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6章 (六)

  一九四三年一月九日,汪精卫向英美宣战。

  龚子棋发现一些特务听到消息都表情怪异。

  龚子棋已经是“龚处长”,他把腿架在桌上,细细擦一把短刀。这把短刀正是洪之光留给他的,纤薄精巧,然而极利,一碰就能见血,特务们看着寒光在龚子棋脸上一下一下闪过,莫名觉得后背发凉。

  汪精卫来这一出,上海舆论炸锅了,各大报纸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纷纷对汪政府口诛笔伐,其中有一篇文章写得精彩绝伦,上海市民竞相传阅,当年洛阳纸贵可能也就这个阵势。上面大怒,命令七十六号务必查出该作者。

  这篇文章的作者署了个佶屈聱牙的名字:亓彧。

  龚子棋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一声闷笑卡在嗓子里,费了大劲才咽下去。什么笔名,亓彧,亏他想得出来。龚子棋想象那帮特务满上海搜捕“开或”,越想越觉得可笑,赶紧掐掐山根掩饰。

  等一下。

  亓彧。

  龚子棋掐在鼻梁上的手顿在半空。

  这段故事的伏笔细数起来埋在许多年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绵延过隔着整座大洋的午夜梦回。关于一只狗,一首歌,一段他们都尚无忧的少年时。

  起因是有一天蔡程昱发现龚子棋一直把一柄刀贴身放着,当即火了,和龚子棋吵起来,演讲一样旁征博引气势逼人,龚子棋莫名其妙挨一顿数落,被骂得委屈又烦躁,正要还嘴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蔡程昱为什么这么生气?这刀伤着我跟他有什么关系?

  这种问题一般都禁不起细想,蔡程昱自顾自滔滔不绝许久,忽然发现龚子棋似乎根本没听进去,更火大了:“你在没在听我说话?你动不动连滚带爬的,哪天把自己捅个对穿……”

  龚子棋突然笑出一声。

  蔡程昱七窍生烟,愤愤然推了一把眼镜,然而他立刻发现龚子棋的表情十分扭曲,好像又高兴又难过,龚子棋挂着那张五官都没摆放明白的脸看向他,轻声问:“你真的这么怕我出事?”

  蔡程昱没脾气了:“是啊。”

  龚子棋点了很多下头,但始终没再看他。

  余笛之洞若观火,很快发现龚子棋这些时日明显藏了心事,他旁敲侧击地关怀,然而年轻人没有向他倾诉的打算,反而拐弯抹角地问起洪之光。龚子棋和余笛其实鲜少讨论这个人,洪之光是他们共同的伤疤,只不过凶器有别。余笛讲起往事永远轻拿轻放,但仅仅如此就已经够触目惊心,龚子棋不敢往下听,落荒而逃般转开话题,反而叫年长者慧眼如炬地拈住了他的七寸。

  “是不是碧云天郑老板家的小少爷?”余笛问。

  他既不缓冲也不迂回,开门见山直切要害,龚子棋本来在喝茶掩饰心虚,听到这句险些呛死自己。

  余笛怜悯地看着龚子棋一通狂咳,笑意温和:“你们都正年轻,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你忧心忡忡什么呢?怕他拒绝你吗?”

  龚子棋心说不是,主任,不是的。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拒绝——这才是我无法承担的东西。

  华北军民艰苦抵抗两年,游击队规模逐渐扩大,郑云龙着急送药,他需要的批量太大,香港那边得费尽心思。一天张超突然冲进办公室:“龙哥余先生找。”

  郑云龙赶紧站起身,余笛是暗中来的,走得着急,头发都有些乱。

  “江海关港口的线出了问题,暂时不能再启用。”余笛语速很快,“我已经让他们把昨天准备出港的物资全都抢救回来了,现在暂时放在霞飞路的几处据点,我们必须马上找新出路,我已经有两个方案,但是风险都不小。”

  “不能冒风险!”郑云龙不同意,“必须保证这些药品都能及时送到,他们等不起!”

  郑云龙反应这么激烈,余笛完全能理解,然而他最近被另一件大事缠得焦头烂额——戴笠和周佛海联系密切,有要撬动他的意思。余笛看向郑云龙,目光一瞬间有点涣散,郑云龙赶紧扶住他。

  “笛哥。”郑云龙这么多年来又一次这样叫他,“你还记得我是青岛人吧。”

  这个称呼把余笛拉回二十多年前那段燃烧的青春岁月,他定定神:“当然记得。”

  “家父当年在青岛……”郑云龙说得有些艰难,“在青岛有个名号,叫‘船王’。”

  余笛看着郑云龙,他的身影和那个海风一样恣肆率性的小少爷渐渐重合,郑家船业,曾经确实是胶州湾上的传奇。

  无论是财力,还是气节。

  余笛不敢置信地问:“你要……”

  “我是不肖子孙。”郑云龙说,“只能赌一把,赌我父亲这个姓,还有人记得。”

  三天之后,郑云龙约见一位故交,或者说,世交。

  施耐德先生。德国商人。

  施耐德先生一见他,先冒出一句:“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郑云龙觉得心脏被狠拧一把,他艰难地笑一笑:“谢谢。”

  “我们当年都很爱看她表演京剧,那时你还小,这么一点。”施耐德先生在餐桌边沿比一下,“但是淘气,半刻都待不住。”

  郑云龙怕自己再说不了几句就能直接崩溃,他用尽可能委婉又简明扼要的语言向施耐德先生解释,日军管制太严,他想借施耐德先生的船夹送一批货物出江海关。报酬不是问题。

  施耐德先生锐利的蓝眼睛一下下钉他,郑云龙甚至觉得施耐德先生下一句就会直接问出,你在走私吗?

  郑云龙感觉周围的空气逐渐被抽干,他煎熬地撑着桌子,施耐德先生给他倒了一杯啤酒:“上海的啤酒不如青岛,我很久没有好好喝过一回了。”

  郑云龙端起玻璃杯和他撞一下,施耐德先生问:“郑先生还听古典音乐吗?”

  郑云龙差点问,你说的是哪个郑先生?

  然后两个人真的开始聊德国古典音乐,郑云龙的父亲曾经最爱莫扎特,郑云龙受他影响同样如此。两个人一杯一杯干啤酒,最后郑云龙眼睛都喝得血红。

  “我很遗憾,郑先生。”施纳德替他惋惜,话很直白,“我想您本该,也本可以成为一位,出色的,灵魂纯粹的……艺术家。请原谅,或许我不能感同身受您的处境。”

  郑云龙惨笑:“曾经我确实这样期望,又把希望寄托给我的爱人、我的弟弟们,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施纳德先生,有的人就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宿命,沃尔夫冈是,我们……也是。”

  回家的路上郑云龙几乎不省人事,张超吓坏了,车头一拐想直接往医院开,被郑云龙喊住。

  “去碧云天。”郑云龙要求。

  到了碧云天,郑云龙不去办公室,他打开所有的灯,穿过空空荡荡的观众席,跨上舞台,一伸腿在台边坐下。

  四四方方的舞台像缺了一面的盒子,框住无数悲喜人生,世界上的每一件事在发生的同时就变成过去,而在舞台上,则是在展现的一刻凝结成永恒。现实与幻想、背负与释放在天秤上滑至平衡点,在这里踏上的路是播种与萌芽,在一年年的栉风沐雨中,长成他的底气和退路。

  在他的剧场里,留着他不曾被冲碎的,家的屋檐。

  “超儿,你弹个琴吧。”

  “好,弹什么?”

  “莫扎特。”

  空旷的剧场里响起钢琴盖打开的声音,琴凳挪动的声音,然后淌出潺潺流水一样的琴声。

  ——留声机突然卡盘,播得断断续续,郑先生放下报纸,大龙呢?大龙,去看看是不是唱针出问题了。郑云龙跑过去,两三下就鼓捣好,郑夫人于是很得意:我儿子多厉害。郑先生说这小子可不厉害,自己主意大着,连我教他的书都不背。郑云龙不服气,就故意从他跟前走过,拖着长音:上马带胡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郑云龙闭上眼睛。

  父亲。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但愿我,从来不曾让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