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云次方]毕业歌>第1章 (一)

  一九四零年夏,上海新闻界遭遇一场血洗。

  汪政权在春天粉墨登场,迫不及待开始四处清算,“通缉令”是汪精卫亲自下达,名单列出八十三个人,新闻工作者占到一半。《申报》十一个,《新闻报》七个,朱惺公尸骨未寒,《大美晚报》又占了两个。

  上海的新闻人怒不可遏,他们是眼睛与喉舌,生来要看、要发声,为生民请命就是天职,要他们妥协绝无可能。无冕之王们愤怒的呐喊卡在嘴边,被子弹生生钉回喉管。

  蔡程昱跳下自行车,把车子往院里随便一扔,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大龙哥……”

  张超抬手拦住他,蔡程昱这才发现客厅里还有别人。高天鹤一身黑衣,背对着他们坐在沙发上,气得浑身颤抖:“这些人简直……明火执仗!穷凶极恶!现在是砸报馆杀记者,以后呢?印书局是不是也跑不了?汪精卫可算是‘引刀成一快’了,刀刀割的都是报国的人!”

  郑云龙给他倒茶,安抚地按一按高天鹤的肩膀:“说真话的人是杀不死的。”

  高天鹤悲愤到极点,几乎握不住茶杯,他尽力冷静下来,对郑云龙说:“张先生已遇害,但报纸不能不办下去,我已经接任主持中文版,明天就开始工作,还是用‘贺唳’这个笔名。如果他们换一个主编就杀一个,那就冲我来!”

  郑云龙有些哽咽:“不会的。”

  “您也一定注意安全,那根本是一帮屠夫。”

  高天鹤平复一会情绪,站起身来,向站在门厅里的蔡程昱和张超点头致意,行色匆匆地走了。

  高天鹤关门离去,郑云龙这才抬头看向蔡程昱:“怎么了?”

  “我……通过复试,明天可以开始实习了。”蔡程昱看着郑云龙泛红的眼眶,心里有些发虚。

  郑云龙问:“哪一家?”

  “《大美晚报》……高先生刚刚不是说他继任主编,他应该会照应我的……您不用特别担心。”蔡程昱越说声音越小。

  张超听完前四个字就有要急的意思,郑云龙更加干脆:“我不同意。”

  蔡程昱硬着头皮把他的话说完:“还有一家,是,是《申报》。”

  这是必然,各大报馆接连损兵折将,亟待补充新鲜血液。

  “二十三年是史量才先生,二十八年是朱惺公先生,上星期是张似旭先生,知名度小一点的少说几十个。”郑云龙曲起手指敲敲茶几,“你怎么不让我直接送你上前线?”

  蔡程昱心焦:“我在美国学的也是新闻,除了能写点东西,别的一窍不通。剧院有张超打理,我又帮不上忙,您说我回来还能干什么?”

  “对,所以我觉得你不如还是出去接着读书。”郑云龙从沙发另一边摸过他的手杖,拄着它撑起身,“不想读书,干点别的也行,总之你年底之前马上给我走人,等我想好剧院怎么安排,就让张超也过去。”

  “不可能。”蔡程昱斩钉截铁地说。

  “饭在厨房台子上,你的虾和青团都有。”郑云龙不想再浪费时间争执,他走到蔡程昱跟前,微微低头,语气温柔又严肃,“不许任性,听话。”

  郑云龙拄着手杖借力,依然有些一瘸一拐,蔡程昱知道他腿伤犯了,只能死死咬住牙,吞回所有不平和反驳。

  张超拿着汽车钥匙,回头看了蔡程昱一眼,跟上郑云龙走了出去。

  房门在张超身后合住,蔡程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汽车发动引擎开走的声响,两层的小洋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园里的鸟鸣和钟摆咯噔咯噔的声音。

  蔡程昱在原地站了一会,走进厨房,把郑云龙给他留的饭菜端上餐桌。每样都是他喜欢的菜式,龙井虾仁,醉鸡,碟子里放着沈大成的青团——上海滩买不到北平驴打滚儿的味道,张超不肯将就,这东西从来只进蔡程昱的肚子。

  蔡程昱抓着筷子往嘴里胡乱塞了几口菜。他刚刚去报馆,正好见证特务们打砸过后的一片狼藉,打字机、铅盘乱七八糟满地都是,编辑和记者们一身狼狈,蹲在地上抢救报纸和文稿,有一个文员眼镜被踩碎,镜腿没了半边,只好很滑稽地用根绳把镜框系在耳朵上。

  蔡程昱从兜里掏出他的录用通知,不大一张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

  “您真的不让蔡程昱去吗?”张超握着方向盘,试探地问。

  郑云龙在后座睁开眼,觉得张超明知故问:“我真拦得住他、管得住你也行。”

  “我是想着……高先生和咱们家什么关系,对吧,蔡程昱在他那一定受照顾,而且一个小实习,暗杀总不至于暗杀到他头上。”张超分析,“实习期也就几个月,先让他干干,到年底您再安排他出国也不冲突。”

  “嗯。”

  “其实他还是挺给您省心的了吧。”张超斟酌一下,豁出去继续说,“您在北平认识嘎子哥是十几岁,带我和蔡程昱来上海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就您和嘎子哥两个人,硬着头皮办剧院。后来又一二八,八一三……您经历的不都是冒险的事。”

  郑云龙啧一声:“张超,你下去吧?”

  “对不起龙哥。”张超立即住嘴。

  郑云龙轻声叹口气。

  当年他离家在北平读书,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像一只好不容易上了天的风筝,飘得张牙舞爪,而那时的阿云嘎性情还冷僻,顶着一个同窗间传得很真的八旗出身独来独往。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刚开始看彼此都不顺眼,当堂辩过几回论,动过几回手,一来二去,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知己。两个人同年考入大学,都以为一片光明的前路就在眼前。

  巴黎和会谈判失败的消息传回国内,郑云龙身后那条一直拴着他,又是他的归宿与退路的风筝线,说断就断。

  那个五月之后,轻狂恣肆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他回不去的青岛只留给他两样东西——父亲高瞻远瞩在上海置下的一处房,和族里堂亲过继给他的蔡程昱。

  从家到他的“碧云天”剧院路程很短,短到郑云龙还没回忆多久,张超已经把车停在了剧院门口,“哥,到了。”

  郑云龙开门下车,一幅巨大的海报铺满他的视野。

  《碧血花》。

  上海剧艺社有影响力的剧目已经不少,但像《碧血花》这样,所有座位必须提前三天预定的盛况前所未有。背景是明末,主角是风骨峥峥的金陵文人,故事是国仇家恨与不屈气节,上海观众们被孤岛锁得透不过气,无用武之地的家国之思越压抑越澎湃,终于在一部剧里找到宣泄的出口,《碧血花》连演几十天,每一场观众席上都有人嚎啕大哭,郑云龙在台下看过几场,女主角痛斥叛将的时候全场几乎一起怒骂,滔天的怒火能把舞台掀翻。

  郑云龙端详海报,男主角方书剑的眼睛在黑色背景下极其明亮,像能把黑夜烫穿的星火。

  “碧云天”除了演戏剧,也提供场地给一些乐师和舞女常驻,可以在厅里开开派对沙龙。郑云龙和阿云嘎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圈得很广,剧院之外,出版业和报业都有入资,从人脉到产业一起经营,十余年下来,碧云天已经成为一个文艺圈里心照不宣的小中心。下午一部剧还有两个小时开场,已经有人早早赶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郑云龙和张超没走几步,光顾着跟人问候,太太们关心地问“郑先生腿好些了伐?”,年轻的招呼张超“下周五跑马场,你这回可得来啊!”

  郑云龙走不快,对着人只淡淡点头,主要是张超笑着应付。终于离人群远点,郑云龙抬手扯扯领子:“大家也太热情了。”

  “所以蔡蔡来了都不肯走正门呢。”张超比划着给他描述,“上回散场,小方从前门走的,他的剧迷围了一大堆,那阵仗我的天,我都怕把咱们大门挤坏了。”

  “真是大明星了。”

  “可不是吗。”

  俩人聊着往楼上办公室走,在楼梯口碰上一身酒红色旗袍的徐丽东,最受欢迎的舞女高兴地理理头发:“郑先生,大少爷。”

  他们家构成比较奇异,一大两小各姓各的,年纪又几乎差出一辈,称呼起来十分令人挠头,按常理应该是养父子,但张超和蔡程昱都喊郑云龙哥,外人觉得他们匪夷所思,干脆先生少爷的乱喊一气,反正这家人谁都不在乎。

  郑云龙看见她,脸上有了点笑意:“最近又听说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徐丽东身边常围绕着各种达官显贵,自己又是个会聊天的,手里总有不少消息,姑娘偏着头思考一会:“都不是什么机密的事,就是最近从南京调来了一个什么人,说是汪姓嫡系呢。”

  “知道叫什么吗?”

  “……余笛?级别好像不低,他们还挺当回事的。”

  郑云龙皱起眉,余笛?

  “那个余主任还带了一个人过来,当天就进了七十六号,据说特别年轻,叫龚子棋。”

  郑云龙眼睛一转,回头看向张超:“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张超记忆力绝佳,稍微回忆一下就想起来,然而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有,这个人是蔡程昱中学同学——跟他关系相当好。”

  “哦我想起来了。和蔡程昱一个年纪,从南京调过来,还直接进七十六号了?”郑云龙抽了口气,“是个人物啊。”

  “那您让小少爷加小心吧。”徐丽东想到七十六号就不寒而栗,郑云龙说我知道,不过现在大概对那帮人最恨之入骨的就是他。

  “我刚刚和小方聊天,他说今天又要有‘那边的人’来看剧,把他们气得不行。”徐丽东轻轻巧巧转开话题,“不过现在他们也有经验了,上台都照旧演,一旦发现有可疑的观众,马上换第二套剧情,等他们走了再掰回去,阴阳剧本。”

  “嗐,演什么无所谓,人没事就行。”郑云龙要求很低,“我就怕哪天冲进来一群人,把咱们剧院烧了,我哭都没处哭去。”

  张超最头疼这帮人天天满嘴乌鸦,赶紧把话头压下去:“您快盼点好吧。”

  徐丽东还有约要赴,郑云龙和张超目送她踩着高跟噔噔噔远去。厅里等待的观众又多了不少,有很多人在讨论最近报馆街上接二连三的血案。郑云龙那句话说的是对的,说真话的人杀不死,也不会绝,记者们一个一个倒下,但各大报纸的销量几倍地往上翻,汪伪镇压得越狠,抗争的人骨头越硬。

  “明天我出趟门,你帮高天鹤把他们需要新买的东西核算一下,尽快都补上。”

  “好的。那蔡程昱呢?”

  郑云龙翻张超一个白眼:“他爱去哪去哪。”

  第二天郑云龙早早出门,和蔡程昱甚至没打照面,蔡程昱洗漱完下楼,郑云龙已经吃过早饭走了。

  张超坐在客厅看账,头也不抬地问:“你今天准备干嘛?”

  “上班。”蔡程昱坚定,“你别拦我。”

  张超噼里啪啦打算盘,不再理他,蔡程昱快速解决早饭,张超突然问:“要我送你吗?”

  “不用,坐车不利于我观察城市。”

  “你观察半天就一眼也不想看了。”

  蔡程昱语塞。他从美国回来那天,车在半道出故障,他们只好走路回家,蔡程昱走过一别四年的上海街道,被途经的满目疮痍震得愣了。张超解释说:“淞沪之后就是这样了,还好当时你不在。”上海在蔡程昱印象中还是繁华外滩十里洋场,他看着记忆里漂亮宏伟的建筑的废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蔡程昱把背包挎上肩膀:“中午不用等我吃饭。”

  高天鹤走进报馆,很满意地看到蔡程昱已经坐在位置上埋头工作。他欣赏郑云龙,自然也欣赏郑云龙教出来的孩子,他们家人都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劲,认准一件事就一往无前。

  高天鹤走过去,撑在他的椅背上:“你在忙什么?哦排版,这张照片拍得不错。”

  “这是前两天在碧云天的后台照的,视角不太常见。”蔡程昱用钢笔在照片上比划,“这是剧情最高潮,观众情绪都几乎失控了。”

  高天鹤歪着头端详那张照片,想起一件事:“我们准备给上海剧艺社,尤其是编剧先生们做一期专访,想来想去,觉得交给你最合适,怎么样,去不去?”

  “当然去!”蔡程昱跃跃欲试,“我需要做什么准备?”

  “回去让你龙哥给你讲讲他们这两年排过什么剧就行,他俨然一个编外成员,就差亲自上台演了。”

  蔡程昱蔫了:“大龙哥……行吧。”

  郑云龙坐在一家淮扬菜馆二层的小包厢里,中共中央社会部的副部长再次和他握手:“郑先生,我一定要再次感谢您,不管是上剧社,还是‘生命线’,您做的太多了。”

  郑云龙笑一笑,目光落在远处:“我的爱人……现在在河北,或者山西?好吧我也搞不清楚,总之是真刀实枪的战场上,出生入死。我不能离开上海,只好用这种方式,也算和他并肩作战了。”

  “向您们致敬。另外郑先生,今天我请您过来,最主要的目的是通知您,王凯同志要马上转移,以后上海段‘生命线’的负责人会换成另外一名同志,他这两天刚刚到上海,代号是‘雀鹰’。”

  “好的,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就现在。”

  一个黑衣青年走进包厢,身板笔直,步伐利落,郑云龙和他四目相对,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怪异,青年毫无反应,向郑云龙一点头,在对面的软椅上面不改色坐下。

  “另外,我们有相当一部分同志都要换岗,具体情况我还不能全部告诉您,但先请您记住一件事:今年雪鸮迁徙,飞到了很远的南方。”

  郑云龙自上而下抹一把脸:“雪鸮往南飞。没问题,行,完全可以。”

  那个青年专心研究茶的成色,并不参与他们的交谈,副部长还在嘱咐:“最近形式很严峻,而且可能越来越糟,汪精卫全城搜捕特工,毫不留情,对军统、中统也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我们必须保持高度警觉,无论如何,这条线必须保住。”

  郑云龙颔首:“明白。”

  副部长斟了两杯酒,坚持要敬郑云龙,他表情庄重,玻璃酒杯碰出清脆的一响。

  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在蝉声里回荡,蔡程昱骑着车,穿过上海的一条条街道。回国不到一个月,除了家、剧院和报馆街,别的地方还没怎么转过,他一路骑一路看,寻找他记忆中每个画面的原址,时不时停下来,掏出相机拍一张。

  难民……到处都是难民,怎么会这么多。

  衣着破烂的小孩子,三个五个凑在一起跑来跑去,眼睛因为面黄肌瘦显得奇大,看人的时候无措又冷漠,他们的父母不知道在哪里,也可能根本不在了。

  有几个小孩也注意到了蔡程昱,他们已经被生活训练得世故而敏锐,看得出这个大哥哥没有恶意,而且关键是有钱。一个瘦猴一样的小孩跑过来,怯怯地看着蔡程昱,蔡程昱让他的眼神刺得心里发堵,他跨下车,半跪在小孩子面前:“你怎么了?”

  小孩子声音细细弱弱:“饿。”

  蔡程昱伸手就去摸兜,然而有人比他更等不及,周围突然包抄过来几个八九岁的半大少年,七手八脚把他抢劫一通,撒腿就跑,蔡程昱毫无防备,完全傻眼:“哎!哎我相机!自行车……”

  蔡程昱着急相机,连忙追过去,几个小强盗极其机灵,专往东西乱七八糟堆放的地方钻,蔡程昱既不熟悉地形又受身高影响,追了几步就只能干看着,那个抢了他相机的小孩刚翻过一堆砖块,忽然被人一把揪住衣领拎了起来。

  拎他的人语气无奈:“那东西你拿着没用,还给他,我给你钱。”

  小强盗很有眼色,知道眼前这个不能得罪,马上乖乖交出相机,那人还真给了他一把纸币,小强盗把纸币塞进衣服,哧溜一下就没影了。

  蔡程昱极为惊喜地喊道:“子棋!”

  龚子棋吹掉手里相机上的灰尘,转过身来:“蔡啊。”

  龚子棋示意蔡程昱站着别动,跨过砖堆自己走了过来,把相机塞进他怀里:“怎么回事,还让几个小孩给抢劫了。”

  蔡程昱苦笑:“要是大人,反而抢不了我。”

  “你车子在那边撂着呢,这帮小东西,不会骑也愣抢。还有什么别的要紧东西?我去给你找回来。”

  蔡程昱抱着相机心酸:“别的也没什么了,他们拿走……能换点吃的也行。”

  龚子棋没应声,蔡程昱转头看他:“你怎么在这里?”

  龚子棋单手把蔡程昱车子扶起来:“我现在……在一家工厂当个小经理,有个工人好几天没上工了,我来找他。”

  蔡程昱犯职业病一般刨根问底:“你们家不是都内迁了吗?你不和他们在一块?”

  龚子棋对答如流:“我们家人确实都在重庆,但是那边光景不太好,我就又回来了。还是这边待得惯。”

  “那猜猜呢?”蔡程昱突然问,“你把它带过来了还是留在那边……呃,你还养着它吗?”

  “……养着,留在重庆了。”龚子棋抬手在自己腿上比划出个高度,“这狗个子可大了,站起来到我这里。”

  然后他反问:“你呢?你怎么回国了?”

  “我毕业了啊,当然就回国了。”蔡程昱答得理所当然。

  龚子棋点点头,又说:“我今天在,呃,在街上看到郑先生,他怎么拄上文明杖了?”

  蔡程昱一听就生气:“淞沪的时候受的伤,现在有时候还会犯。当时人差点没救回来,他们瞒了我好几个月。”

  龚子棋恍然,怪不得郑云龙看上去,怎么说,比原来文质了许多。

  两个人边聊边并肩走着,拐出棚户区,同时开口,“你哪天有空?”“什么时候聚一下?”

  蔡程昱先笑起来:“我今天晚上还有功课,要不过两天?”

  “行,正好我也得赶紧回去收个尾。”

  蔡程昱跳上自行车座:“那就改天再约!我现在在大美晚报上班,有事随时找我——再见!”

  龚子棋目送着蔡程昱骑上车远去,像目送一只飞鸟渐渐融进天空。终于骑车的背影彻底消失,龚子棋吐口气,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左手伸了出来,扔掉手指间捏着的刀片,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擦了擦沾在掌心的血。

  他确定蔡程昱已经离得很远,于是回过头又走进棚户区,跨过那堆砖,把刚刚紧急藏在一张木板后面的尸体拖出来处理掉,换了一条路匆匆离开。

  龚子棋回了趟住处整理仪容,然后立即往政府赶——余笛来得巧,恰逢陈公博周佛海一众大员当晚有宴,一说正好给他接风洗尘。龚子棋时间掐得精准,到政府接上余笛再去饭店,时间不早不晚,十分得体。龚子棋把余笛的配车开出来,停在政府门前不远,透过前玻璃正能望见余笛一步步下楼梯,余笛依然风度儒雅,身上那套制服刺他的眼睛。

  余笛跨进后座,关上车门,“解决了?”

  “解决了。”龚子棋语气里压着恨,“三个同志……我真想杀他三遍。”

  “不要意气用事。”

  汽车发动,平稳地行驶起来,余笛望着窗外,随口问:“你小时候一直在上海吧,那还有没有故人?”

  “对,我中学毕业才离开上海。故人是刚遇到一个,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再见他。”

  “慢慢来吧,这只是第一天。”余笛安慰他,“这个夏天,这个秋天,再往后的更多年……都会是这样。你要适应,我们的任务就是‘蛰伏’。”

  蛰伏,扎根泥潭,不可见天光。

  龚子棋眼前忽浮出蔡程昱见到他时惊喜的脸,蔡程昱一点没变,满满的不加掩饰的欢喜从眼睛里溢出来,真实,热烈,像熹微而破晓的朝阳。

  龚子棋严肃地保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