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2章 (二)

  一九四一年开年,新四军皖南支队由云岭出发绕道北移,途中遭到伏击,奋战七个昼夜,弹尽粮绝。

  龚子棋一把推开门:“主任,皖南……”

  余笛一个极萧瑟的背影站在窗前,背在身后的手上捏着一张报纸,《新华日报》,题着周先生悲愤交加的十六个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他捏着报纸的手在抖。龚子棋看着,愈发想歇斯底里。

  余笛始终不转身,语气平静:“中午之前,和晋察冀方面联系,以后的物资全部转用第二条线路,安徽……危险。”

  “明白。”

  余笛又笑笑:“我听说你最近‘战功显赫’?”

  龚子棋并不很想提:“李士群想要能做事的人,吴四宝手下一帮地痞流氓,除了耍横其实没什么脑子,所以我……显出来。”

  余笛没发表评论,转过身,把那张报纸在桌前烧了,龚子棋打开窗户通风,盆里的纸灰被卷到地上,微弱的火星扑腾两下,渐渐熄灭。

  晋察冀边区,保定。

  北方的冬天干冷干冷,风很硬,刀子一样削皮刮肉,田里没什么人,阿云嘎和黄子弘凡趴在一条干了的水沟里,架着枪默默地等。

  “来了。”阿云嘎沉着声音说,“快,机不可失。”

  瞄准镜里出现一个日本士兵,走得晃晃悠悠,喝多了的样子。黄子弘凡一直练靶子,真冲着活人是头一回,小孩儿端着枪吞咽一下:“直接,直接打啊。”

  十五岁,真刀实枪杀敌,确实还太年轻了。阿云嘎低声鼓励:“别怕,你的准头很好,来,试一试。”

  黄子弘凡心一横,咬着嘴一扣扳机,那个日本兵应声而倒。

  阿云嘎伸长脖子观察一下,默默点了点头,黄子弘凡发出一声怪叫,把枪撂下,手脚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的:“我真打中了?我打死他了?”

  阿云嘎想笑,莫名想起他和郑云龙坐同桌的时候,课上先生讲野生狮子捕猎,把猎物咬得半死,然后给小狮子去追,以此作为训练。郑云龙本来困死了,听到这里精神起来,然后就开始和他讨论狮子老虎到底哪个武力比较高,最后俩人声音太大,都被叫起来罚站。

  “对,你立功了。”大狮子把小狮子的头拨过来摩挲,“黄子弘凡,你很厉害。”

  “我要回去告诉我爹!”黄子弘凡缓过劲来,开始兴奋,“我打死了个鬼子!我也能上前线了!”

  上前线还是等等吧……阿云嘎话还没说出口,黄子弘凡已经跳起来兴冲冲跑了。

  阿云嘎看着小战士的背影在田埂上颠颠跑远,忍不住想,张超跟蔡程昱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来着?那是他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和郑云龙为了碧云天忙得昏天黑地,经常连弟弟们吃饭都顾不上管,人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也不知道那俩半大小子怎么把自己喂饱的。

  “你真像个爹。”耳边冷不丁有人说话,阿云嘎下意识一枪托挥过去,马佳大叫:“哎!是我!”

  阿云嘎收回枪托,纳闷:“怎么像爹了?”

  “你每次一这个表情,跟人家看老婆孩子的没什么两样。”马佳跟他贫嘴,抄着袖子坐在沟坎上乐呵,乐着乐着,两边嘴角垮下来,表情比哭还难看。

  阿云嘎看得发毛:“你咋了?”

  “新四军,九千多个人,让八万多国军埋伏。”马佳一摊手,“基本没了。”

  阿云嘎木住,仿佛听不懂人话,声音平板地报出几个曾经战友的名字,马佳每个都说,嗯,有他。

  阿云嘎一拳砸在沟坎上,干硬的土层上震出几道裂纹,马佳听见他骂了句脏,“这都什么时候了?!十五岁的小孩儿都他妈知道枪要冲着日本人打!”

  马佳知道消息之后已经发过飙,此刻冷静一些,从棉袄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阿云嘎:“谁说不是呢。先别气了,你家又来封信。”

  笔迹是蔡程昱的,蔡程昱还根本不知道阿云嘎在晋察冀,牛皮纸上收信地址香港,收信人陈风雷。蔡程昱一给阿云嘎寄信就得兜一大圈,从上海寄到香港,然后香港的同志再通过交通线送到河北,阿云嘎回信同理。没有办法,郑云龙死活不同意告诉小孩实情。

  信里蔡程昱不厌其烦地写一些琐事,郑云龙,张超,方书剑,碧云天,什么什么,笔触非常生动。他说他自己在报馆工作得很好,大龙哥到底拗不过他,他很得意。张超做生意赚得起劲,商业头脑不是盖的。方书剑被贾凡挑中去演他的电影,反响非常好,现在是顶顶厉害的大明星。大龙哥中秋的时候又准备四双碗筷,完全不浪漫,只有渗人,不过他和张超没敢说。

  这篇小说一样的长信让阿云嘎身上有了点温度,他连着读了两遍,长长出一口气。还好,他的念想还在,一个不少,都很平安。

  他别无所求。

  蔡程昱兢兢业业,摄影,写各种时评,非常顺利地转正,跟着前辈们一点点学习。郑云龙的“年底之前给我走人”再也没提过。

  上海文人间有不少小圈子,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咖啡馆,书店,餐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聚会,谈论文学艺术和战争局势,“聊天,说笑话,讨论戏剧和西方文学,彼此介绍作品去剧团,并且交换文坛和战事的消息”,而且是“高谈阔论,无所勿谈,习以为常”。蔡程昱做完那次上剧社专访,就得了《碧血花》编剧阿英先生的青眼,被他领着参与了一次这样的小沙龙,剧作家们不少都跟郑云龙关系不错,有的也知道他家有个文气浓重的弟弟,对蔡程昱都很欢迎,蔡程昱去了一回,被好几个人记住。

  很少有前辈不喜欢聪慧上进又谦逊知礼的后辈,蔡程昱天分很高,性子又赤诚,有时候纯得有点傻气,先生们看他可爱,“讲论文义”的时候总要想起带上这个小孩儿。

  蔡程昱卷着冷风走进咖啡馆,王统照瞧见他,挺高兴:“小蔡来啦。”

  有服务生给他上点心,蔡程昱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他脸色有点白,歪在沙发椅上一言不发。

  汪伪政府一心要统一沦陷区的金融,把市面上流通的法币、华新票、联银票等等全部挤掉,周佛海紧锣密鼓成立了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中储券”,然而上海还立着重庆国府的四大银行,大小钱业公所,全市商店,统一拒绝使用中储券。李士群此时出手,特务们几乎倾巢出动,气势汹汹地涌进各大公司商店——买东西。他们一手拿着中储券,一手拿着枪,收不收?不收?那我们就收条人命。

  蔡程昱昨晚加班赶工,直接在报馆睡了,早晨出来吃早饭,刚在柜台买完糕点,迷糊中就感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脚边,他定睛一看,正对上半张人脸。

  真正意义上的半张脸。

  蔡程昱一上午没缓过劲来,高天鹤赶他回家休息,但他知道郑云龙和张超都得傍晚才下班,家里一个人没有,房子空空荡荡,他只想找点有人气的地方待着,于是去了先生们常聚的小咖啡馆,果然大家都在。他往角落的沙发上一窝,又听见谁说现在闹成这样,宋子文根本忍无可忍,戴笠大概很快要出手,怕是又要来一场特工战。

  求求您别说了吧。蔡程昱抬手盖住眼睛。那个血腥的画面又在他眼前晃。

  “不舒服吗?”身边有人问。

  蔡程昱坐直:“廖先生。”

  “你就歪着吧。”廖昌永很不在意地在他对面坐下,“不想听他们聊中储券是不是,我也不想听,咱俩待着。”

  蔡程昱感激不已,廖昌永掏出茶叶,自己泡上,“我不跟你客气,他们都不爱喝我这个茶,你不然也别尝了,小孩子少吃点苦。”

  蔡程昱终于笑了:“您喝吧,谢谢您。”

  那边先生们终于不说中储券了,开始热切探讨欧洲各国文学跟国家气质的关系,蔡程昱忽听见有人提了一嘴堂吉诃德,他知道郑云龙最爱这个,就竖起耳朵认真听,先生们一贯是聊着文学就聊到政治,李健吾忙着翻译《包法利夫人》,谈起法国,说法国一天到晚革命,一会共和一会复辟一会又共和,然而很多乡下底层人没有什么概念,上面政权走马灯一样换,他们也就听个炮响。这世界,哪的人都一样。

  蔡程昱在暖意融融的咖啡馆里坐了两个钟头,和先生们告别,起身离开。外面风很急,他裹紧大衣,没走两步看见龚子棋。

  蔡程昱和龚子棋中学的时候关系极好,志趣相投,用龚子棋原话说,“我懂他他懂我”。毕业之后龚子棋内迁蔡程昱出国,两个人渐渐断了联系,那次棚户区重逢之后,两个人也没再碰面。蔡程昱一直想念龚子棋,忽然在街上遇到本人,觉得简直是上天对他的补偿。他几步就追上去:“子棋。”

  龚子棋转过身,眼睛瞬间亮起来:“蔡蔡?”

  龚子棋的表情像是久盲的人第一眼见到光,蔡程昱心里一软,然后发现龚子棋脸色憔悴得不正常。

  “没事,最近忙,熬得有点狠。”龚子棋冲蔡程昱扯出个笑,这人看状态不知道几天没睡,居然还能在街上正常走路,蔡程昱皱起眉:“你这样能回得了家么?我送你一趟吧。”

  蔡程昱当即拦了辆黄包车,不由分说把龚子棋赶上去,自己也跟着坐上,龚子棋看来是真困狠了,报完一个地址就闭上眼睛再无声息,蔡程昱打量他,不经意间发现他搭在腿上的手跟常人不太一样。

  龚子棋在车上睡死二十分钟,一下车精神百倍。到了家门口,就顺理成章地邀请蔡程昱进去待会。他的住处是公共租界里一间小公寓,不特别大,但对一个人来说也足够,蔡程昱看到一张书桌,条件反射就坐了过去,龚子棋本来想让他到沙发上坐,一看他下意识找桌子,哑然失笑,没说什么。

  龚子棋去厨房弄吃的,蔡程昱打量他的书桌,布局一如当年,龚子棋不爱用笔筒,什么笔都摆在桌面上,防止它们滚下去,就在旁边摆两本书。桌面上摊着个本,蔡程昱看一眼,写了一些江海关货物的进出记录,跟生意有关的么?

  风一吹,桌上一张纸飞了起来,蔡程昱抬手抓住,纸上印着会议记录的格式,蔡程昱瞥一眼,先看见中储行三个字,他从头细读——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二月第一次会议。

  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

  蔡程昱端详那张会议记录,把上面的字一个个翻来覆去掰开揉碎,怀疑完自己又怀疑世界,他捏着纸张的边角,浑身的血都冷下去。

  龚子棋端着个杯子回来:“不好意思我这两天忙,家里什么都没了,你先喝点水?”

  “是啊。”蔡程昱手一松,那张纸飘落在地上,“这两天,可不是忙吗。”

  龚子棋平时基本不带七十六号的东西回家,这两天熬得头晕眼花,根本忘了自己夹回来过一张会议记录的事,他把水杯搁下,低头捡起纸——上来就是李士群安排中储券推广任务。龚子棋脑子空白两秒,他站起身,失去所有语言能力。

  “站姿,走姿,手上的茧,我能猜到你受过军事训练,但我无论如何猜不到……”蔡程昱手握成拳抵着桌子,目光匕首一样剜龚子棋,“我想过军统,想过中统,想过共产党,可我还真没想过汪伪。”

  蔡程昱声音陡然拔高:“为什么?”

  龚子棋双手攥得青筋暴起,蔡程昱愤怒又悲哀地瞪着他,眼眶泛红,那句质问反复回响,一下一下叩击他的耳膜。

  中共华南情报局“雪鸮”小组成员,上海至晋察冀段物资援运负责人,代号“雀鹰”。

  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行动二组组长。

  余笛对他说,这个身份可能会让他失去一切,声名,尊严,信任,挚爱,生命。

  ——“但是,无论如何不可暴露。这是纪律。”

  龚子棋默默看蔡程昱——留学归国的青年才俊,优秀而赤诚的新闻记者,上海文坛年轻锐利的一支笔——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最珍视的人。

  蔡程昱等不来回答,彻底绝望,他收回刺在龚子棋身上的目光,转身向门口走去,房门被打开的同时,他身后传来龚子棋嘶哑的嗓音:“蔡程昱。”

  蔡程昱迅速抹了一把已经淌到侧颊的眼泪,皱着眉回过头,龚子棋双目低垂,压抑却坚定地说:“我……不是在叛国。”

  这简短的几个字说完,龚子棋又沉默下去,只无声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与蔡程昱对视,蔡程昱被他极其复杂的眼神扎一下,鼻梁又不可抑制地一酸。

  蔡程昱终究没有回应什么,他最后深深望了龚子棋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郑家书房在二楼阳面,蔡程昱霸占了靠东的那扇窗放他的书桌,他在家的时候,常常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一边背书,一边看朝阳缓缓爬出地平线。

  蔡程昱急匆匆回家,进了门直接跑上楼冲进书房,客厅里俩人一头雾水,觉得他情绪不太对劲,张超用口型问:我上去看看?郑云龙摇头:先别。

  蔡程昱扑到桌前坐下,那张会议通知单还阴魂不散地在他眼前晃,那个破字没丝毫长进,是龚子棋的没错。他在七十六号,地位甚至不太低。

  但他说他不是在叛国。

  蔡程昱脑中一团乱麻,记忆里的时间叠成一打相纸飞快地翻,相纸上的画面动起来,逐渐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中学时代的龚子棋。蔡程昱再也想不下去,他一把捉过放在桌面上的纸笔,强行清空自己的头脑,开始默诗。

  一句一句,一篇一篇。

  从最爱的开始。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这是在美国的时候养成的习惯。郑云龙让他出去留学,于是他就去,并且非常用功,把自己能学的东西学到极致。他在学校人缘挺好,同系漂亮热情的姑娘常邀他吃甜点,时不时就劝他留下:“程昱,你一定要回去吗?可美国哪里不好?”

  蔡程昱只能笑笑——还能有哪里不好?纽约州繁华先进,来来往往的人有无穷无尽的活力与自信,这个历史很短的国家像一个蓬勃青年,强大所以狂妄。而他的祖国背着那么重的镣铐,正在泥潭里挣扎。

  可蔡程昱放不下。属于他的故国之思是烙在时间对面的笔画,一撇一捺的方块字,一卷卷历史,岳阳楼,滕王阁,洞庭湖,云梦泽,醉翁亭,雁门关,紫禁城,桃花源,江南烟柳,卢沟晓月,吴侬软语,燕赵悲歌。他们隔着万水千山,隔着漫长的岁月,守望着他,无论何时,绝不会背叛他。

  他放不下。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满世界耀武扬威的英语,他命令自己适应,但在房间里他开辟出一小方天地,天地里只有汉字。蔡程昱在这唯一令他拥有一点归属感的地方度过无数个夜晚,用故乡的语言给自己打造一个精神支柱,他写诗,写信,取了陈既明的笔名一篇篇写文章。书桌上,书架上,或站或坐,都是他熟悉的信任的人,屈原,曹子建,杜工部,范文正,文天祥……蔡程昱趴在桌上握住自己的笔,周围是先贤为他树起的铜墙铁壁。他们说过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满屋子横竖撇捺的文字里,蔡程昱感到安全而踏实,他一笔一划发狠地写,忘记一切,拿起一切,什么都不害怕。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他今天去哪儿了?”郑云龙问。

  郑云龙和张超本来一个削苹果一个看报纸,蔡程昱进门之后依然各干各的,然而郑云龙拖得很长的果皮断得稀碎,张超一页报纸半天没翻过去。

  “就,在报馆吧,是不是高先生训他了,那也不能啊。”

  郑云龙把苹果切开,递给张超一半,书房的门与此同时打开,蔡程昱走出来,趴在栏杆上招呼他俩:“吃不吃饭?我饿了。”

  晚餐喝粥,配几碟小菜,谢天谢地没有任何肉类,蔡程昱吃得很香。张超和郑云龙稍微放下点心。蔡程昱嚼着嚼着,突然开口:“我有个问题。”

  “说。”

  “我要是汉奸你俩怎么办?”

  郑云龙乐了:“还敢提这种假设。一枪给你崩了。”

  蔡程昱吞下一筷子芥菜丝,看他:“那如果嘎子哥是汉奸呢?”

  郑云龙毫不犹豫:“我跟他同归于尽。”

  张超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你看重的人……做了汉奸吗?”

  “什么就汉奸。”蔡程昱下意识反驳,又苦恼地扶住额头,“我不知道,他说他没有叛国,可我判断不出来。”

  “那就……不要只看别人让你看到的东西,听你自己心里的声音。”

  郑云龙绕过去揉揉他的脑袋:“做记者的,心明眼亮,嗯?”

  吃完饭蔡程昱主动去洗碗,张超继续看报纸,郑云龙把腿翘在茶几上,凝视天花板。

  “什么想法?”郑云龙对着天花板开口,“说说。”

  自来水稀里哗啦声音很响,张超看一眼厨房:“还要瞒?瞒到什么程度?我不认为他自己猜不出来。”

  郑云龙一下一下掰指节,骨头发出喀喀的响,张超看得出他在生气——他把蔡程昱送出国,不让蔡程昱粘连任何跟党派、政治、战争相关联的东西,现在蔡程昱离全部真相只差一层纱。五年前也是这样,张超想去香港念书,郑云龙同意,以为张超在踏踏实实做学问,后来郑云龙到珠江口接一批货,守着两个皮箱四处环顾的张超看见他,差点当场给他跪下。

  “都是我的好弟弟,是吧。”郑云龙笑一笑,“咱们家,也算个‘满门忠烈’。”

  蔡程昱甩着手上的水出来:“龙哥说啥呢,什么列?”

  张超轻描淡写:“裴波那契数列。”

  一月三十日,伪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专员季翔卿在恺自迩路遇刺,一弹额头,一弹太阳穴。

  蔡程昱上班路上目睹一切。他看到这种场面还是会忍不住干呕,呕完他掏出相机,闭上眼睛,咔嚓。

  职业素养。他对自己说,蔡程昱,职业素养。

  二月四日,伪上海市警察局局长卢英报告,确认行凶者为重庆特工。

  七十六号开始又一次的全城搜查。沸反盈天,血流满地。

  高天鹤从油印室出来就听见报馆门口吵杂一片,他探头看过去——老熟人了啊。

  “让他们进来。”高天鹤扬声。

  《大美晚报》上上下下全是耍笔杆的,他们的实际攻击力几乎为零,但他们能掀起一座城的风潮,舆论,万民之口,在什么时候都不会没用。七十六号对这帮清高文人恨得牙痒,他们本来准备再打砸一通——瘦高的龚组长站在最前面,根本不准他们乱来。

  这个南京来的龚组长奇年轻,同时得李主任和吴大队长看重。他气质肃杀,性情古怪,杀人很“挑拣”,不碰老弱妇孺,可能把自己当个大侠。特务们觉得他可笑至极,说林子大了真他妈什么鸟都有,都到这地方来了,还假仁假义个屁。然而对高难度任务,别人办起来必定不如他,比如他曾经摁着一条线,一天连挖出来七个中统,一枪一个,连子弹击中的位置都一样。这手枪法面前,没人敢轻易造次。

  “搜查重庆分子。”龚子棋对高天鹤生硬地说。

  高天鹤看着他,张开双手:“好啊,我们报馆里连人带东西,一半姓戴一半姓陈,你们搜吧。”

  龚子棋皱眉,高天鹤见无人动作,随手从桌上抓起一个墨水瓶,一把摔碎在地下,“怎么不动手,还等我给各位开这个头?”

  龚子棋脸色一凛,冷声道:“搜!”

  龚子棋带着人在报馆街转一圈,雷声大雨点小地走了,副手抱怨根本白来一趟,龚子棋斜他一眼:“这些人里要是有杀得了季翔卿的,至于连口饭都混不上吃?一帮酸儒,浪费我的子弹。”

  蔡程昱一进门,知道又遭一回劫,但这回情况甚至称得上很好,只是杂乱了些,基本没有什么毁坏。

  “今天来的还算做个人,搜就是搜,没给我砸东西。”高天鹤说,“领头的那个有点意思,当时你的相机差点掉到地上,他一把给接住,手还挺快。”

  “他长什么样?”

  “不丑——好吧可以说挺好看的,跟你差不多高,刀眼,就是戾气实在太重。”

  高天鹤清清楚楚听见蔡程昱冷笑了一声。

  蔡程昱写一下午稿,把中储行和七十六号特务讽到泥里,他这种稿子写双语,中英文版两份刊发,“陈既明”大概已经好几回荣登黑名单。写完他把笔一甩,破天荒地早退了。

  给高天鹤请假的理由是:我要去给自己找个答案。

  龚子棋忙活一天,很晚才回家,快到门口的时候犯起烟瘾,他低头掏火柴,刚点上烟,一抬头,愣了。

  一身白色学生装的青年站在那里,在浓重的夜色里像一把光。蔡程昱看到他终于出现,活动活动已经站麻的脚,向龚子棋走了过来。

  龚子棋被蔡程昱身上的校服搞得有些茫然,光线很暗,人的轮廓看不分明,恍惚便分不清今夕何夕,他迎过去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套着伪政府的狗皮——妈的。

  蔡程昱对他的打扮视而不见:“还没吃饭吧,我请你一顿,老同学嘛。”

  龚子棋把烟换了个手夹着:“好的,谢谢,那我先回去换个衣服。”

  蔡程昱说行,直接抬腿跟上,他见龚子棋迟疑起来,一扬眉:“我不能去?”

  龚子棋沉声反问:“你不怕我杀了你?”

  蔡程昱扯出个全无温度的笑容:“护着相机,然后杀相机的主人?”

  龚子棋无话,他叼上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肩并肩沉默地往龚子棋的住处走,一路上气氛除了尴尬只有尴尬,蔡程昱不起话头,龚子棋更不知道怎么跟他聊天,活像两个犯了死罪的哑巴,互相监督,共赴刑场。

  蔡程昱完全没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的自觉,他大大方方和龚子棋一起进屋,先扫视一圈,桌子上空空如也,床上一床被子两个枕头,一些衣服堆在床尾,总体上还算看得过去。

  龚子棋没有避蔡程昱的意思,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可避,他站在床前,脱了汪伪的制服外套,伸手去解皮带扣——身后的人突然扑上来,一个尖而冷的东西擦过他的脖颈。龚子棋有心理准备,反手就抓住蔡程昱手腕,令他意外的是蔡程昱比记忆里有劲了不少,一拳照他鼻梁招呼过来,同时抬腿狠踹,两个人厮打几下,龚子棋一把掀翻蔡程昱,枪口向下压在他肩上,蔡程昱居然还能挣扎,手里握的东西几乎戳进龚子棋腕上的血管。

  ——蔡程昱手里是支钢笔,龚子棋的枪压根没上膛。

  “你什么时候学的格斗?”

  “在美国。”

  “三脚猫功夫。”龚子棋一哂,“所以你想干什么,拿钢笔干掉一个特务头子?”

  蔡程昱被他用枪按着,笑得灿烂:“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么。”

  龚子棋俯身看着他,直觉哪里不对,蔡程昱突然伸手一够,把床上靠里的那个枕头抓到手里,然后趁龚子棋目瞪口呆推开他的枪,一翻身坐了起来。蔡程昱两三下拆开枕头,翻出棉絮里面裹着的一堆纸:“一个人用俩枕头,一个睡觉一个放东西,你他妈还真是一点没变。”

  龚子棋心说妈的,大意了,回过味来又惊异,他上中学时候的习惯,蔡程昱居然还记得?

  蔡程昱扒拉开那些棉絮,抽出夹在里面的纸片:“我看看你这是收藏的些什么,有没有写着我的死亡名单。”

  然后他定睛一看,整个人都僵住:“文汇报,开元气象与唐人之诗境……啊?!”

  “你看吧。”龚子棋退后几步,“都是你。”

  “这张不是……这是你摘抄的西行漫记吧。啊,这怎么还有一个我的诗。”蔡程昱把那堆纸往膝上一放,“都是笔名,你怎么认出来的?”

  龚子棋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蔡程昱看着那些纸片,电光火石间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先抓住里面最关键的一个,“你是共产党吗?我数三下,你不回答我就算默认,三二一。”

  龚子棋无可奈何:“你给我否认的余地了吗?”

  “我的天。”蔡程昱低低叹一声,嘴唇翕动半天,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半晌,蔡程昱终于抬起头看向龚子棋:“你不是跟着高校内迁去西南那边读大学了吗?”

  “确实去了,刚进学校,一个地下党就把我拐了。后来他牺牲了,我就跟着他的搭档。”龚子棋简略地说,“七十六号是任务需要……我能说的就这些。”

  蔡程昱眼睛很亮,过一会又柔和下来,“辛苦吗?”他问。

  “辛苦,而且诛心。”龚子棋坦诚。

  蔡程昱像是想安慰他,或者鼓励他,结果半天没组织出语言,只好凑过来抱了抱他。龚子棋很久没跟人拥抱过,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蔡程昱甚至在他脖子里埋了一会,好像放下了很大的心,又很快生出另一种担忧,大概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开始摩挲龚子棋的后颈。

  “有什么任务是你非出不可的?”蔡程昱问。

  龚子棋低沉:“是任务,我就没有不出的可能。”

  “那你怎么办?”蔡程昱放开龚子棋,“我想听实话。”

  “他们开枪,有的死有的活,因为手上没准,但我开枪,死就是死,活就是活。”

  龚子棋抬起双手,那上面缠满亡魂,每一条都压在他心口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蔡程昱无话,把那些棉絮和报纸给他收好,枕头放回原位,龚子棋看着他忙活,在长期高度紧张和情绪压抑中久违地感到踏实轻松,这不是个多好的现象,他应该时刻保持警惕,但龚子棋用视线收束住对面人的背影,不可抑制地贪恋这个瞬间。

  “龚子棋。”蔡程昱突然叫他一声。

  龚子棋歪一下头,蔡程昱慢慢转过身来:“我问你,你和我家那两个哥哥,‘认识’吗?”

  龚子棋很实诚:“你再问下去,我不死在日本人手里,不死在汉奸手里,先死在你大龙哥手里。”

  “不……算了。我还是想听他亲自告诉我,如果现在还不行,我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