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7章 (七)

  郑云龙解决好出港问题,余笛心里的钉子拔掉一根。

  伪政府例会,又特别提了清剿地下党。

  余笛表情淡然,翘着腿坐在晨光中,若一株有灵的芝兰玉树。

  开完会他去喝咖啡,这次物资转运有新同志参与,他把杯柄对准四点钟方向,安静等待。

  过一会,他面前坐下一个中年男人,自称姓李,鸟类学家。

  李先生和他聊鸟……聊飞禽。

  “其实我一直不认同猫头鹰是凶鸟,它在傍晚起飞,明察秋毫地见证一切。然而大家总不能理解它的智慧,只凭外貌和叫声评判,简直愚蠢。”

  余笛彬彬有礼:“您说的很有道理,但我对它的印象也不是很好,守着老鼠‘吓’人的东西,我并不认为它有什么智慧。”

  李先生身体略微前倾,循循善诱:“其实有一种猫头鹰,通体雪白,非常漂亮,这个种类叫‘雪鸮’,现在已经不常见,但是谁知道呢,它们总隐匿在雪里,把自己伪装的很好。”

  余笛喝咖啡,礼貌地不发表评论。

  “雪鸮!”李先生有点急了。

  余笛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马上转移霞飞路那批物资。”余笛指令,“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确定雪鸮的身份,多半没有,否则试探的方式不会这么蠢。但东西冒不得险。”

  龚子棋问:“我去处理?”

  余笛难得凝重:“不,这回你,我,郑先生,谁都不能露面。”

  舞池里灯光暧昧,男男女女拥在一起,背景乐缱绻又荡漾,西裤马甲的侍者捧着高脚杯来回穿梭。一个纨绔正抱着姑娘转来转去,眼尾忽瞥到一个久违的身影。

  他放开舞女,走过去一拍那人肩膀,戏谑地招呼:“这不是阿拉大明星吗!”

  方书剑回过头,表情惊讶:“侬怎么这么快就发现我?”

  纨绔大笑:“很简单啊,侬一出现,姑娘们就只往这边看啦。”

  “可别笑话了,侬不知道我过来一趟费多大力气。”方书剑听了就恼,“我现在天天被一帮小报记者围追堵截,走哪里被跟到哪里,伊们怎么那么闲?搞得我现在什么都不敢做,车子都不敢开,伊们居然盯我的车!”

  纨绔一听他吃喝嫖赌都受阻,顿时对方书剑生出莫大的同情,于是宽慰他:“没事,今天晚上好好玩玩,我请客。”

  方书剑怅惘:“我本来明天还约了姑娘,这下可好,全要泡汤的呀。”

  “这有什么,”纨绔仗义地拍拍胸口,“侬坐我的车,把窗户上帘子一放,我就不信伊们还能拍到侬。”

  “真的?”方书剑感激不尽,“谢谢侬!”

  纨绔有模有样地冲方书剑飞个吻:“拥有一个浪漫的夜晚吧,我的方。”

  第二天,纨绔果然把车停到两人约好的地方,方书剑已经拿到了钥匙,他帽子墨镜全副武装,带着一个司机,神不知鬼不觉地上车离开。

  拉着窗帘的汽车看似漫无目的地绕了几个圈子,最后停在一间别致的花店附近,方书剑溜进去,汽车开走,过一会又出现在花店隐蔽的后门。方书剑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衣服,他套着宽大的斗篷式长风衣,怀抱一大捧玫瑰钻上车后座,汽车迅速从花店门口消失。

  “哇哦。”方书剑在后座长舒一口气,“太有意思了,我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戏份。”

  张超被他逗笑了:“你还挺乐在其中。”

  “但我还是觉得你们要加小心。”方书剑又凝重起来,“运这些东西要冒的风险太大了,我真怕你们出事。”

  “怕出事就不做了吗?要我说,你当初在舞台上讲‘抗战必胜’,也没怕死嘛。”

  方书剑被这句逗得笑了起来,富有穿透力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张超想捂起耳朵,话剧演员的嗓子实在震耳。

  “超哥,我一直有件事还没同你讲。”方书剑把暗藏玄机的玫瑰花放在脚下,从特制的风衣里开始往外掏东西,边对张超说,“龚子棋你记得吧,咱们剧院被人围那次,我上台之前还见过他,是被蔡程昱领到休息室的走廊去的。可怎么从不见蔡程昱邀他到家里吃饭?他俩以前那么好,现在是怎么回事?”

  张超抿起嘴,龚子棋做的是不见光的工作,人前其实很少出现,隐身得非常合格,没想到方书剑居然心细至此。方书剑是真的疑惑:“蔡程昱在美国跟我写信都不忘写他,现在倒绝口不提了。”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你记住不许再跟别人说。”张超斟酌措辞,“这次请你来运东西,有三分之一就是龚子棋的主意。”

  掏出的东西已经装满一个箱底,得亏方书剑够瘦,塞这么多也不是很明显,他轻轻合上箱盖:“我晓得了。那咱们之后去哪里?”

  “演戏演全套——咱们去接你约的姑娘。”

  方书剑把墨镜拉到鼻尖,顺着张超的目光看过去,一家珠宝行的门被从里推开,一袭红裙的美人提着个小皮箱款款步出,张望两下,朝他们的方向快步走来。

  “徐姐姐?”方书剑下巴都掉下来,气得冒出上海话,“张超,侬是真不怕闹出大事体,我今天要真让人拍到,贾凡马上把我开了呀!”

  “这你不能怪我,主意真不是我出的。”

  “肯定有蔡程昱一份。小赤佬,我天天躲记者,忘了他还是记者了。”

  徐丽东拉开车门,笑盈盈地坐进后排:“大少爷,小方。”

  张超看后视镜,方书剑乖得像只大兔子,摘了墨镜十分有眼力见地帮徐丽东装卸东西,他幽怨地抬头瞪一眼张超,张超赶紧收回视线。

  徐丽东上车之后他们直奔一家成衣店,徐丽东挑了两条裙子,试完直接包上,给方书剑拎在手里,然后去蛋糕店买西点,去书店买书,去家具店订了一套衣柜,方书剑面不改色哗哗掏钱。置办完这么些东西,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吃完就转头去外滩——余笛派来接应的人手已经候在那里,那些人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确认完物资没问题,三秒后连影子都没了。

  高天鹤风风火火走进来:“什么毛病,我刚在霞飞路喝个下午茶,突然冒出一堆人莫名其妙到处搜捕,也不说要搜捕啥,闹得半条路都鸡飞狗跳的。”

  蔡程昱冷哼一声:“搜捕?搜刮吧。”

  “谁说不是呢。”

  郑云龙等待许久,终于等到物资成功运出的消息,他紧绷多少天的神经终于松下去,一卸劲,把自己陷进皮椅,直接睡着了。

  春寒仍料峭,他睡了几个钟头生生被冻醒,觉得浑身没劲,只好祈祷千万别发烧。

  “嘎子!嘎子!上海的东西到了!”马佳一路飞奔,左脚绊右脚,差点把自己摔在磨盘前。

  平房里一下子窜出来四五个人,阿云嘎嘴里还有半口窝头没咽下去,他含糊又着急地问:“哪呢?在哪呢?有信吗?”

  “都在这呢!”鞠红川把一辆小驴车赶进场院,“嘎子,他们这回太厉害了,你知不知道送来了多少药?”

  黄子弘凡迫不及待地冲上去,把小驴车上的木箱子一个个搬下地,阿云嘎扑过去亲自打开,箱子上层叠着棉布和棉花,下面装得满满的全是药,百浪多息,阿司匹林,奎宁……

  同志们听说从上海送来了物资,纷纷涌进他们的小院,唐伯虎带着几个卫生员姑娘跑来,拿着那些小玻璃瓶兴奋得尖叫。春天之后就是外伤最难捱的夏天,有了这么多的药,就有更多的战士能治好伤,更多的战士能活下来,唐伯虎激动得秃噜出几句英文,同志们听不懂,只好跟着傻笑。

  黄子弘凡却发现阿云嘎没有那么激动,他凑过去,结果被阿云嘎吓了一跳,“嘎子哥,你怎么了?”

  阿云嘎咬着牙凝视一张信纸,信纸上是那个人龙飞凤舞的笔迹,只有非常简单的四个字:不够就说。

  胡说八道。阿云嘎看着那些字都能想象出郑云龙故作潇洒的神态。这么多的药,他又熬进去了多少心血?

  “这什么东西?”一个本地的同志叫起来,“这是拉弦的吗,胡琴?”

  阿云嘎扭头一看,简直服了——那个同志从箱子里掏出来一把小提琴。

  这东西指向性太强,鞠红川不禁大叹:“哎,嘎子,这哪是琴啊,这是情啊!”

  马佳噫吁戏:“虽然我没见过人家,但此刻我对郑云龙充满敬仰。”

  阿云嘎看着那把琴,心又疼又软,终于气笑了:“……行,谢谢你喜欢我们家大龙。”

  蔡程昱开门进屋,熟门熟路地到龚子棋桌前坐下,向他比个拇指:“嘎子哥那边已经收到东西了,任务圆满完成!”

  龚子棋正从厨房里捧着一大杯苦丁出来,灌了一口,也竖起拇指回应,他连日忙得上火,喉咙几乎烂掉,金银花什么的都不顶用了,只有苦丁勉强起效。蔡程昱看着他面不改色地把奇苦无比的茶水喝下去,自己反倒龇牙咧嘴起来,龚子棋看他好笑,安慰道:“没多苦,我现在都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蔡程昱十分关切:“你去看看医生吧。”

  龚子棋搪塞:“有空就去。”

  蔡程昱拿他没有办法,从包里掏出一沓稿纸放到桌上,又从兜里拿了块软布擦他的眼镜。龚子棋看着很快进入工作状态的蔡程昱,更没有办法——碧云天人多眼杂,龚子棋不能过去招摇,郑公馆他也不太敢去,整月整月地只是玩失踪,蔡程昱思维直接,颇有些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的觉悟,没事就往龚子棋这里跑,美其名曰寻找灵感。龚子棋拦他不得,蔡程昱甚至得寸进尺地要到了另一副钥匙。

  “你上次最后给我讲的那个人,他后来怎么样了?”蔡程昱转着钢笔望向龚子棋,龚子棋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哪个?”

  “四联总处那个处长啊。”蔡程昱说,“你不是把猜猜托付给他了。”

  “噢。”龚子棋倚在书桌旁,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插着衣兜,居然真的像个说书的,他回忆片刻,一开口便是怀想当年的语气,“那个处长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这个人还真的挺有意思的——他是巨贾皇商那种出身,但年少时便离家自己闯荡,毕业之后在银行工作,淞沪会战那会,他还到上海押运过钞票。”

  蔡程昱肃然起敬:“淞沪的时候来的上海呀?”

  龚子棋点点头:“对,好像他心上人就是上海的吧。”

  蔡程昱哇哦一声,脑中不知道闪过了多少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龚子棋奇道:“你不是最近追案子追得很起劲吗,怎么又换题材了?”

  “素材哪有嫌少的。不过子棋,我最近有些新想法,回头我要做个本子,关于一个响当当的英雄。”

  龚子棋心说岳飞夏完淳还不够你编的,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他有什么故事?”

  “你看啊,以前咱们说身陷敌营的将军,要么是李陵那种降了的,要么是苏武那种宁死不降放一辈子羊的,也应该有这么一个典型——他假意降了,在敌营军功赫赫,但心志始终未改,终于剿杀敌首,所向披靡,打了一场大胜仗。”

  “……行,那他应该叫什么呢?”

  蔡程昱理所当然道:“龚子棋啊!”

  虽然从听到第一句开始就明白这人在编排自己,龚子棋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把茶杯搁在桌面上,无奈地说:“你知道你这属于什么性质的行为么。”

  蔡程昱表示愿闻其详,龚子棋换了个腔调:“小耗子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玉,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他忽然联想起红楼梦里这段情节,没过脑子便讲了出来,蔡程昱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前仰后合得停不下来。龚子棋说完才觉出不妥,但也追悔莫及,只好佯怒:“差不多行了!别笑了!”

  蔡程昱乐得握不住东西,手里的钢笔滑到地上,他赶紧把笔捞起来,往纸上划拉几道,笔头果然摔坏了。

  他胡搅蛮缠道:“这是你害的,怎么办,你赔吧。”

  龚子棋无言以对,看着蔡程昱沉默半晌,真的俯下身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了一支钢笔来。

  “这个赔给你。”龚子棋说。

  蔡程昱接过钢笔,笔身是朴实无华的深蓝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龚子棋拿着它的神态很庄重,手指甚至略微有些发颤。

  “林妹妹,这莫不是‘玻璃绣球灯’?”蔡程昱举着钢笔揶揄。

  龚子棋无计可施,推了一把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