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14章 (十四)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淮海战役爆发。

  十一月二十九日,平津战役爆发。

  整个上海都在等待曙光。

  龚子棋站在窗前,他无论什么时候都站得笔直,像一杆枪——所以蔡程昱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什么人。

  余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边,他擦着眼镜,开口说:“昨天的申报,‘贺唳’又出现了,还是那么好的文笔,我真想念他。”

  “我想念陈既明。”龚子棋非常直白地砸下一句。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龚子棋彻底理解了蔡程昱为什么最偏爱这个笔名,就像他为什么一定要占领书房最靠东的那扇窗。

  “他是小东君。”余笛温柔地说,“杳冥冥兮以东行——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九四九年二月十六日,正月十九,元宵节刚过完没几天,江湾军火库爆炸。

  天空被火光映得透亮,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烟火表演,有人向上海致一个稍迟几天的新年祝福。

  第二天,郑云龙翻着报纸,忽道:“他们来了。”

  张超正费劲吧啦往皮包里一沓沓塞钞票,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更没见过这么可笑的钱,出趟门身上得带个几亿,他塞得心情麻木,突然好奇:“解放区用什么通货?”

  “好像叫人民币。”

  “至少名字还好听点。”

  门口传来钥匙捅进锁眼哗啦啦转动的声音,方书剑一进门就宣布:“我迟早要亲手修理黄子弘凡一顿。”

  张超笑完才问:“他又怎么惹你了?”

  “不知道从哪整出一堆以前那八卦小报,给我编排出十万件风流韵事,小兔崽子。”

  “他弄那东西干什么?”

  “美其名曰社情调查,我说他哄鬼呢,那么多好文章他不看,去看那胡说八道的东西。”

  郑云龙听着他们吵吵闹闹,不自觉就带了笑意,他在手中的报纸上看到“贺唳”,开口说:“我想见高天鹤一面。”

  “他应该很快就会自己过来。”张超说。

  龚子棋现在在申报管印刷,高天鹤一见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就好,没有遗憾。”郑云龙把报纸叠好放下,又重复了一遍,“没有遗憾。”

  二月二十五日,国民党海军巡洋舰“重庆号”在吴淞口起义。

  高杨翻翻资料,这不是国军第一次起义,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按照约定,把长江防线的战力部署交给黄子弘凡,小黄同学收好情报,冲他甜甜一笑,字正腔圆:“收到!谢谢高杨同志!”

  四月二十三日,“百万雄师过大江”,南京解放。

  ——陈博豪正式归队。

  五月三日,杭州解放。

  ——代玮正式归队。

  余笛在他的小地图册上一笔一笔地画,百鸟归巢,花鹿入林,江浙一带细细密密的网络正在逐渐汇聚起来,四面八方的光线凝成利剑,直指上海。

  五月十二日,上海战役爆发。

  上海人民很快发现解放军真的不一样。工厂、商铺、交通设施基本没受到很大破坏,他们在街上不随便开枪,战车什么的停在城外,真的把上海当做家来保护,也没闯进过一间民宅,直接驻扎在马路上吃饭休息,没有碗筷,就用钢盔炮壳盛饭,有人送吃的喝的慰劳,但除了水全被退回来,“不取一针一线”贯彻到每一个士兵。

  碧云天门口的马路上也有很多解放军驻扎,张超经过的时候看到他们,想了想,让人把乐队请了出来。

  那些解放军战士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公子哥一样的人曾是他们物资保障的后盾,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乐师们拿着一堆琴了管了的东西走出来,张超温和地解释:“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收,给你们听听音乐,放松一下,好不好?”

  一个年轻的战士站起来,啪地向他敬个军礼:“谢谢同志!”

  张超差点也想回一礼,他站直,声音很响亮:“不客气,同志!”

  那个解放军眼下有颗泪痣,张超总觉得听谁说起过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黄子弘凡就是阿云嘎,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解放军微笑:“梁朋杰。”

  五月,年年都是最好的春光。

  郑云龙站在江边,和煦的晚风与他嬉戏,夕阳在江面烫出一层漂亮的金。

  太多的故事发生在五月,比如他抢在所有人前面发现班长并不是不会笑,甚至笑起来比谁都好看;比如他和许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走上街头,掀起一场改变整个中国的运动;比如他来到上海,开始一点点完成属于他的成家立业;比如他坚持到此刻,终于为他的国与家等来一个不算最圆满,却充满希望的结果。

  有人自远处向郑云龙走来,步伐很快,仿佛等不及。

  他在郑云龙面前站定,郑云龙看着他,忽然问:“你知道阿云嘎吗?”

  “诶?还真不知道。”那人眨了眨眼,“你给我描述一下?”

  “他呀。”郑云龙抱着胳膊,慢慢地说,“老,非常老,老皱旧,但是很厉害,好像什么都会,那会儿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上学。”

  “这目标有点大啊,再缩小点。”那个人说。

  “他是我的挚友,也是我的战友,是我最大的勇气,也是我最大的私心。”

  “我好像有点知道了。”那个人一脸恍然大悟,“他是你——”

  郑云龙点点自己的心脏:“他是我的爱人。”

  阿云嘎冲他张开双手:“嗯,在这儿呢。”

  龚子棋推开郑公馆的门,发现屋里一片漆黑。

  客厅角落里流泻出一阵琴声,温柔有力,流畅悠远,像月色下广远的海。那曲子似乎是《天鹅湖》,弹琴的人水平很高,至少不下于龚子棋听过任何一场音乐会的琴师。

  龚子棋有点奇怪,以前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人钢琴弹得这么好。

  他脚步轻缓地走进客厅,张超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沉浸地用指尖与琴键对话。

  一曲结束,龚子棋说:“你弹琴,好像讲故事。”

  “是啊。”张超在琴键上一划,“我正在回想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

  阿云嘎离开上海之后,郑云龙忙成一只陀螺,几乎抽不出空陪两个小的,张超十七岁生日那天,郑云龙难得一次接他放学,又领着他去听了场歌剧,回家的时候俩人抄近道,郑云龙勾着他的肩膀,说:“超儿啊,我送你学音乐去吧,你想去哪?从欧洲挑一个?”

  张超沉默了一会,一口回绝:“我不学。”

  郑云龙歪头看他:“为什么?”

  “我出去学音乐,以后碧云天怎么办,还有您入资的那些报馆和印书厂,难道都交给蔡程昱?那回头我俩都得饿死。”张超絮絮叨叨,“我好不容易能学着给您看账了,您再把我支出去,我可……不甘心。”

  “行,行,你最有理。”郑云龙给他一大串话堵得严严实实,从此绝口不提这件事。

  而自那天起,张超再也没有在家里弹过钢琴。

  他们说他像天鹅,有着相似的优雅矜贵与振翅就是九千米高空的力量,然而他的翅膀并未用来飞行,而是羽翼交叠,撑起一方柔软坚韧的盾牌。

  只是每个月,账目上多出的那笔固定的数字,总是还会让他想起香港岛上肆意飞行的感觉。

  龚子棋看张超差不多回过神来,开口问道:“家里没人?”

  “龙哥下午就出去了,说去庆祝解放,明天再回来,我也不知道他能去哪,跟解放军一块睡马路?”张超开玩笑,“没准跟嘎子哥在碧云天待一晚上吧,那地方对他俩最意义非凡。”

  龚子棋点点头,忽然感到恍若隔世:“是啊,解放了,都结束了,山河犹在。”

  张超合上琴盖:“青春作伴好还乡吧。”

  龚子棋突发奇想:“你说,要是一开始就没打仗,你会在干什么?”

  “学音乐。”张超不假思索,“顺便跟我学长做点生意。”

  “挺好。”龚子棋笑了,“我就……还是想和蔡程昱做同学。”

  张超表示同意:“我觉得龙哥跟嘎子哥也是这想法。”

  “他俩就接着卖票得了,反正龙哥经验丰富。”

  “高天鹤得比现在还文采斐然。”

  “余主任……我真希望他当个老师。”龚子棋叹气,“再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地熬着。”

  两个人尽情畅想,很快给所有人都安排了一个位置,像刷刷写了一卷封神榜。他们本该有这么一个世界,和平,安稳,只需要为了理想纵情燃烧,不必畏惧战争的烽火,与暗处的冷枪。

  在这个世界,他们会拥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

  (十五)

  “方方再拿几个碗来。”阿云嘎站在餐桌前头,系着个围裙指点江山,“大龙八成又要做多,咱们今天就敞开了吃。”

  郑公馆的厨房本来没有多大,一下子站进去好几个长手长脚的大小伙子,连转身都有点困难,方书剑从橱柜里掏出碗,艰难地穿过咣咣切菜的张超和埋头剥蒜的黄子弘凡往门外走,郑云龙正在颠勺,火苗一下子从锅里直窜房顶,方书剑嚯一声:“好香!”

  郑云龙得意,曲起指节蹭蹭鼻尖:“你不看是谁的手艺。”

  梁朋杰把红酒倒进醒酒器,赶紧过去接方书剑手里的碗,阿云嘎潜心艺术创作,摆弄一个要放进果盘里的萝卜雕花儿,他心情极舒畅,轻声哼着一首异族语言的小调,方书剑觉得好听:“嘎子哥你在唱什么?”

  “我们那儿的民歌。”阿云嘎解释,“唱的是……家。”

  梁朋杰笑:“在河北的时候嘎子哥唱过一回这个,我们都说好听,结果他后来就再也没唱了。”

  “那哪能随便唱呢?”阿云嘎说,“家是最郑重的呀。”

  郑云龙亲自端了一个盘子过来,大家一看好多辣椒,纷纷咋舌,郑云龙把围裙摘下来撂上椅背,指着那盘红艳艳的鱼解释:“这个是专门给黄子弘凡做的,你们看着能吃就吃,我好像辣椒放得有点多。”

  黄子弘凡喜滋滋地搓手:“哎,对,川菜就是得辣才地道!”

  张超揶揄:“您还能再偏点儿心吗?”

  阿云嘎哄小孩儿似的:“我俩想给你找驴打滚儿来着,实在没得卖,回头去北平再给你补上,乖——”

  这个乖字的尾音拖曳得九转十八弯,温柔到近乎甜腻,方书剑和梁朋杰哈哈大笑,张超抬手在空气中按一按,像是要抖落一胳膊鸡皮疙瘩:“我吃青团,我吃青团。”

  餐厅里常摆的是四个人用的小餐桌,才放了一半的菜就已经不够,黄子弘凡自告奋勇去储藏室搬桌子,结果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东西,传过来稀里哗啦一通响声,阿云嘎和郑云龙默默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这倒霉孩子。”方书剑说。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六个人团团围坐,阿云嘎和郑云龙理所当然被包在中间,平常不喝酒那个这回率先举杯:“咱们今天这是一个郑重的时刻。”

  四个年轻人都认真地看着他,阿云嘎也很认真,但他越认真越容易语无伦次:“首先这是第一次,我们俩带着,你们四个,第一次聚得这么齐,你们以前都不在一块虽然。”

  郑云龙环抱着手臂忍笑,黄子弘凡和梁朋杰很严肃地点头,张超握着筷子挨个给夹菜,阿云嘎突然一拍方书剑的肩膀:“但是,这个其实很有缘分,你们俩老早以前是见过的。”

  阿云嘎隔空点点梁朋杰,解放军同志和演员朋友对视一眼,困惑地说:“啊?”

  方书剑也奇:“我在哪见过他,我都没出过几回上海。”

  郑云龙挑起眉回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他提醒方书剑:“民国十六年,四月。”

  方书剑眨眨眼,恍然大悟,冲着梁朋杰猛拍大腿:“噢!是你啊!”

  梁朋杰还迷惑着,郑云龙和阿云嘎于是把那颇为惊心动魄的一天细细讲了一遍,特地还称赞方书剑的勇敢机敏,梁朋杰和黄子弘凡同时向方书剑投出钦佩的目光。

  “原来是这么个渊源。”梁朋杰站起身,“不行,我觉得我非得过来敬你一杯不可。”

  一桌人都被逗笑,黄子弘凡又开始贫:“真的,方方,你这等于为革命保护了一个重要人才,你知道我们在河北收发电报都指着他,要没他根本不行。”

  聊起河北,郑云龙又说:“我听说你们那儿不少同志都特有意思。”

  “对对对!”黄子弘凡瞬间来劲了,“川哥,唐大夫,小陆哥,还有马佳!佳哥!他就是个传奇人物!”

  阿云嘎扶额:“你又开始了是吧。”

  “龙哥我给你学啊。”黄子弘凡手舞足蹈,“最绝的那次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不是天天到处转移吗,有一回佳哥挂彩了,半个胳膊都动不了,嘎子哥说什么也不让他在一线了,让他和运伤员运物资的队伍一起走,正好当时快过年了,好多老乡家里喂的猪还没宰……”

  梁朋杰虚弱地抬手:“他让你给他留点面子……”

  黄子弘凡犹自滔滔不绝:“佳哥说,阿云嘎你什么意思,老子是你的副团长!嘎子哥说,就是因为你是副团长,这个艰巨的任务才得交给你。然后反正最后佳哥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了,唐大夫还给他拿红绸子做了个小旗。”

  “当时那个场面,我的妈呀,老乡们都说,快出来看!马副团长给咱们把猪赶回来了!呼啦一下都跑出来,站路两边鼓掌欢呼,就夹道欢迎。哎,就看着佳哥,手里拿了个草棍儿,领着那群猪就跑过来,他是跑步走,还给自己下口令,一二一、一二……”黄子弘凡笑得说不下去了。

  阿云嘎和梁朋杰是该场面的亲历者,还镇静一点,剩下三个已经没法看了:张超红酒喷了一地,方书剑笑得挂在郑云龙肩上颤抖,郑云龙好容易才平复下来,抬手啪啪鼓掌:“我对马副团长充满敬仰。”

  “快给他把话岔开!”阿云嘎无奈,“这破孩子,回去他佳哥打残他我都拦不住。”

  一顿饭吃完,梁朋杰和黄子弘凡被打发去收拾碗筷,张超和方书剑还得去碧云天接着上班,他们刚走出屋门,便看到花园的铁门外面对面停着两辆车。

  龚子棋和高杨已经过来有一会儿了,龚子棋要跟阿云嘎汇报工作,高杨要接黄子弘凡去看早就答应他的电影,两个人并肩站在树下,聊天气氛从未如此融洽过。

  “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高杨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搓捻的动作。

  龚子棋没看懂:“啊?我给你钱你才告诉我?”

  “什么你给我钱。”高杨啧一声,“专门捣腾钱的,国府管投资那个——”

  “噢!”龚子棋恍然大悟,喜出望外,“金处长!”

  “我没跟他说上话,就是人群里看见了一眼,肯定没认错,长成他那样的找不出几个来。”高杨看龚子棋,“你知道他来做什么吗?”

  龚子棋心里大概有数,上海的通货换成人民币,又将迎来一波金融地震,怎么应对投机商,让经济秩序尽快恢复,这些都是金圣权他们要动脑操心的事情。

  “我还怪想他的,好多年没见了。”龚子棋感叹,“真好啊。”

  方书剑已经走到他面前:“什么真好?”

  龚子棋看看他,又看看郑公馆,微笑着说:“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你俩别在这杵着了,赶紧进去。”方书剑一手一个揽着龚子棋和高杨的肩,把他们往门里推,“龙哥肯定要怨你们不早来,没赶上吃饭,好好想想怎么跟他解释。”

  高杨笑眯眯地跟张超打招呼:“大少爷。”

  张超也笑:“快进去吧。”

  碧云天被彻底扫除过一遍,每个角落都亮亮堂堂,办公室里尤其气象一新,张超歪在椅子上看日程表,方书剑站得离他不远,手撑着下巴倚在窗台上,午后的风暖融融的,吹得他的头发和衬衣微微摆动,张超时而看他一眼,心想我们台柱子就是赏心悦目。

  “超哥。”方书剑忽然开口,“你说人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啊。”

  张超翻过一页纸,方书剑继续悠悠地说:“如果这个时候,你、我、蔡程昱,都还是十二三的年纪,嘎子哥和龙哥正年轻,没受伤也没落病,大堂哥也还在,咱们就去放风筝,回来的路上,大家一起唱歌……”

  方书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在那个阶段,为那几年的美好,他便可以付出很多很多。

  阿云嘎想要简单而直接的野心,郑云龙想要心无旁骛的艺术,张超想要有恃无恐的依赖和无所顾忌的尝试,蔡程昱想要缪斯和只属于星夜的幻想,龚子棋想要堂正坦然立于台前的并肩,贾凡想要先锋的造梦,黄子弘凡想要成熟于人世的优雅通透——每个人都追求着什么,又在时代驱使的共同追求之外有着宿命般难以圆满的缺憾,方书剑身上有太多寄托,于是他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演员,成功演出每个纳西索斯投射在水中的完美倒影。

  蔡程昱去美国留学的前一天,对他说:方书剑,你要拥有最多的爱和幸福,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的都要多。彼时方书剑听得耳尖毛细血管轰然爆炸,把准备好的台词忘了个精光,这是一句甜蜜的诅咒,拴住了他从前与往后的整个人生。

  “是啊,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张超笑笑,“我希望我现在是二十一岁。”

  方书剑明白张超的牺牲,歪着头想,那我现在要怎么帮他呢?

  张超讲完那句就没再说话,方书剑却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猛拍着窗框:“超哥!超哥你快看!”

  方书剑几乎喜极而泣:“你的二十一岁回来了。”

  张超起初还没听懂,他迷惑地站起来,凑到方书剑身边往窗外看,只是看见了那一眼,身体便先于头脑做出反应,转身就往楼下飞奔。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跑过,不管不顾,刀山火海也不能阻挡。从他学会行走开始,世界上就有太多绊住他的东西,张超拖着各种各样的镣铐努力行走,此时一切束缚都化作齑粉,被他抛在身后,他只需要跑,再快一点,和他阔别已久的挚爱相见。

  金圣权走进碧云天的大门,张超正从大堂的楼梯上往下跑,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个人却都停了下来。

  此刻如有一艘大船撞进剧院,使屋宇倒塌,玻璃破碎,吊灯摇摇晃晃终于坠落,周遭世界变作废墟,玫瑰色的海水铺天盖地卷来,将他们双双淹没,然后永远掩埋在这个瞬间。

  似有少年清脆的歌声响起在时光深处。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年轻人们各自散去,郑公馆又安静下来,阿云嘎和郑云龙在屋里转了一会,不约而同地走进书房。

  书房的陈设一点没变,临窗的桌,桌上的日晷,钢笔,相机,布满笔迹的楚辞笺注。

  阿云嘎拉开椅子坐下,郑云龙靠在桌边,扭开了桌前的小灯。

  “说起来,我好像还真没看过小方的剧。”阿云嘎说,“他开始正式登台那会儿我都走了吧。”

  “你下周就可以去看。”郑云龙递给他一张海报。

  阿云嘎接过一看,话剧《别云间》,讲的是夏完淳的故事,几句诗铿锵地题在上头:“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主演:方书剑。

  编剧:蔡程昱。

  阿云嘎抬眼:“这……”

  “最后一部。”郑云龙颔首,“稿子本来在龚子棋那儿,他拿去给剧团了。”

  “很多人都知道陈既明。”那时龚子棋这样说,“可我想要他们记住蔡程昱。”

  “谁不记得他呢。”阿云嘎笑一下。

  他甚至还记着蔡程昱刚来时候的模样,郑云龙那阵子情绪不稳到极点,强压着送走了把蔡程昱送来的老仆,回头就跟阿云嘎冷笑:过继?我还能给别人当老子呢?

  他们俩自己也不过是半大少年,最多的成熟也就是考大学比旁人早,突然从天而降一个才会走路的幼童,其实是有点强人所难,阿云嘎自己觉得还好,但郑云龙明显很抵触。

  郑云龙烦躁不已:“自己还顾不过来,谁有心思管他个小孩!”

  蔡程昱似乎听懂了,皱起圆团团的小脸,深深地低下了头,郑云龙拔腿就走,蔡程昱赶紧跟上——小孩子刚学会走路,哪里追得上郑云龙那一双长腿,阿云嘎没说什么,只是跟在最后,时而弯腰扶一把要摔倒的小孩子。

  郑云龙走了几步,猛地刹车,蔡程昱差点撞到他腿上。

  “biang的。”阿云嘎听见郑云龙轻骂了一声,他转过身,蹲下,几乎是恶狠狠地掐了一把蔡程昱的脸,“拿你没了辙了。”

  然后他伸手一抄,把蔡程昱抱了起来,蔡程昱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伏在郑云龙肩膀上,乖顺得像只小奶狗。

  郑云龙转头瞪阿云嘎:“你笑什么笑。”

  “没没,”阿云嘎抬手遮掩扬起的唇角,“我就是觉得,好像我们小少爷……一下子就长大了。”

  流水一般的时光淙淙淌过,见证成长与蜕变,见证相聚与离别,见证过往的峥嵘,和永远的少年。

  阿云嘎又拿过摆在书桌上的相框,端详相框里的那张新合影,照片拍得很好,山水画前六个人坐在一起,有大有小,各姓各的,但分明是个家的模样。

  阿云嘎用拇指摩挲着他和郑云龙中间的空隙,像是想往上头再添一个名字。

  郑云龙倚着窗户看他,忽然说:“嘎子,咱们去圆明园吧,看看福海现在有没有水。”

  “好。”阿云嘎说,“咱们回北京。”

  阿云嘎、郑云龙和余笛齐聚北京。

  三个人。五杯酒。三十年。

  “敬五四。”余笛举杯。

  “敬十一。”阿云嘎举杯。

  “敬……他妈的你俩给我说完了!”郑云龙端着杯子愤怒。

  阿云嘎和余笛大笑,郑云龙潇洒:“都在酒里,我干了。”

  郑云龙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曾经五个人一起去的那家小饭馆没能找见,他们在原址附近找了个地方喝酒,店里喜气洋洋,或者说,满北京城现在都喜气洋洋,依然有并肩走着的学生,只不过不再是举着标语悲愤地呐喊,而是欢笑着,迎接属于他们的未来。

  建国了,天安门才办过开国大典,主席说的,他们站起来了,大好河山,从今往后都是新的。

  仿佛还是昨天,他们说——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割开重重云翳的,是所有人手里一把血色的刀。

  而今,乾坤朗朗,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