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子棋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酷刑,窒息和颠簸把他折磨的够呛。他想起蔡程昱描述自己坐船去美国,船舱里空气不新鲜,风浪一大船就晃来晃去让人想吐,是像现在这样么?
颠簸逐渐平息,伤口的疼又剧烈起来,他不能动弹,只好硬生生地捱,倒像是把当年跟着余笛特训时吃过的苦又尝了一遍。
高杨那一枪打得结结实实,龚子棋疼得绝望,几度以为自己到此为止,不知道医生费了多大的力气,终于把他从死地里拉回人间。
龚子棋挣扎着睁开眼睛。
“醒啦。”一个很温柔的声音从头顶落到他耳边。
龚子棋头脑还有些迟钝,看见那张轮廓极深、辨识度奇高的脸,瞬间清醒,当即就要从床上起身,人没坐起来,翻这一下却牵动了伤口,嘶地抽口气又倒回去。
“陈先生……”龚子棋觉得难以置信,想想又发现理所当然。
那人给他拉拉被子:“别陈先生了,我叫阿云嘎,蒙语,雷鸣闪电的意思。”
阿云嘎给他倒水,边上又凑过来一个……两个人,一个是少年,一个看着年长些,他们兴致勃勃地向龚子棋轮流自我介绍,“我叫黄子弘凡。”“我是马佳。”
他俩异口同声:“欢迎回家,龚子棋同志!”
黄子弘凡和马佳说完就笑成一团,龚子棋和他们一起笑,笑得眼眶发烫。
他想,真好,我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一九四五年九月,“雀鹰”潜伏任务完成,龚子棋正式归队。
伪政府分崩离析,陈公博想尽办法跟蒋委员长表忠心,然而死得最早,周佛海庆幸自己早早看清局势抱上戴笠大腿,一时安然无恙。那两个最从容不迫的人倒是很快在国府接管上海的第一次会议上相见,余笛没有如愿去成提篮桥,还有点遗憾。
会议气氛热烈,官员们情绪高昂,高杨发现余笛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
重庆大员们来了没几天,高杨先学会一个词,叫“五子登科”。
当年把龚子棋和蔡程昱逼到绝处的中储行金库被钱大钧搬空,汤恩伯封了日军移交的军用大仓库,里面的东西也没了下文,宋子文办了一个物资管理局,接收日伪的金融、工业机构,强迫民族资本家出让股权,靠增资、贷款侵夺经营大权,上海物价飞涨,情况比日占时……说好听叫毫无起色。四大家族吸血一样膨胀,产业资本在全国所占比例超过百分之八十。
高杨莫名想起龚子棋的一句骂:都什么玩意儿。
《双十协定》说得好听,转头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就和政协会议对着干。东北这块肥肉,不仅是国共两党,苏联人、美国人都想着分杯羹。关外打打停停,马歇尔的军调小组也就是些缝缝补补的面子活。一九四六年六月,最后一层和平的面具也被国民党撕下,内战彻底爆发。
国军攻势猛烈,共军持续处于防御状态。
黄子弘凡始终不能理解:好不容易抗战胜了,现在中国人打中国人。
龚子棋本来连军装都领好了,准备进入阿云嘎的团参与作战,然而上面突然派给他另一个任务:中共在上海的人员撤离换岗,党组织在上海重点转为地下工作,“雀鹰”被再度唤醒。
这次轮到龚子棋做前辈——和他一同前往上海的,是黄子弘凡。
他们先到南京和撤离的同志交接,抵达南京那一天,城里大批学生集会游行。
“今天什么日子?”龚子棋问。
“公历五月二十。”黄子弘凡说。
龚子棋去交接,黄子弘凡没跟着,他要去看看那些游行的学生是怎么回事,龚子棋同意,想想补充说:“你自己带上枪,但是不许开。”黄子弘凡冲他摆摆手,转眼没影了。
黄子弘凡转悠两圈,很快明白了这些游行的学生是为了什么:国府的教育经费一缩再缩,绝大多数学校已经难以维持,国立大学的公费生一天伙食费七百五,按当时的物价就够两根油条。学生们忍无可忍,汇集在中央大学,集体向政府请愿。
“反对饥饿!”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穿过街道,学生们振臂高呼,“反对内战!!”
黄子弘凡站在路旁,游行队伍的怒吼令他震撼,那些学生手无寸铁,黑压压的队伍,毫无畏惧地开向阻挡他们的军警,宪警们甚至打开高压水龙头向学生喷射,棍棒齐飞,队伍里不断有人倒下,黄子弘凡看得怒火中烧。尽管身边就站着一个抄着铁棍的宪警,黄子弘凡毫无惧意,他身手敏捷地窜上一辆汽车,拉开嗓子大吼一声:“反饥饿!反内战!”
他声音又尖又亮,学生们立即亢奋起来,开始又一轮对着国家机器的冲锋:“反饥饿!反内战!!”
“反对政府屠杀学生!!”
军警们气急败坏,可这些青年连天也不能阻挡,两点多钟的时候骤然风雨大作,学生们站在雨幕里硬生生挨浇,依然坚持着,几乎没有人离开。
黄子弘凡给雨浇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突然灵机一动。
“咱们唱歌吧。”他向身旁的人提议。
身旁的人有些迷惑,黄子弘凡清清嗓子,大声唱起来:“团——结——就是力——量——”
暴雨瓢泼,但黄子弘凡的歌声依然清晰,像水面上荡开的涟漪渐渐旋成风暴——应和的学生越来越多,勇敢的学生们把风雨当伴奏,向着天空高唱:“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一个特务目光阴冷地举起枪,瞄准人群中的黄子弘凡,然后他感觉什么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背,一个清澈的男声似笑非笑地说:“你试试?”
特务猛回头,拿枪抵着他的人从服制上看是他上级,特务只好愤然放下枪
黄子弘凡喊得嗓子快劈了,又浑身湿透,但是兴奋,浑身的血都在燃烧,他站在路边喘气,抹掉脸上的水,突然发现头顶的雨停住了。
一个人在他身边撑起了伞,黄子弘凡感激地看过去,我天好美,他差点脱口而出。
“谢谢。”黄子弘凡赶忙说。那个人身上裹着一件雨衣,笑着把伞递给他:“你很勇敢。”
黄子弘凡接过伞,还没来得及问人家叫什么,就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他握着伞满心都是疑惑:原来南京有白娘子吗?还是个男的?
黄子弘凡正撑着伞出神,眼前突然冒出几个宪警,黄子弘凡手立刻按上腰间,一个宪警上来就要铐他,黄子弘凡正想拔枪,身后传来一声喝:“放开!你抓他干嘛?”
“陈队长!这就是刚刚带头唱歌那个!”
“放屁,你没看他校服都没穿?让你抓人你就这样瞎对付!”陈博豪把黄子弘凡扒拉到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他的枪按回去,“快走,别妨碍这里执行公务。”
五二零惨案在江浙一带都引起不小的轰动,郑云龙站在办公室窗前给一盆花剪枝,剪子咔嚓一下,他拈着花枝问:“所以最后解决了么?”
“上哪儿解决?”张超说,“四大家族自己都忙不过来,谁管他们。”
郑云龙把剪下的枝插进玻璃瓶里,忽然透过窗户,看见街上走过的人。
依然是那个生人勿近的气质,架个眼镜,打扮得倒像那谁。他身后跟着一个小青年,看上去只有二十岁,神情雀跃,正在兴致勃勃地四处打量。
郑云龙一哂:“到底是有人要管的。”
龚子棋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余笛,余笛更瘦了,戴笠早飞机失事,龚子棋不知道余笛是怎么依然屹立在风暴中心,他看着余笛百感交集,余笛冲他笑一笑。
“记不记得你师父跟你说得最多的话?”
“要坚持。”
“是呀。”
余笛拍拍龚子棋的后背:“有空上街买买菜,现在通货膨胀得像天方夜谭,砍价砍个几十万的,也是种经历。”
高杨发现自己的工作越来越奇怪,清理这个工会,镇压那个学生运动,关停什么共党报刊。高杨挺郁闷,他是最后那批拔尖的特工中最年轻的一个,现在却只被拿来对付一群工人学生,哪怕让他上前线呢。
既然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工人学生身上,高杨就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事干,他很快发现那些学生运动几乎都出自同一个组织领导,那个组织的小核心是同济大学的一名学生,成绩不算太好,体能和领导能力一流,有点四川口音,在上海的亲人只有一名,据说是表兄。
不待高杨接着挖下去,他收到一个邀约。
还是当年那家店,不过厨子换了,不再卖牛肉饼,改做川菜。
“原来如此。”高杨难得有点表情波动,“余笛让我保你一条命,说他要送你回家——原来是这个意思。”
龚子棋向他倾一下身:“我感激不尽。”
“时势确实变得快,当时是我策反你,现在你要反过来么?”
“不。据我了解,最近你在调查一个叫黄子弘凡的学生。”龚子棋十指交叉撑在下颔,“你想干什么?”
高杨翘起腿,往椅背上懒懒地一靠:“黄子弘凡吗?五月份我去过一趟南京,正好赶上二十号学生游行。当时我就见过他,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孩,最后成领头的了。”
“那把伞是你给的吧。”
“他还把伞留着呢?”
龚子棋嘴角抽了一下,他斟酌一会词句,说:“黄子弘凡很年轻,但他非常有潜力,兼具勇气和冷静,如果他和我们是同一代,或许会成为我们当中最优秀的战士。”
“幸好他不是,不然现在我岂不是要伤透脑筋。”
龚子棋眉毛一跳:“你想杀他?你在做梦。”
“我杀他做什么。”高杨兴致盎然,“他比你们可有意思多了。”
黄子弘凡每天风风火火,有数不尽的事忙,读书这件事对他来说比较伤脑筋,但别的都拿得来,龚子棋庆幸他对打架闹事什么的不感兴趣,不然自己得被烦死。
这天黄子弘凡进门的时候抱了一只狗……的标本。
龚子棋震惊:“你从哪弄来这东西。”
“高老师给的。”黄子弘凡很珍爱地把那个标本放在茶几上。
龚子棋瞬间警觉:“哪个高老师?教什么的?”
“以前听的一个讲座,讲人和动物解剖,我觉得有意思,跟那个讲师互动了几回,他说我大有前途,之后就老跟我联系,今天送了我这个。”
龚子棋和茶几上的狗大眼瞪小眼:“是吗?他还真是个奇人。”
黄子弘凡回来放下狗,又着急忙慌要出门,龚子棋说你这席不暇暖的又是要去哪,黄子弘凡对着镜子胡噜头发:“大龙哥让我晚上过去吃饭,方方马上来接。”
龚子棋没脾气:“行吧。”
黄子弘凡刚到上海就跟着龚子棋去过郑公馆,对那里有着没来由的亲切感,没事就往过跑,郑云龙甚至给他专门收拾出了一间房来。
曾经和阿云嘎一直通信的那个哥哥,黄子弘凡没能见到,但整座洋楼里都印着他的痕迹,很多书本、相机、钢笔到处摆放,伸手就能够着,在家里居住和来往的人,谁都不会去动。
“别乱翻。”方书剑第一天就叮嘱过,“他毛病得很,东西乱放,只有自己记得住在哪,别人稍微一收拾,他就找不着了。”
有一天黄子弘凡实在没忍住好奇,从茶几上拣了一本书翻看起来,那是一本楚辞,用钢笔写着许多批注,字迹端正,力透纸背。
其中有一句,被重重地划了起来,看得出做批注的人极其喜欢。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