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13章 (十三)

  一九四八年一月,同济大学学生运动遭到残酷镇压,二百余人被捕,数百人受伤。

  同济学潮还没落下,舞潮案又闹起来。国府忙着粉饰太平,以有伤风化为由禁舞,舞女和乐师们一千多张嘴吃饭再也没有着落,干脆心一横,直接在社会局门前集会,局长吴先开不肯放下身段和这些舞女谈判,姑娘们直接打进了门。

  张超顾碧云天尚顾不过来,突然听说黄子弘凡在被捕学生之列,差点吐血,只能先瞒住郑云龙,赶紧找到龚子棋:“黄子有没有事?你能把他弄出来吗?”

  龚子棋表情有点狰狞,“其实黄子弘凡已经出来了。”他说,“但是,呃,有点复杂,牵扯到一些个人信仰和……情感的问题。”

  龚子棋知道同济出事的时候,也是眼前一黑,立刻就去找高杨,高杨早料到他要来,让一个秘书候在门口,直接把龚子棋领去他办公室。龚子棋到了高杨办公室门前,拼命克制才没直接抬腿去踹,秘书打开门请他进去,很有眼色地转身离开。

  黄子弘凡坐在里头,脸上挂了不少彩,高杨拿镊子夹着棉球,正给他嘴角的伤消毒。

  高杨背对着龚子棋,看不见表情,黄子弘凡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

  屋里三个人,没有一个出声,高杨把黄子弘凡脸上、手臂上的伤全都处理好,回头看了龚子棋一眼,这才开口说:“跟他走吧,你被保释了。”

  黄子弘凡一把站起来,龚子棋这才发现他半截裤子都划破了,膝盖还在淌血。黄子弘凡眉都不皱一下,他咬着后槽牙,声音很重:“谢谢您啊——高老师。”

  黄子弘凡气得把那个狗标本直接扔了。

  龚子棋留意了一下,伞没扔,伞还在。

  “如果他……我是不是已经把咱们的组织推到火坑里了?”黄子弘凡问龚子棋。

  “不会。”龚子棋肯定地说,“在那之前我们就不会让他接近你,你经验少,可以理解,这种责任应该是我来承担。”

  黄子弘凡抓抓头:“到底什么意思?”

  龚子棋只好说:“高杨是我们的重点策反对象。”

  黄子弘凡完全没有高兴一点:“原来我是在策反他。”

  龚子棋脱口而出:“不然你想干什么?”

  黄子弘凡一脸伤,表情一下子有些发狠,他摆摆手:“不干什么。现在问题是那些学生怎么办?”

  “被关一阵子在所难免,发动舆论,也许能逼迫国府早点放人,我们在高层也有同志,那些孩子不会太吃苦。”龚子棋说。

  “我是真的觉得他们不行!”黄子弘凡情绪突然激动,“上海物价都疯了,两百万一石米,还得有门路的人才能弄到!我可算知道龙哥为什么天天让我过去了,扬子公司孚中公司风光,我们穷学生可不只有饿死的份吗!”

  “你拿这话跟高杨发火了?”

  “是。我告诉他红军在四川干什么,八路军在华北又干什么,我们确实落后,什么也没有,可只要干得勤年成好,大伙都能吃饱饭。”

  龚子棋看着黄子弘凡,忽然笑出声。

  黄子弘凡莫名其妙,龚子棋重重拍一下他的肩膀:“发得好。这人打太极打习惯了,你这么单刀直入,他反倒听得进去。”

  龚子棋给黄子弘凡弄了点吃的,自己又急匆匆出门去了,黄子弘凡捏着勺子喝粥,低头看见自己手掌上缠的绷带,忍不住又想起刚才和高杨的对峙。

  高杨站在他背后,一手按着他的头顶不许他乱动,另一手拿纱布蘸了酒精,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头上的伤,黄子弘凡疼得抽气,高杨笑一声:“这就受不住了?”

  “你少小看人。”黄子弘凡不服,“比这更重的伤我也没少受过。”

  “是吗,好厉害啊。”高杨淡淡说,“年纪轻轻的大学生,倒是有不少实战经验,我不能不怀疑你的真实身份了。”

  “高委员。”黄子弘凡一字一句近乎咬牙切齿,“你不用想着套我的话。你既然独独把我提出来,心里已经有数了吧。”

  高杨在黄子弘凡头上缠好一圈绷带,端着托盘绕到他面前,用脚尖勾过来一张凳子,不紧不慢地坐到黄子弘凡面前,黄子弘凡戒备地看着他。

  “右手递过来。”高杨低头扯绷带,边说,“我当然有数,你,龚子棋,还有你最近常来往的……郑云龙,张超,什么的。”

  黄子弘凡下意识说:“跟龙哥他们没关系。”

  “随便。”高杨不置可否,“你跟龚子棋是共产党,我早就知道,我和他很久之前就认识了,那会日本人还没投降呢。”

  见黄子弘凡面露意外,高杨反倒疑惑:“他没告诉你?”

  黄子弘凡小幅度摇了摇头,高杨若有所思,用镊子夹起棉球开始处理黄子弘凡右手的一道割伤,黄子弘凡的虎口有握枪留下的茧,高杨哦哟一声:“还是个拿枪的。”

  黄子弘凡摊开手掌,忽然极其笃定地说:“高杨,我们会赢的。”

  高杨没应答,黄子弘凡自顾自地说下去:“为什么现在不是学生运动就是工人罢工,国民党已经从根里烂了,高杨,我实在不明白,你每天坐在这里,看得难道还没我清楚?”

  “你这个自大的毛病是跟谁学的?”高杨终于做出反应,幽幽道,“我看龚子棋也没这么自以为是啊。”

  黄子弘凡没听懂,高杨突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黄子弘凡下意识要挣开,却只被越扣越紧,高杨缓缓逼近他,放低声音说:“说话要懂点分寸,小黄同学。我活到现在,杀过不知道多少人,不是为了让你今天来教育我,说我从一开始选的路就错了。”

  高杨很少在人前露出这种阴冷的神情,黄子弘凡真的被慑住,脊背警戒地绷起。高杨默默看着他,指尖能感觉到少年手腕上的脉搏越跳越快。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十几秒,高杨松开手,把托盘里的绷带拿出来,仔细地缠上黄子弘凡的右手。

  “好深的一刀。”高杨忽然又放柔声音,“疼不疼?”

  黄子弘凡被他突如其来的关怀噎了个彻底,气得磨牙,高杨看他两眼冒火,嘴角若有若无浮起一丝笑。

  “高杨。”黄子弘凡认真,“我没有自以为是,但你们现在确实是错的。”

  “好。”高杨在他手心里给绷带打个结,“那就证明给我看看。”

  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西北野战军收复延安。

  梁朋杰摘下耳机,直接叫了一声:“好!”

  一屋子人齐刷刷看他,梁朋杰把刚录出来的电文念给大家听,马佳立刻开始欢呼,鞠红川和唐伯虎对视着笑了,梁朋杰戏谑地说:“解放地区的面积比原来的根据地还要大,国军士气大减,蒋委员长这会儿倒想不起来送中外记者过去拍照了。”

  阿云嘎也兴奋,可能太兴奋了,甚至把郑云龙当年给他弄来那把琴拿了出来:“我给大家拉一段。”

  却是挺柔软一个曲子,周璇的《月圆花好》。

  消息传到华北是欢欣鼓舞,传到上海,其实大家反应也没有很大。上海人最紧张的还是铜钿的问题。

  法币急剧贬值,央行和经济部门商议发行金圆券事宜,高杨不太懂经济,悄悄找到余笛请教,余笛给他们算过几笔账,此刻就已经看清:“没有别的,就是说我们要发新图案的废纸了,看看有什么不容易坏的吃的,该买点就赶紧买点吧。”

  方书剑和黄子弘凡仍然没事就往郑家跑,不过一到饭点就找借口离开,郑云龙有点不服气,他确实比以前艰难,但还没至于连几个孩子吃饭都供不了。

  “都是怕您辛苦。”张超说。

  郑云龙很倔:“在北平最穷那会儿我都没把你们饿着,现在也不可能。”

  八月十九日,金圆券在上海正式发行。

  物价完全没被遏制住,这回连交易都成问题,高杨眼睁睁地看着商品的流通陷入瘫痪,黑市四起,几乎一天饿死一二百人。

  他在街上远远地见过黄子弘凡一面,小青年瘦了一整圈,眼眶越发深陷,看人的时候比以前狠戾不少,高杨往龚子棋家里送了些罐头,被黄子弘凡原封不动退回。

  九月十二日,辽沈战役开始,五十二天后,东北野战军获得胜利。

  沈阳城里搭起了戏台,最好的角儿连着唱了三天三夜,台下坐得满满当当,但第一排最中间有个位置一直是空的,上面只放着一件大氅。

  高杨主动约见余笛,余笛大大方方邀请他到家里来,高杨一进门,先被迎面的挂画震了一下。

  “仇英的山水仿品,挂着玩的。”余笛笑笑,“小高进来坐。”

  余主任经“两朝风雨”而不倒,不能不说是传奇人物,然而宅邸里的陈设却很简朴,素淡清雅,四下看去没有什么值钱的大件,只是植物非常多,屋里摆满花花草草,客厅里满是茉莉香。

  余笛给高杨倒茶,两个人客客气气寒暄一会,高杨终于挑明来意:“您觉得,共军打到上海,还需要多久?”

  余笛微笑,语气笃定:“不超过半年。”

  高杨小口小口啜着香片,余笛又从柜子里给他拿出一包点心,各式精巧的糕点摆了一盘,高杨看得失笑:“您拿我当小孩儿呢。”

  “尝尝这个。”余笛拣出一块江津米花糖给他,“说是重庆特产,我是吃不出正不正宗,你来把把关。”

  重庆特产……高杨眼前瞬间浮现出那几年的山城往事,他在重庆的人生阶段并不算愉快,但收获过最大的一场震撼,军统特工面对过的死亡不计其数,但真正在他心里留下过痕迹的,多少年了还是那一支赴死前高唱的歌。

  “我在重庆出过一个任务。”高杨把米花糖拿在手里,给余笛讲故事,“最后那个共产党被我们围在一间房里,多少人都不能近身,我破开门进去,他就站在窗前,很大声地唱《国际歌》,唱到最后,自己给了自己一枪。他不是我们杀的,我们永远也杀不了他。当时我就觉得……这群人,真的还挺了不起的。”

  余笛问:“是《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出台之后的事吧?”

  高杨点点头。

  “还挺奇妙的……我在重庆有个故人,如果不是当时剿共,可能后来跟我搭档的就不是子棋,而是他了。”余笛说。

  高杨露出好奇的表情,余笛娓娓道来:“我和他从五四那会儿就认识了,你想想这是有多久。不过其实我们都是很晚才加入共产党,尤其是他,前半辈子坚定的不得了,为此简直闹到众叛亲离,但是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不执着了,甚至专门来劝我改变阵营——那会儿我们俩都恩断义绝好几年了。”

  高杨很意外:“您和他是因为这个闹矛盾的?”

  “可以说是绝交。”余笛纠正,“我生了他很久的气,后来终于等到他来认错,但是一直没等到道歉。所以他也没等到我原谅他。”

  “……原来您也是会生气的人。”高杨说,“有时候听他们议论您,说您就像块玉化了形,永远和风细雨的,好像根本没有脾气。”

  余笛笑:“说得这么委婉,其实就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吧。”

  高杨面露尴尬,想要反驳,余笛自顾自道:“我跳过的阵营太多了,先是在国民党党内看他们争来争去,又和共产党破裂,投共之后,任务是和汪伪周旋,现在抗战胜了,又翻回头来跟老本家斗。其实你说我到底做过些什么?几乎一生都只是耗在这些无休止的内斗里了,我活的这几十年,其实大半时间都毫无意义。”

  “小高,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但有些事真的不值得,有些事也真的会来不及。”

  “我知道。”高杨应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余笛看着他在身上各个口袋一通翻找,不解地问:“你找什么呢?”

  当时高杨负责清理现场,在那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金属纪念章,他觉得那东西没准日后会有收藏价值,被扔掉怪可惜的,就随手收了起来。他翻上翻下,终于在兜里找到那个徽章:“这是我当时偶然找到的,正好今天带着,您看……”

  余笛怔住。

  “你留着吧,大不了我回头再找人要一个。”王晰连连摆手,“你穿学生装,别着这个好看,我老穿长衫,怪不伦不类的。”

  “那我就留着了,谢谢欣欣。”洪之光拍拍前襟上的徽章,“这个保准不会丢。”

  王晰笑:“你要是把这个也丢了,我可再找不出第二个给你了。”

  高杨不知所措:“余先生?”

  “不好意思。”余笛摘掉眼镜,转头时一滴泪砸下来。他神情仍然从容镇定,高杨便只装作没看见。

  “可以把它给我吗?”余笛请求。

  高杨忙把徽章递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撞破了什么东西,但余笛的眼神好难过,高杨很确定自己承受不住那背后故事的分量。

  小高。最后余笛只是说,世界上等不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黄子弘凡终于还是去见了高杨,两个人找到为数不多还开张的一家茶餐厅,要了为数不多还能提供的茶。

  黄子弘凡说,聊聊你怎么进军统的呗,高老师,我知道那是特别难的选拔,你好厉害。

  高杨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其实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他是那个班里最年轻的一个,长相又文弱,基本没得过谁的正眼,他玩命地学习和训练,最后终于熬出来。老套的故事情节。

  黄子弘凡又说,高老师,你为什么要选军统啊?

  “戴老板的训一直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高杨说,“我们当时跟着他,天天听。”

  “可是高老师。”黄子弘凡上身微微前倾,“匈奴已灭,而我们在自相残杀。”

  “继续。”

  “太子爷‘打虎’决心很大,但他想改变现状除非破而后立,连我都能看出来他根本不能把孔家奈何,他对家只能尽孝,可你在对谁尽忠?”

  高杨那双漂亮的眼睛探究地望着他,黄子弘凡咬咬牙,终于说:“高杨,现在这个局势,不必我说什么,你自己就能清晰地预见到未来。真到那一天,你也要和我站在对立面吗?”

  高杨仍然望着他,眨了眨眼,忽然柔声问:“龚子棋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初我是怎么策反他的?”

  黄子弘凡一愣,摇摇头,他甚至不知道龚子棋还被高杨策反过。高杨解释:“你和我的思路其实很像,家国大义这种概念还是太阔大了,有些时候,具体到个人的东西反而更有力,比如感情。”

  “思路确实很像。”黄子弘凡笑笑,“但我还有自己的原则,如果没有刚才那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没有你从帮余主任送走棋哥开始做的一切事情,我今天也没有把握坐在这里。”

  长久的静默之后,高杨终于有了动作。

  他平静地站起来,披上大衣,到柜台结了账,转身离开,茶餐厅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几下,声音倏地被关在门外。

  黄子弘凡盯着茶杯发了会呆,猛地站起来追了出去。

  外面零零星星下小雨,不急,甚至算得上温柔,不像那次南京的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刻骨铭心。

  黄子弘凡狂奔:“高杨!”

  黄子弘凡终于看到那个人的背影,他飞跑过去,一把拉住高杨,高杨转过身看着他,额发湿了一些,柔顺地搭在眉眼上。

  “至于‘具体到个人’的东西。”黄子弘凡说,“我最大的把握,是这个。”

  黄子弘凡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伞,在高杨头顶撑了起来。

  不久前龚子棋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找到高杨,高杨简直懒得跟他说话,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上海的国民党那么多,你们就非盯着我一个啊?”

  “连你一个都拿不下来,我们对其他人又有什么办法?”龚子棋反问。

  高杨翻白眼,龚子棋双手交握:“你好不好奇‘亓彧’。”

  这高杨还确实很好奇,龚子棋于是讲了一段充满缺憾的故事,两个人的感情永远错位,心最接近的时候距离最远,远到隔着太平洋,等到距离近了,蔡程昱最爱他的时候,他却一直在躲。

  “那你最爱他的又是什么时候?”高杨觉得龚子棋全程都是咎由自取,无奈地问。

  龚子棋说:“现在。”

  逐渐细密的雨幕被挡在伞外,高杨注视着黄子弘凡,心想这帮共产党实在是个个有病——他们有那么多的后悔,于是端着莫名其妙的姿态,希望靠高杨的圆满来代偿自己的遗憾——凭什么?管得着么?

  黄子弘凡没有再说话,他把伞柄塞给高杨,转过头,小跑着消失在了雨幕里。

  高杨发现这把伞十分眼熟,然后明白过来这就是他自己的。

  他简直找不出语言评价这种行径,高杨看看伞外加急的雨势,心里大骂有病,这回把自己也骂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