经系统,让人放轻松。

  “你回京城吧,别再管我,我已经不恨你了。我每天活的都好痛苦,让我解放吧。我每天犯病,都比死了还要难受。”

  张漾咬着嘴唇,泪珠顺着白皙的眼角潸然滚落。

  后脑被一股力道按压,张漾倾身额头抵在盛京的腹部,泪水濡湿了一小块西装面料。

  盛京微微俯身,让身上的香味尽量包裹着张漾,让他稍稍有点安全感。

  “我不回去,我再说一遍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不就是个抑郁症,老子把全世界最顶尖的团队请来,我也得给你治好咯!”

  “你别这样,我不想再跟你扯上一点关系,断干净,你就当做一回好人,你放过我这次。”

  张漾哭着,又犯病了,他两只手死死地抓着盛京的衣袖,指尖用力到发紫。

  哭的很压抑,甚至听不到声音,反而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肉.体似乎没处都剧痛,但又说不上来是那种痛,总之是一种让张漾无法与之抗争的痛苦。

  他就坐在长椅上,动弹不得。

  “张漾?张漾!”盛京给他擦眼泪,可那泪珠就跟源源不断的泉眼似的,最后矮下身捧着张漾的脸,一遍遍迫切地喊着他的名字。

  “等着,坚持一会,我送你去医院,张漾,张漾!”

  盛京慌乱得手脚都不利索了,抱着张漾就朝树林里藏着的越野跑。

  —

  路上,盛京把张漾搂在怀里给予抚慰,一边打电话给余成,让人把张漾吃的药送到医院。

  “没事,哭吧,放声哭出来就好了,这就咱俩。”

  张漾隐忍克制着痛苦,盛京就掰着他的嘴,把手指伸进去给人咬。

  “不想哭就咬,我皮厚不怕疼你使劲咬,咬不死的。千万别把难受憋在心里,啊?张漾?”

  张漾舌尖抵着手指给他弄出去,随后抓起盛京的右手,在手腕最脆弱的血管那里深深咬下去。

  不一会,犬牙刺破皮肤,从张漾嘴角渗出许多血液来。

  “没事,我不疼。”

  盛京给张漾拍背,给人安抚着,眼角血红。

  不过肉.体的疼痛反而让他心理上得到不少缓解。

  勉强坚持到医院,盛京原本是不想给张漾打镇定剂,这东西有上瘾性,用久了会依赖,可这次病发太严重,他在医院哄了一个多小时也不见好转,反而更甚。

  于是医生一阵管让张漾免受病痛的折磨。

  随后盛京去包扎了伤口,牙齿尖锐程度不同两排牙印也有轻有重,那四颗犬牙的位置最深,伤口约莫半厘米。

  那张漾犯病时的痛苦他甚至不敢想。

  “张漾的药是没问题的,只是他犯病频繁,每一次病发都是对病情的进一步加重,你们以后千万注意他的情绪和心理,目前情况不太理想,如果不能得到改善,估计,下个月得住院了。”

  医生继续说道:“我在他的基础用药上又给他加了几种利于睡眠、镇定和开胃的药物。嗯……这个药呢,尽量别让落病患手里,每次吃药就你们家属给他送。”

  盛京点头,把药收下,顺便记下用药量。

  医生把张漾所有的药量都翻了倍。

  盛京去见张漾时,脸上几乎都没了表情。

  “出国吧,先去国外给你治病。”

  张漾坐在病床上,脸色不太好,刚才那一阵镇定剂并未让他得到良好的睡眠。

  他顶多算小憩一会。

  “我不去。”

  “张漾!”盛京眉宇浮起烦躁,不过很快又压下去,立刻跑到外面吹了十来分钟的冷风。

  等他回来后,张漾已经换下病服,走向他接过医生开的那一堆西药,摇摇晃晃起身,独自回家。

  望着那道有些步履蹒跚的背影,盛京默默地跟在后面。

  二人之间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

  一个永远在抗拒,一个无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