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11章 (十一)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汪精卫在日本名古屋病逝。陈公博任伪国民政府代理主席。

  陈公博继任,一些岗位自然要换血,比如原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党部委员被裁撤,换上了个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叫做高杨。汪伪国民党大多党部已经形同虚设,陈公博当年就一心想改组国民党,现在在维新政府要“重塑党务”,折腾得煞有介事,龚子棋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

  高杨看着文质彬彬,简直是把淬毒的漂亮匕首,陈公博对他的要求是保证政府“干干净净”,高委员尽心履职,操作起来就是两个人你查我我查你,还有个暗处的第三方分别查你俩,结果一样好说,如果哪里有点出入,那乐子就大了。

  龚子棋暂时摸不清高杨的底,一个星期精神紧绷,终于四平八稳通过检查。他到余笛办公室送东西,在走廊和高杨擦肩而过。

  龚子棋进门,像往常一样在余笛桌边立正:“我觉得这个高委员很危险。”

  余笛轻描淡写翻过一页纸:“是啊,不知道戴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孩子。”

  龚子棋一惊:“他是军统的人?您怎么知道?您……”

  余笛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是你的同志。”

  龚子棋本来高度紧张好几天,到余笛跟前才放松一点,一下子全身寒毛又炸起来,余笛宽慰他:“好了,现在你知道他的底细,他不知道你的,安心了吗?”

  余笛微微笑,眼镜背后的目光很温和,龚子棋吞咽一下,他尽可能迅速地消化这个事实。

  余笛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先生”,沉静,泰然,几乎没有侵略性,伪政府每天都有人不明不白消失,余笛始终安然。上海腥风血雨,“雪鸮”小组从未出过一点差错,他拣选最及时而精确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回延安。

  他说,潜伏者最忌冒进,只要把你在做的事情,全部做到极致。

  “主任,我想起一句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这孩子。”

  “高杨是来做什么的?”

  “做和你一样的事。你在做什么呢?”

  “报国。”

  “是的呀。”

  那次擦肩而过之后龚子棋没再见过高杨,然而高杨主动找上他。

  高杨请他吃牛肉饼。

  龚子棋对着那盘饼心里咆哮,这人根本有病吧!面上他丝毫不露,嚼完一口还称赞:“好手艺。”

  “我翻了龚处长的资料,非常好,毫无问题,不过有一点我有些费解。”高杨慢条斯理地喝红茶,“一九四三年您参与过一场针对报界人士的暗杀,目标是一名申报的记者,他叫蔡程昱——您和另外四人一起执行任务,最后加上他自己,一共死了五个。”

  龚子棋平静地吞咽:“这个事跟您说实话无妨,我当时做一些小生意,跟那个记者家里人有点牵扯,他是个大义灭亲的主,别人要是查他查到我头上,会给我找不少麻烦。”

  龚子棋说的没一个字不真,高杨甚至把蔡程昱的所有档案翻个底掉,小记者揭发龚子棋和他自己大哥走私的稿子没有被刊发见报,这篇稿子大概就是他的死因。

  “可惜了。”高杨惋惜,“我一直关注那几家大报纸,陈既明,亓彧,还有别的笔名,文风其实相似,但你们的人大多看不出来。蔡记者确实有风骨,我很钦佩。”

  龚子棋目光逐渐冷下去:“有话直说。”

  “蔡记者留过美,对吧?他很有眼光。莱特湾海战不是谁都能打的,日本海军和美国海军碰上,这下几乎废了。影佐祯昭大概半夜做梦能笑醒,不过我认为他笑不了太久,您觉得呢。”

  日本海军和陆军的积怨举世闻名,莱特湾战败的消息递进伪政府大楼的时候所有人噤若寒蝉,结果影佐祯昭看完报告满面春风。龚子棋想这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跟蒋中正“攘外必先安内”有什么本质区别,行吧好歹人家不打仗。可是自己国家海军撑不住,陆军难道就能所向披靡了?

  “龚处长,迫于时势,人总有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时候,但时势是会变的,是被它推着走,还是把它反过来握在自己手里,其实也就是一念之差。”高杨把一个信封放上桌面,用两个指尖推到龚子棋面前,“我最喜欢蔡记者用‘亓彧’这个笔名发的文章,字里有情。告辞。”

  高杨起身就走。龚子棋给自己点了支烟,拿起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小段文章,《热风》。

  龚子棋抬起眉端详那篇文摘,这样的洞察力和直觉——蔡程昱如果在,确实有很大可能和高杨成为朋友。

  他放下信封,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那张快要让他揉碎了的纸片,那个人的字他永远看不够。

  “军统来策反我,居然从你切入。”龚子棋喃喃,“是你在帮我?”

  他把纸片贴在唇上,吻一吻,舍不得放开。

  陈公博继任后的伪政府只有大不如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日军在焦灼中渐渐无力——所有的人,不只伪政府,整个上海,整个中国。

  汉奸们感到日本人靠不住了,开始各谋出路,好像比日本人自己还着急。龚子棋很快发现周围只有两个人真正从容不迫,一个余笛,一个高杨。

  龚子棋欣赏伪政府里的众生相成了乐趣,欣赏完绘声绘色给郑云龙和张超讲,三个人一起乐不可支。

  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德国投降。

  俄国人纷纷涌上街道,高歌狂欢,互相拥抱着跳华尔兹,金神父路路口那两家挂希特勒和斯大林照片打擂台的店面的战争也宣告结束,希特勒的照片被掀下来,相框被砸个粉碎。

  龚子棋在余笛办公室里听无线电,余笛扫他一眼,提醒:“不要失态。”

  “是的主任,没问题主任。”

  余笛无奈,你都快跳起来了。

  “子棋。”余笛说,“去把我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龚子棋过去一翻,一件防弹衣。

  “你今天把它拿走,随时带着,一刻也不许离身。如果战争结束,最好的情况是你马上被处决——懂我意思么?”

  龚子棋拿着防弹衣心狂跳一阵,转向余笛:“那您呢?”

  “我吗,怎么也得去趟提篮桥,当这么多年汉奸了,至少把流程走完一遍。”

  龚子棋发现余笛有时候说话这个劲跟郑云龙如出一辙,冷嗖嗖没轻没重开玩笑。余笛笑笑:“我们几个都有点这样,都当年在北平被他带的。”

  他们的北平——龚子棋有些神往,那是独属于他们的峥嵘,一九一九的五四,一个日期,就象征一种灵魂。

  余笛说,我们拥有峥嵘,但你们拥有未来。

  “生命线”依然在运行,阿云嘎时而写信,捷报越来越多。

  “蔡,我觉得天要亮了。”

  龚子棋站在蔡程昱那张书桌前,他向东方远眺,清晨蒙蒙的雾里,正在酝酿一场盛大的日出。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

  《大公报》用五个特大字和一个特大感叹号宣布:“日本投降矣!”

  整个上海沸腾了。

  所有人都在欢呼,重庆的军队开进城门,飞机骄傲地盘旋,汽船拉起响笛,城中的汽车也鸣笛与之相和,烟花在空中不断地炸开,爆竹声,咆哮声,喜极而泣的哭声,中国人的尖叫,外国人的大笑,响成一片。郑云龙直接让人把碧云天的所有乐器都搬出去,当街奏乐,张超邦邦邦弹钢琴,冲到街上的人们彼此握手,拥抱,年轻的男子和女子忘情地接吻,徐丽东,方书剑,跳着蹦着大声唱歌,身边的舞伴数不清换了多少个。不知道从谁开始,高高举起了“V”的手势,响应的人越来越多,飘舞的四国国旗之下渐渐举起一片“V”的海洋。

  龚子棋觉得自己在燃烧。

  他兴奋到极点,反而什么都喊不出来,他撑着窗户看街上人群的欢潮,甚至有就这么一跃而下的冲动。

  伪政府里一片死寂,龚子棋扒着窗口看了半天,并不意外地接到了自己要被处决的消息。

  和龚子棋同一批被枪决的有四五个人,他们被关到深夜,塞进车里运进一片树林,站成一排等待行刑。执行人从车上下来,慢条斯理给枪上膛,他优雅地站到他们面前,拿枪的姿态像端的是把小提琴。

  执行人的目光扫过龚子棋,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错开,龚子棋看见他望着别处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六声枪响。

  高杨放下枪:“什么活也让我干。人扔这就行了?”

  “是,是,后续有人会处理,您辛苦了。”

  “各位都辛苦。”高杨风度翩翩,“快半夜了,都早点回去吧。”

  后半夜,一辆车疾速开进空旷的树林,几分钟后又飞快地驶离。

  高杨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笔尖在手中那份名单上的“龚子棋”一栏点一点,打了个红色的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