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3章 (三)

  黄子弘凡自从第一次亲手击毙了敌人,就开始把自己当个真正的战士,每天想象自己在前线奋勇冲锋。阿云嘎依然让他放哨,他觉得嘎子哥大材小用。

  有情报说这天日军可能有行动,黄子弘凡在他的观察点守了一上午,什么动静也没发现。他握着枪,指着一个假想敌,虚拟地射击,练完一次还小声给自己喝彩。

  等一下,那里真有个人——鬼子!

  黄子弘凡下意识就要开枪,突然想起阿云嘎的叮嘱:发现情况一定不要轻举妄动,马上回来报告。黄子弘凡咬咬牙,算了,先不差这一个,大部队要紧!他极其敏捷地从猫了一上午的石头上窜下去,飞快地跑向指挥部。

  潘家峪惨案之后,驻守各县区的队伍紧急特训,安排了好几套应对日军扫荡的方案,黄子弘凡消息报告得及时,战士们马上组织群众开始转移,没过几分钟,乡亲们已经撤离了大半。阿云嘎和马佳镇在最后,确定没有人被落下,阿云嘎躲在一截矮墙垛下向后看,日军队伍已经开了过来。

  “咱们快走。”马佳给枪上好膛,催促身边的阿云嘎。

  阿云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另一边跑,马佳赶紧拽住他:“你干啥?”

  “梁朋杰!电台今天早上刚换的地方,川子可能不知道!”阿云嘎吼回去,“你先走,我去看一眼!”

  枪声已经乒乒乓乓地响起来,阿云嘎跑得飞快,马佳立即追上他:“你一个人顾不过来,我跟你一块去!”

  小机要员快疯了,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把电台、密码本、耳机放进一个篮子里,又把以前留下的所有材料全都扔进火盆,手忙脚乱地抱着篮子冲出堂屋——院门口瞬间围过几个日本兵,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着他。梁朋杰下意识把篮子护到身后,又发现是徒劳,他死了电台难道能保住?梁朋杰绝望地后退,领头的日军已经对他举起枪——然后那个日军自己的天灵盖飞了出去。

  是阿云嘎和马佳及时赶到。梁朋杰狂喜,他死死抱住篮子,跟着马佳拔腿就跑。阿云嘎断后,一边射击,一边把路旁一切能扔的东西扔到地上,子弹贴着他身边飞,阿云嘎的余光瞥到马佳和梁朋杰钻进了一条窄路,于是把脚边一袋棒子面拿枪一挑,扬得满天都是,一闪身,跑向和他们相反的方向,后面的日本兵不疑有他,紧紧跟了过去。

  梁朋杰突然崩溃,死忍着才没哭出声,两个人没命地跑了半天,一直到安全的地方才敢停下,梁朋杰见终于甩脱了追兵,一下子放声嚎啕起来。

  马佳着急:“吓成这样啊?”

  梁朋杰大哭:“嘎子哥进的那条道,我走过,是个死胡同!”

  马佳脑子轰地一声,旋即冷静下来,他拍拍梁朋杰的肩膀:“你嘎子哥一定没事。”

  梁朋杰抹泪:“为什么?”

  “因为咱们在冉庄。”马佳跺跺脚,“这里,地下四通八达,全是地道。”

  梁朋杰抽噎一会,马佳把他手里紧抓着的篮子接过来:“咱们先去和大部队汇合,然后我马上带人回去找他,你放心。”

  梁朋杰担惊受怕一下午,饭都没吃下半口,等到暮色开始四合,阿云嘎终于灰头土脸地出现了,一进屋就嚷嚷着要喝水,不过嗓门洪亮,听着没受什么重伤。

  梁朋杰扑上去:“嘎子哥!你没事!”

  “我命硬着呢,哪那么容易出事。”阿云嘎接过水碗灌了一大口。

  梁朋杰问:“那你是怎么……”

  “咱们来之前,我就把这儿的地图看得差不多了,我钻的那个是死胡同,走到头有间放农具的库房——里面有地道口,还有炸药。”阿云嘎两手一拍,“老天不让我死,你说气不气人。”

  “行了嘎子,少贫两句。”

  鞠红川给人打起门帘,背着医药箱的洋姑娘走进来,所有人都觉得屋里一亮堂。

  唐伯虎曾经是白求恩大夫的助手,白求恩大夫殉职之后,唐伯虎就接过了他的工作。阿云嘎赶紧闭嘴,唐伯虎往他跟前一站:“没把你炸脑震荡吧?闭眼,睁眼,看这儿,好了可以。受什么外伤了吗?”

  “膝盖在土墙上擦了一下,让个石头片儿给划了。”

  唐伯虎半蹲下给阿云嘎清创,一边指挥鞠红川拿这拿那,屋里几个人看看他俩,揶揄地来回交换眼神。鞠红川在箱子里掏半天:“找不着你说的那个啊?”

  唐伯虎泄气:“那就是使完了。”

  阿云嘎严肃起来:“上次来的药都用完了?”

  唐伯虎很难过:“已经尽可能省着用了。上回那批……说实话,真的不够。”

  她有一手好医术,但是这里严重缺乏医疗物资,没有消炎药,没有器械。白求恩大夫已经被感染要了命,她并不怕死,只想能多救一个多救一个,可是做不到。

  “我们的‘生命线’前段时间出了一些问题,他们正在尽力恢复,尽早让它重新运行起来。”阿云嘎安慰她,“会有补给的,很快就会。”

  龚子棋终于捞到空闲,蔡程昱死活拖他来碧云天看场话剧。

  “这部的剧本我有参与。”蔡程昱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先生们都说很好,你必须看。”

  龚子棋没忍住,笑了,他跟蔡程昱待在一起的时候嘴角从来是上扬的:“要不要脸啊你。”

  “肯定没人认得出你,实在不行你就戴上墨镜。”蔡程昱磨他,“哎呀,来吧,白送你票,他们想买都买不上。”

  龚子棋缴械投降:“我来,我来。”

  当天蔡程昱和龚子棋一人一身黑西装,蔡程昱还给龚子棋架了个眼镜。俩人从剧院侧门进去,如愿地没引起任何人注意,离开场还有不短时间,蔡程昱先领龚子棋去会客室坐一会。龚子棋研究一路碧云天的装潢:“好像变了不少。”

  “你就来过一次,还能看出来变了?”

  “你怀疑我的观察力。”

  蔡程昱叹气:“淞沪之后张超重新装修过。”

  龚子棋看到一张走廊上的挂画,是在上海不常见的样式,蓝天草原,骏马奔驰,他想起蔡程昱常提的那位长兄:“对了,我好像一直就没见过陈先生,他现在还在香港?”

  蔡程昱耸耸肩:“谁知道。”

  两个人走上楼梯,龚子棋靠前一点,长期戒备练出的判断力让他察觉出什么地方有问题,他示意蔡程昱噤声,无声地跨上二楼,果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在走廊里挪动。龚子棋身体反应比头脑快,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肘抵着那个人的后背,把他直接压到墙上,那人猝不及防,被扳住下颚使劲一掰,根本叫不出声,龚子棋从后面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地,整个过程没超过几秒。

  蔡程昱看得一愣一愣,龚子棋紧抿着唇冲他一摇头,蔡程昱会意,立刻上前喝道:“你偷了什么东西!说!”

  那个人被死死掐着喉咙,说不了完整句子,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叫声,走廊尽头一扇门啪地打开,方书剑顶着化了一半的妆走出来,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怎么回事?”

  蔡程昱反应很快:“这抓住了个小偷,方儿你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龚子棋一直在那人身后制着他,一声不吭,蔡程昱站在龚子棋旁边挤眉弄眼,方书剑眼睛在两人身上转几圈,配合地摸摸自己的手指:“哎,我戒指呢?”

  “那是我头一部电影的片酬!准叫人偷了!”方书剑当即要发作,“小少爷,快把他送到巡捕那去,咱们剧院什么时候也开始招贼了。”

  蔡程昱从善如流,还找了个兜子把那人脑袋蒙住,叫来几个剧院的工人,吩咐把他扭送到巡捕房。等那个被钳着还拼命扑腾的人消失在视野中,龚子棋终于吐了口气。

  方书剑救场恰到好处,客串完这一出就被拽回去继续化妆,蔡程昱紧张兮兮:“那是谁?七十六号的人?”

  龚子棋摇头:“不是,褚民谊手下一个跑腿的而已,七十六号的人我哪敢活着放他走。但他在政府见过我,这就很危险。”

  蔡程昱觉得龚子棋更危险:“看一眼背影你就认出来了?”

  “我训练你一年你也可以。”

  蔡程昱对这种能力兴致缺缺,依然紧张:“褚民谊的人来干什么?”

  褚民谊是行政院副院长,又新兼任伪中日文化协会理事长,工作是卖国,爱好是踢毽子、放鹞子、做戏子。连余笛都搞不懂这个人脑子里装了些什么,龚子棋跟他接触不多,只知道他研究兔子的生殖器拿了个博士,怀疑汪精卫养着他是为了耍猴。龚子棋思考一会:“你们家剧院,最近除了话剧,有戏么?”

  蔡程昱想一想:“周怜月。周老板今晚就到上海。”

  “那就说得过去了……哦,你放心,他不会出岔子。”

  蔡程昱无奈,就算他不放心又能有什么用。

  龚子棋刚动过手,胸前口袋里的方巾摇摇欲坠,蔡程昱伸手给他整平塞好:“先看剧,好吧?我今天什么都不想管,你也什么都别干。咱俩都给自己放一天假,好不好?”

  龚子棋冲他笑一笑:“不能再好了。”

  蔡程昱选了中间靠后的两个位置,观众席一如既往坐得很满,龚子棋碍于身份,一动不动坐着装死。方书剑一亮相,仿佛自带追光灯,举手投足都是气度,台下的观众们明显兴奋起来,蔡程昱非常骄傲,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

  这是一部演绎版《岳飞》,岂止演绎,整个翻转历史,岳飞是个军阀,秦桧是个爱国者——方书剑演秦桧,他操着一口广东话,侃侃而谈“和平才是我大宋万民心之所向”。蔡程昱偷眼看龚子棋,龚子棋使劲拉着脸忍笑,最后蔡程昱自己憋不住了,凑到他耳边:“你想起谁?”

  “他妈的汪精卫……绝了,太精彩了。”龚子棋也偏过头,“剧本你署名了吗?”

  “署的陈既明。”

  龚子棋心里叫绝,还想再说什么,他们前面却忽然有个人站了起来,蔡程昱疑惑地坐直,别的地方又陆陆续续有几人起身,观众席开始轻微地躁动,观众们不知所措,这些人是干嘛的?

  最早起身的那个离开座位,径直走向舞台,突然拔出枪对准方书剑。正和方书剑对戏的女演员吓得尖叫出声,观众们全都懵了。

  蔡程昱差点弹起来,被龚子棋按着肩膀压在座位上:“别动。”

  方书剑也一愣,他停下表演,转头直面拿枪指着他的人,换回自己的嗓音:“你想干什么?”

  “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剧,禁演。”持枪的人说,“听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剧院里十分清晰,观众席上沉寂两秒,一片哗然,另外那几个人立即端起枪到处瞄。蔡程昱心急如焚,龚子棋四面观察地形和出口,飞速思考如果发生枪击怎么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伤亡,混乱中,一个男声喝道:“把枪放下!”

  声音极具穿透力,像一把剑劈进来,所有人都回过头去,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最高的那层台阶上,冷冷开口:“褚理事长说要看看我的剧院,就是这么个看法?”

  郑云龙。

  那帮褚民谊的手下被戳穿身份,稍微收起了点气焰,郑云龙扭过头,问正从阴影里走出来的另一个人:“余主任,他们要杀我的演员和观众,我是不是该直接去报案?”

  余笛叹气,褚民谊的人跟主子一样荒唐,他看着都觉得丢人:“还要我再说一遍吗?都把枪放下。”

  余笛直接带着那群碎催走了,观众们又惊慌又疑惑,不知所措地看着郑云龙,郑云龙从最后排一路走到台前,手一撑翻上舞台,满场人的目光紧追着他——郑云龙向台下深深鞠一躬:“非常抱歉打扰各位。”又向方书剑微微趄身:“小方先生也受惊了。”

  方书剑好像才想起自己刚被人拿枪指着,脸色苍白地摇摇头。台下响起鼓励的掌声,方书剑按一按胸口,站到台前,也深深地一鞠躬。

  “对不起。”龚子棋突然低声道歉,“一场也没能陪你看成。”

  蔡程昱无话可说,龚子棋从座位上站起身,无声无息地离开。

  方书剑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我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敢保证我们的话剧还能继续演下去……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场,我只能,代表上海剧艺社,代表碧云天剧院,再次感谢各位。”

  蔡程昱鼻子一酸,用力捏了捏山根。

  方书剑环顾四周,语气坚定:“有一句话,我们花了十万种台词和情节来表达,但我想现在我必须把它讲出来,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抗战必胜。”他说。

  雷鸣般的掌声里,方书剑转过身,他看到郑云龙眼里有泪光。

  龚子棋慢慢走到最后,他靠在墙角的阴影里,听着方书剑说完每一句话。

  周围都是黑,一片浓稠的黑暗渐渐将他没顶。龚子棋闭上眼,发现自己的心脏还在狂跳。

  刚刚那群人把枪口对准观众席的时候,他其实真的慌了。这么多的人,如果枪战起来,会是什么后果?

  那种血肉横飞的画面,他见过,一点也不想再回忆。

  那还是三月份,上海因为中储券翻天覆地的时候,李士群下达任务,袭击江苏农民银行宿舍。他不知道那个晚上他是怎么冲进那里,怎么打灭电灯然后向床上的人射击,怎么把那些职员拖出门押回七十六号,他只记得满地岩浆海啸一样的血,那些血是活的,同胞腥热的血顺着他的靴筒和枪管一路往上爬,绞烂他的五脏六腑,最后死死勒住他的咽喉。

  他一整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见到余笛,余笛更是近乎疯了,他陈公博周佛海影佐祯昭一个个去见,拼命论证这种暴力行径只是斗气一样幼稚的报复,对中储券推广毫无实际作用,又绞尽脑汁安排“有作用”的方案,两个人看见彼此,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龚子棋跟着余笛进办公室,在余笛的皮椅旁边慢慢跪下,说先生,我不知道我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余笛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子棋,我们上次送回去的情报几乎救了一个师,我们转运的物资能支撑更多的人。

  所以必须坚持。

  龚子棋从他的梦魇里扒出一个喘息的缝隙,强行终止回忆,突然发觉不远处有光。

  蔡程昱坐在原位,正回过头,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明亮而温柔,蔡程昱注视着他,担忧又安慰地,轻轻向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