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8章 (八)

  太平洋战场局势胶着,日本人在美国人那没讨着什么好,转过头来收拾东亚,甚至在上海搞出西侨集中营。火气撒到汪政府,大员们也不会白受着,底下有的是人给他们折腾,一下子又开始狠抓通国通共分子,查得草木皆兵。

  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

  有人往上报告,一个剧院老板,跟一个德国商人,一起吃过一顿晚饭。

  上级批复:情况可疑。

  郑云龙放下电话。

  张超和蔡程昱坐在他对面,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一个审判,郑云龙斟酌着词句,努力让这件事听起来没那么严重:“我,呃,和施耐德先生吃的那顿饭,被人举报了,现在我在汪伪挂名,嫌疑通敌。”

  他看见张超和蔡程昱同时露出如遭雷殛的表情,赶忙说:“嫌疑,只是嫌疑,而且都没说通的是谁,说明根本不能确定,他们就算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不会马上把我怎么样,是吧。”

  然而郑云龙越这么找补,张超和蔡程昱越惊惶,脸上的血色全褪了下去。

  “干嘛?你俩再这表情,我真安排后事了。”郑云龙佯怒,“余主任不是还在?龚处长不是还在?连我都保不住,他们俩也不用干了,你们怕什么?”

  蔡程昱轻轻说:“哥,‘人都有私心’啊。”

  “现在开始您别出门了,哪儿也别去,院门都别出,也别让人进。”张超机关枪一样突突,“我明天就去买防弹玻璃,回来让人……不行,我自己装。”

  蔡程昱补充:“把锁都换了,钥匙咱们一人一把,嘎子哥的等他回来再说。”

  “车能换玻璃吗?是不是有点费事?”

  “你不是不让他出门吗?”

  “他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我说不出他就不出了?”

  张超和蔡程昱一唱一和,说相声似的,郑云龙一句一句听着,笑得头都低下去。

  “好了。”他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咱们家。”

  龚子棋拖着步子上楼,没有多余的力气连跨数阶,只一步一步沉重地踩着楼梯,他住在顶层,楼梯间从未这样长得要死,龚子棋不敢把眼神往门口放,最后还是看到伸着腿坐在台阶上的蔡程昱。

  蔡程昱也看到他,没站起来,一只手托着下巴,语气平静地说:“你怎么也把锁换了。”

  这甚至不是个问句,风平浪静,平常得像问候天气。龚子棋绕过蔡程昱,在房门之前站定,蔡程昱扬起脸,没有催促回答,也做好了对任何回答照单全收的准备。

  “不要再过来了。”龚子棋目视着门,缓缓说,“太危险了。”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蔡程昱说,“而且我每次都戴着帽子和眼镜,不会被认出来的。”

  龚子棋突然把右手往蔡程昱眼前一伸,嵌在甲缝里的血迹经年累月洗不干净,几乎已经长成他皮肉里的一部分,蔡程昱被那些锈蚀的颜色激得一惊,似乎能闻到腥味,龚子棋坦荡地展示这只刽子手的凶器,像在威胁,更像在求饶。

  我每天都杀很多人,这一阵子杀得更多,或许哪天动刑的就会是你的家人——甚至是你自己。龚子棋把手收回:还有一种可能,在那之前,我自己先被杀掉。

  上海的层次很鲜明,一群人是刀俎,一群人是鱼肉,一群人介乎它们之间,同时是二者本身,龚子棋的情况则还要复杂一些,故而也离死最近。蔡程昱对他既敬且怜,少年时代里青涩的喜欢和许多种感情酝酿在一起,攒成一束夜间的火,蔡程昱把火种捧给他,龚子棋想去接,却不能不想那捧火会不会迟早掉在地上,把什么都烧成灰烬。

  “至少等形势缓和一点……”龚子棋听见自己说。

  对不起啊。蔡程昱突然开始道歉。是我太天真,把一切都看得太理想化,我不知道原来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对不起。

  龚子棋握住门把手,蔡程昱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龚子棋上次这样交出后背的时候被袭击,这次不知道会怎样,最好蔡程昱给他一拳,惩罚他不识好歹,狼心狗肺,或者别的什么。

  蔡程昱抱住了他。

  他们两个身量差不多高,蔡程昱双臂收拢,安静地抱了他一会,然后把什么东西放进龚子棋的衣服口袋,干脆地松开手,转身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龚子棋把手伸进衣兜,拿出蔡程昱放进去的那块金属。

  是那把已经作废的家门钥匙。

  余笛和龚子棋紧急与各地的组织联系,要求从上到下进行一次彻查,排除所有风险因素。

  香港,玛丽医院外科主任医师李向哲报告,没有问题。

  广州,正金银行职员刘彬濠报告,没有问题。

  杭州,小学教员代玮报告,没有问题。

  “那么你说,问题在哪里呢。”陈博豪用脚尖点点地上的人,半蹲下来,那人惊恐地看着他,瞳孔里倒映的英俊青年笑得森森,“我还真没想到你是背叛的那个,平时看着那么老实。”

  陈博豪垂下眼,扣动扳机。

  南京,宪警队长陈博豪报告,问题已解决。

  张超和蔡程昱买了一大堆吃的搁厨房,把郑云龙当个小孩儿,反复叮嘱他不许给陌生人开门。郑云龙哭笑不得,命令他俩马上滚。

  两个人吃完早饭一起滚了,郑云龙收拾完碗筷,在屋里开始转悠,从客厅开始,一步一步,不放过一个角落。

  最后走到了二楼书房,他们家阳光最好的一间屋子。

  郑云龙抱着胳膊站在书房里,看那座几乎高到天花板的书橱。郑云龙和阿云嘎的书加起来可能也没蔡程昱的多,张超的净是些外文,什么什么经济的东西,还有俩孩子小时候的课本,一些乐谱,安置在硬纸壳子里的报纸。蔡程昱在美国作风俭省,倒肯花钱拍电报回国发文章,不用真名,他和张超看了几篇就猜出来,每一期都买来收着,蔡程昱不告诉他俩,他俩也不告诉蔡程昱。

  有一层专门陈列相片,按时间顺序摆着,一眼望过去像影片回放。阿云嘎的身板渐渐厚起来,嘴角不再苦相地垂着,他倒是越来越瘦,俩孩子竹子一样窜高,从稚童变成少年,再变成青年。

  郑云龙在家待着的日子,天天都在怀旧,他不想去找余笛,怕自己开口就托孤。不过两个弟弟他也没有太担心,产业都给张超接着,左右只要张超在就短不了蔡程昱的吃穿,就是阿云嘎,他完戏了阿云嘎怎么办。

  他正想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郑云龙惊怒交加,心凉下去半截,他猛转过身:“你还能进了我家,你……”

  郑云龙卡壳了。

  那个人并没有放手,他说:“不好意思,这好像也是我家。”

  郑云龙乡音都飙出来:“biang的你吓死我!你怎么回来了?”

  阿云嘎叹口气:“我再不回来,怕有些人真当自己无所不能。”

  郑云龙由着阿云嘎把他拽过去抱了个满怀,感觉到阿云嘎的心跳比他还快,又好笑又心酸,他拍拍阿云嘎:“组织的意思是让‘陈风雷’出面?”

  “对,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怕。”

  阿云嘎长出一口气,抬手捋捋郑云龙的后颈。

  蔡程昱上午出去跑了个采访,给太阳晒得要死,午饭都没及时吃上,随便买了个包子就赶回报馆。他的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

  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有的人想说什么事,自己不敢或者不便,就把材料悄悄送到报馆,给记者们查明披露。蔡程昱正在跟进一桩倒卖驼峰航线物资的案子,以为是知情者提供的证据,坐下就把信封拆开。

  信封里掉出两枚空子弹壳。

  蔡程昱把那两枚弹壳握在手里端详,很快明白过来。

  上海新闻界三年前开始的那场屠杀,其实一直没有停止,并没有因为他的淡忘,就也淡忘了他。

  从一切的开始就隐藏在暗处吐信的蛇,终究向他露出了毒牙。

  蔡程昱把弹壳放进兜里,想了想,先让打字员帮他给张超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晚点回去。

  电话打完,蔡程昱开始收拾他还没写完的稿,所幸不是太多。这三年他笔很勤,想写的几乎都已经写了,这很好,没有什么遗憾。

  蔡程昱看一眼表,他还有六个小时下班,如果那群人晚上动手,他还能干不少事。

  做什么呢,这个节骨眼上。

  最要紧的是郑云龙……蔡程昱焦躁地抓了几把头发,他拿起手边没写完的驼峰的稿,慢慢想出了一个计划。

  张超一进门,就看见郑云龙挑了个舒服姿势,偎着阿云嘎靠在沙发上,阿云嘎正给他讲晋察冀边区的事,地道战,地雷战,怎么怎么,深州的桃子极好吃,白洋淀的芦苇比人还高,我们有一支特别特别厉害的队伍,叫“雁翎队”,专门撑着小船在芦苇荡里作战,还有好多特别特别好的同志,他们可都知道你……

  “嘎子哥!”张超惊喜,阿云嘎笑盈盈:“超儿。”

  郑云龙本来快睡着了,看见张超只一个人,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你俩没一块儿回来?”

  “报馆给我打电话,说他今天出去有事,回来会晚一点。”张超回答,阿云嘎十分慈祥地来了一句:“我觉得超儿是不是长个了。”

  “我都二十五了,哪里还会长。”

  “哎呀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你嘛。”

  张超懒得看他俩久别重逢的腻歪,一头扎进厨房沏咖啡,频繁地从窗户往大门口瞟。

  是啊,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