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5章 (五)

  鞠红川冲进卫生所,把唐伯虎的药箱胡乱一背,拉起她就跑,唐伯虎着急,她还有东西没拿,鞠红川把她推出去:“我给你收拾!赶紧走!快点!”

  日军“铁壁合围”,地上马队、步兵四面八方包抄,头顶飞机空投炸弹。唐伯虎满耳朵枪炮轰鸣,几乎要被震聋,她看到一位老妇人走得艰难,冲上去想扶她,老太太抬头看清她的模样,一下子急了:“闺女,你这样可不行呀!”

  老太太把自己的头巾拽下来,踮着脚给唐伯虎蒙在头上,又蹭了两手墙灰,把唐伯虎脸上抹得黑黄一片,“别管我啦,快走吧!千万不能落到鬼子手里,知道吗?”

  唐伯虎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陆宇鹏正好经过,赶紧喊她:“哎!唐大夫!”

  唐伯虎拉着老太太不放,陆宇鹏一看就明白了,二话不说,上前背起老太太就跑。他们在炮火硝烟里狂奔,唐伯虎身上的白大褂不一会就看不出本色,她夹着哭腔问:“嘎子呢?马佳呢?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宇鹏咬着牙:“都在西河头,那边全是装甲车和坦克……”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一个人骨碌碌滚过来,脖子上鲜血喷溅,陆宇鹏吼道:“唐大夫!你接一下!”

  唐伯虎忙搀住老太太。陆宇鹏一边耳朵曾因轰炸任务失聪,但他根本不在乎,大不了再聋一边。他从腰里摘下一颗手榴弹,拉开保险奋力一扔,爆炸的巨响中,天空窜起橙黄色的火光。

  富庶美丽的冀中平原,成为一座人间地狱。

  几个日籍秘书凑在一起,讨论日军在华北的“丰硕战果”,拐过楼梯口迎面碰上余笛。余笛外表实在出众,优雅温和风度翩翩,女秘书们看见他心里都跳几下。

  余笛很绅士,侧过身让她们先过去,他始终保持着从容得体的微笑,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个人。

  余笛走出政府大楼,一步步下楼梯,夕阳在他身上熨一层边,浮在表面的融融暖意。

  是春天了,余笛想,又一个五月。

  属于他们的那个五月过去太久了。那时他在北平激情澎湃,高喊着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和一群同样青春年少又一心报国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他们游行、演讲、和政府官员谈判,做尽了热血沸腾的事情。而他的那些同伴们——老家就是青岛本地的,据说出身八旗的,一身腱子肉别人老把他当成军警的,说话满口碴子味偏爱听个戏的——来自五湖四海,在那个春天齐聚,又各自转身,奔赴大江南北。

  彼时他们在桌前举杯,同声道: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之后发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仅仅在他们五个人之中,便是有的已去,有的尚在,有的生死未卜,有的人鬼莫辨。

  竟然已经二十年。

  余笛慢慢走向他的车,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龚子棋的声音响起来:“主任。”

  余笛眼睛一热,还好,依然有人年轻,依然有人一往无前,万死不辞。

  “你说。”

  龚子棋看一眼后视镜:“驼峰航线的物资已经到位,正在运往各前线。”

  余笛问:“是谁在负责?”

  “翟李朔天。豹子的小组也已经就位,他们会盯紧沿线官员,防止贪污。”

  这条运输线上大部分是是国府的人,余笛一直的观点是抗日与党派无关,对他们只有一样的感谢和敬意。

  “好,这是我这些天听过最好的消息——第三次长沙会战胜利之后最好的。”

  龚子棋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尴尬,余笛了然:“后面就是坏消息是吗?没事,你说吧。”

  “也不是,郑先生问‘生命线’该怎么办,但我到现在也没联系上那边。”

  “能怎么办。”余笛叹气,“把东西先存着吧。”

  阿云嘎站在一面地图前,右臂被绷带缠着,吊在脖子上,他用左手费劲地在地图上勾画,使不对劲,笔尖咔一下撅了。

  那是一张他亲自带人测绘的军区地图,每一条小巷,每一座谷仓,每一间房屋,每一个地道口,每一处地雷区,他都烂熟于心。

  日军的战术是“拉网式”,企图将他们的核心战力合围歼灭,石德路以北,滹沱河以南,深县,饶阳。阿云嘎换了根笔,在地图上圈出四个圈,彼此连起来,在最中心插进一根图钉。

  黄子弘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站在阿云嘎斜后方,认真端详地图上的笔迹。阿云嘎头也不回地问:“挂彩了没?”

  “没有。”小少年的声音意外地低沉。

  阿云嘎回头看他一眼,黄子弘凡表情出奇严肃,没有一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站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直。

  阿云嘎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忽然震声:“黄子弘凡!”

  少年应得掷地有声:“到!”

  阿云嘎用笔尖在地图上点一点:“今天下午五点,鞠红川会护送电台、伤员和卫生队转移到深北,伤员按伤情轻重分为几个小组,分散行动,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带一个小队,负责掩护。”

  黄子弘凡坚定道:“是!”

  阿云嘎掏出一把手枪,交到黄子弘凡手里:“这把枪跟着我走过大半个中国,命比我还硬,你拿着,不许丢了!”

  黄子弘凡接过枪,这个一向聒噪的少年在阿云嘎面前站定,未发一言,而是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军人总在血火中完成脱胎,黄子弘凡握紧手枪,走向属于他的,战场的上成人礼。

  碧云天被日本人关了几个月,又获准重新开放,但被要求只能进行纯商业性的表演。郑云龙一直表现得淡然,其实心里把他的剧院看得比命重,当天就转遍了碧云天每一个角落,生怕哪里受过破坏。上海剧艺社则被禁止了所有演出活动,方书剑只好彻底进了贾凡的电影公司,张超和蔡程昱去看他的时候,方书剑信誓旦旦,不管碧云天排什么剧,只要找到他,他一定会去演,被枪指着也不怕。

  “这一部我先留着,慢慢改,直到最完美。到时候你不许演砸半点,说好了啊。”蔡程昱认真地说。

  方书剑光看大纲就热血沸腾,他和蔡程昱都喜欢夏完淳,一身傲骨的少年英雄,铿锵一首正气歌。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臣……你能不能明天就写完?”方书剑抱着本子不肯撒手。

  “我每天起来,都觉得想法跟昨天不一样,越改越嫌不够,好像总差点意思。”蔡程昱摇摇头,“尤其是结局,我不知道怎么写才最好——要不你自己在台上临场发挥吧。”

  张超也凑过来:“你俩又规划什么呢?”

  蔡程昱说:“我打算写写夏完淳。”

  张超皱眉:“你俩怎么回事儿,净喜欢这种故事,太惨了,我受不了。”

  方书剑不同意:“这哪里惨,夏完淳死得其所,对他来说就是值,长生殿才惨呢。”

  三个人吱吱喳喳,贾老板循声而至,好奇探头:“你们在说什么?”

  “你看蔡程昱写的新戏,我好喜欢,回头也拍电影版的吧。”方书剑把本子塞到贾凡手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演……唉。”

  贾凡也跟着苦笑,现在电影公司只能拍点肤浅的爱情故事,俊男美女谈谈风花雪月,越浅白越挑不出错。不只报纸被卡着喉咙,连镜头也没法讲话。

  晋察冀边区在扫荡之下伤亡惨重,根据地几乎全部成为敌占区和游击区,郑云龙天天提心吊胆等电报,得到阿云嘎还活着的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蔡程昱和张超更松一大口气,赶紧把这一阵子没敢管的烟酒全都锁了起来。

  高天鹤去河南查访饥荒灾情,待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几乎不成人形,蔡程昱请他到家里吃饭,高天鹤坐在桌前,看着摆了一桌的饭菜,放下筷子失声痛哭。

  “我到了那里,才知道‘易子而食’说的是真的。”高天鹤流泪,“树皮、草根、观音土,什么都吃,有一次几个人把我的东西偷了,差点去煮胶卷……”

  那三个人都红了眼圈,郑云龙拿起酒杯,手一翻,慢慢酹在地上。

  敬我们的……同胞手足。

  高天鹤抹掉眼泪:“吃吧。努力加餐饭。看到胜利之前,咱们几个,谁都不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