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4章 (四)

  郑云龙坐在办公室里等待,敲着桌面默默倒数,五,四,三,二,一。

  蔡程昱推门进来,邦一下把门摔出一声巨响。

  郑云龙没听见一样:“来了?你过来,看看这些照片儿。”

  蔡程昱不能跟他生气,他一肚子气没法跟任何人生,郑云龙修长的手指一张张翻相片,看得很入迷。蔡程昱走过去,一眼看见弹钢琴的张超。

  他们刚到上海的时候,郑云龙带着蔡程昱,阿云嘎带着张超,四个人坐两辆黄包车,穿过上海繁华的街道和曲折的弄堂。蔡程昱和张超对周围的一切都新奇,看飞鸟,看江水,看各色国旗,看来往的人。郑云龙顺着纸上的地址找到法租界那座小别墅,打开门的时候屋里扑出的灰尘呛得人咳嗽,张超站在玄关又惊又喜地大叫:“有留声机!还有钢琴!”

  晚上吃过晚饭,张超趴在钢琴上敲来敲去,过一会儿又捣鼓留声机,郑云龙从柜子里翻出来几张唱片,瞧瞧都不满意,于是指挥阿云嘎:“还是你唱个歌吧。这些曲子太软了,靡靡之音,我今天懒得听。”

  于是阿云嘎真的唱了,一支异族语言的民歌,悠长辽远,来自他在遥远北方的故乡。

  然后蔡程昱和张超开始上小学,两个人都聪明,常常考第一。他们结识方书剑,让他进了剧院,碧云天的招牌越来越响亮,郑云龙和阿云嘎也越来越忙。

  一个四月里的一天,街上突然开始大批大批杀共产党,郑云龙直接给两个小的请了假,把他们接回家里,又疯了一样冲出去,那天郑云龙和阿云嘎到午夜才回来,两个人一语不发,在客厅里坐着,一直等到天亮。

  郑云龙说,你走吧。

  阿云嘎说,我不能走。你别担心,我现在是“陈风雷”,一个开剧院的而已。

  郑云龙给了阿云嘎一拳,又把他拉进怀里,死死地抱着不放。

  等到蔡程昱和张超上中学的时候,阿云嘎真的走了,郑云龙说他去了香港,还给了他们一个地址,说可以跟你们嘎子哥寄信,我不认字儿,我就不写了。

  蔡程昱甚至记得那时耀武扬威的头版新闻,国军剿匪取得重大胜利,共匪仓皇西逃。

  我早该猜到的。蔡程昱想。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蔡程昱郑重地坐在郑云龙办公桌对面,“把您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吧,您现在说您是张学良拜把子兄弟,我也不会很惊讶。”

  郑云龙本来想郑重严肃地跟蔡程昱谈一谈,被他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一下子笑出声,一时半会还停不住,赶紧摆手:“不敢不敢,你哥我真没这么大本事,出去别这么跟人瞎说啊,我有你这么个弟弟早晚不知道怎么死的。”

  蔡程昱疑惑地看着他,郑云龙调整一下呼吸:“我的真实身份,啊,就一开剧院的,卖票的。除此之外,我是中共上海至晋察冀线物资援运的负责人之一,主要负责药品项目。”

  “药!”蔡程昱一嗓子喊出来,“您不要命了?”

  “什么要不要的?”

  “要,不是,是药……算了算了您接着说吧!”蔡程昱瘫倒在椅子上。

  “你嘎子哥,现在是晋察冀边区一个什么长,我记不住,反正是个长。他打在上海的时候就跟着周先生。”

  蔡程昱艰难地吞咽一下:“……嗯。”

  郑云龙继续解释:“香港‘陈风雷’这条线,从他刚走就开始埋,一直和上海这边的医院有联络,我们大部分医药的来源都是‘他’,虽然你嘎子哥本人一直在北边打仗。”

  “可我还是觉得,这听上去太冒险了。”

  “确实冒险,所以这条线只有我和香港那边知道,上海以北线上的同志并不知情,‘陈风雷’是一个最纯粹的商人,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蔡程昱想,怪不得龚子棋还问他陈先生的事。

  郑云龙凝重:“我们这条线上折过很多人,但是这条线不能断,也不能暴露,因为它的作用非常大。去年有一阵我特别忙你记得吗,算算时间,你自己推得出来。”

  蔡程昱回忆片刻,脱口而出:“百团大战。”

  龚子棋也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前前后后,都对上了。

  蔡程昱忽然一个打挺猛地坐直,郑云龙被他吓一跳,蔡程昱结结巴巴:“您,您刚才身边那个‘余主任’,他是……”

  “对啊,余笛,你们余先生。”郑云龙笑笑,“我跟他也有快十年没见过了。”

  蔡程昱的表情已经很难用文字来形容,郑云龙拄着下巴看他,蔡程昱花了好一会消化全部事实,最后的反应不出郑云龙所料:“可您,您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人都是有私心的。”郑云龙坦诚地说,“我最大的那个‘私心’已经在战场上,还有一个,早就自己跳了进来,所以我想……一定要守好我眼前的这个。”

  蔡程昱听完感动一会,突然想起来:“您不说我都忘了他了,张超呢?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去了吗?”

  郑云龙爆发出一阵大笑:“对,他执行特殊任务。地点:生鲜市场,目标:买新鲜的阳澄湖大闸蟹。”

  当晚,名伶周深抵沪,郑云龙设宴接风。

  ……其实就是弄了几只螃蟹,在场人员里还没几个能喝酒的,十分无趣。

  菜馆还是那家淮扬菜馆,不过这回老板兼主厨李琦也坐进了包厢。周深人还没进屋,呖呖的声音先传进来:“你看这个花瓶摆的,哪里有窑变釉配郁金香,都紫成一团了,不好看!”

  这把嗓子。屋里所有人都抽口气。李琦不满:“你来吃饭就吃饭,挑拣花瓶干嘛?”

  张超起身帮周深开门,周深本来一直笑着,抬头看见他,脸色瞬间一变。

  张超浑身尴尬,赶紧回头跟蔡程昱递眼神:我脸上有东西吗?蔡程昱摇头:没有啊!

  “这不张超么。”郑云龙放下茶杯,悠悠介绍,“太多年没见,你都不认识了。”

  “是,都长这么大了啊。”周深很快调整表情:“超儿长得真好。”

  郑云龙没有接下这个话题,只是示意周深到自己身边坐下,“你这次来,是什么意思?”

  “要越冬了,我怕那边补给不够,得多给他们攒些棉衣。”周深淡淡地说。

  “……这也就是我知道你。”郑云龙叹气,“外面的人,听说你来日占区唱戏,得把你骂成什么样儿啊。”

  “那个……对不起,”蔡程昱忍不住插嘴,“周老板,褚民谊邀请过您吗?”

  “他请啦,我跟他说,要是让我去给日本人唱戏,我就去唱一晚上松花江上。他气得要死,昨儿还给我车厢门上插刀子呢。”

  蔡程昱先替周深担忧,想起白天最后是余笛出来收拾的场面,提着的心又稍微放下点。

  “你们吃饭,吃饭,少聊点打仗的事,菜都凉了,别糟践我的手艺。”李琦赶紧张罗。

  周深跟郑云龙和李琦是老交情,三个人聊得欢快,两个小辈在边上陪着,有螃蟹吃,倒也挺开心,吃着吃着外面有人通报:“周老板,您的氅子。”

  “来了来了来了。”周深赶紧放下筷子亲自去接,抱着一条雪白的大氅回来。

  郑云龙惊愕:“上海这什么天,你穿它?”

  “我不是穿!”周深说,“那个旅店一看就有日伪的人,我不愿意把它自个儿搁在那。”

  张超拆着蟹腿跟蔡程昱对视,这么聊斋呢听着。

  吃完饭周深有车来接,车上挂了一尾白线编的金鱼。郑云龙不知道是不是喝高了,跟李琦说这顿饭钱记到嘎子账上,被后者骂骂咧咧地轰走。张超大笑着去开车,坐进驾驶室的时候忽然感慨万千,这辆车上多久没坐全过三个人了,更不要提四个。

  “这是应该载入史册的一天。”张超打着方向盘感叹。

  蔡程昱虽然只喝了一小盅酒,还是上车就睡,很快没了动静。郑云龙坐在后座,撑着太阳穴看窗外。张超突然问:“周老板那件氅子……为什么?”

  郑云龙乐:“他那氅子怎么了?”

  “毛领都秃了,保守估计穿了五年以上,虽然料子确实是好吧,至于走哪带哪?”

  郑云龙先点头:“还行,能看出是好料子。”又说,“那是东北关外打的雪狼皮,有个人花了整整一冬才打到那么大一只狼,所以周老板总也舍不得放下,什么时候都带着。”

  周深是从奉天城里唱出来的角儿。东三省,抗日联军……

  张超觉得自己触碰到一个壮阔故事的边角,仿佛有关外的风自林海雪原烈烈卷来,又在名伶婉转的唱腔里,消失不见。

  周深连着唱了十七天没歇,唱到下来漱口漱出红丝,郑云龙气急败坏:你杜鹃啼血呀!说什么不让他再上台,一堆记者想来采访他,郑云龙指挥蔡程昱都给打发走。

  “攒够了么?”

  周深对着镜子拆头饰,回答郑云龙的是他自己偏冷的男声:“怎么攒得够,能攒多少是多少。”

  郑云龙拿他没辙:“你也自己珍重着点。”

  “我心里有数。”周深轻声说。

  如果他还是那个能在奉天行宫的城墙上唱戏唱一整晚,知道会有人来寻所以有恃无恐的小孩儿,他就不会在察觉出不对的时候立即下台,而是非得等到那个刁钻耳朵听出他嗓子坏了,亲自来兴师问罪才肯罢休。这心态其实真的幼稚,就像是要跟谁炫耀似的:你看,我也有人疼。

  周深对着镜子擦去最后一道妆。恍惚还是在东北的时候,他唱完新年第一场戏,抬眼从镜中看见那个一肩风雪地赶过来的人,于是柔柔地问,晰哥,你新年过得怎么样啊。

  王晰明明眼睛里都是笑,却还要扮作深沉,压着那把提琴共振的嗓子说,嗯……你不在,我过得一般般。

  周深在上海待一个月,至少被褚博士请了三次,周深态度明确:绝不去。被拿刀逼着也毫无惧色。然而这些人手段阴狠至极,上海小报满天飞,写他直接被一辆车送进虹口,出来时提了多少金条,什么什么,讲得有理有据绘声绘色。

  “你别生气。”却是周深在劝蔡程昱。

  “颠倒黑白。”蔡程昱觉得脑门充血,拿手背按住额头,“这简直……无耻。”

  周深是真的不介意,余笛已经帮他找好可以赶制冬装的棉纺厂,张超也帮了不少忙,他的目标超额完成,心里只有高兴。蔡程昱难过以外也没有办法,仇恨汉奸又没错,明辨是非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给自己提的要求。

  蔡程昱知道自己的情绪来自哪里——龚子棋、余笛这样的人,他们怎么办呢。

  龚子棋那次剧院一别之后又很久没露面,余笛倒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蔡程昱渐渐发现他真是个人物,严格意义上不算在权力最核心,但和日方交涉,安排中储券,甚至清乡,哪里都有他的工作。他并不争权夺利,可一把手们根本离不开他。

  “余先生高山仰止。”蔡程昱感叹。

  周深同意:“可不是吗。”

  周深来得实在及时,他离开上海没多久,日军占领了租界,大美晚报被日本人接管,碧云天等数家剧院被强制关停。

  蔡程昱自行车前后载着两大箱东西,和郑云龙张超几乎同时到家。张超惆怅,这倒是一家团团圆圆,三个无业游民。

  郑云龙还挺乐观:“都好好活着,可以了,人不能太贪呐。”

  蔡程昱窝在家里写了几天剧本,被廖昌永帮忙安排进了申报,一上班遇见高天鹤,两人相对苦笑。张超还有些生意,郑云龙是真正在家赋闲,自己过上老太爷的生活,天天喝个茶养个花,一派闲云野鹤的样子。蔡程昱和张超早就希望他有机会好好休息休息,看他做派潇洒,都挺放心,郑云龙甚至捡回个猫,并且扬言要再养一条狗,没找着合适的,还在物色当中。

  五月,日军在华北进行大扫荡,奉行三光政策,抢光,烧光,杀光。

  郑云龙终于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