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焉岐避开众人到东小院。

  糖糖趴在二层小窝前贴着,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可想而知这顿晚饭有多撑。

  焉岐叹口气,蹲下来给它揉肚子,力道不轻不重,揉地糖糖舒服到哼出呼噜声。

  “……果然是太贪了啊。”

  感觉好点后,一道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喃喃响起,糖糖小脑袋一抬。

  人看着它,又像在看其他狗。

  糖糖:“汪!”

  藏青色的束脚裤从门口一闪而过。

  云辞回到主院,沈管家刚好从公司回来,瑞慈医院的事终究没能瞒住她。

  这次不用沈管家劝,云辞主动开口:“明天下午没课,我再去一趟。”

  他以前其实特别抗拒去医院,讨厌消毒水的味道,更讨厌苦涩难咽的药剂汤汁,现在想想,如果没有这些,他早就死了。

  沈管家明显松了脸色,说到瑞慈,想起另一件事,“明天让杨医生陪你去。今天被杀的医生,跟他以前是同事,让他去看看。”

  杨医生出身瑞慈,当年呼吸内科的一把手,也是因为医闹,被砍伤手无法再做手术,云家才能将他聘为家庭医生。

  今日出事的李医生跟他是同期,当年还在医院的时候,两人交情不错,离开瑞慈之后也还有联系。

  杨医生上午只知道瑞慈发生医闹死了人,看到新闻才知,死的竟是他认识的。

  整个下午都待在诊疗室,一步都没出来。

  云辞点头应下婆婆的提议,随即又提到给焉岐涨工资。

  单论他在那种情况下去制服手持凶器的歹徒,不给他发个奖章都说不过去,涨工资,情理之中。

  沈管家没有任何异议,正这时,手机传来几声震动,她打开消息栏,忽然诧异地看向云辞。

  “怎么了?”云辞第一时间想到公司,“公司出什么问题了!”

  “你别急,不是公司,”沈管家摇头安抚,“是焉岐。之前不是说查一下他么。”

  不是公司,云辞提起的心暂时放下,又问:“有结果了?”

  沈管家点头,将手机转过去让他自己看,调查资料中,亲属一栏中赫然写着“江白英”三字。

  “江白英?”似乎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

  沈管家适时提醒他:“十六年前,江白英曾作为老师来过云家,教过你三年法语。”

  是云辞的第一任法语老师。

  爱穿白色长裙,说话温柔又好听。

  云辞没见过母亲,曾一度幻想母亲大概就是江老师这样的人,温和有礼,无尽偏爱。

  得知他从未吃过外面的东西,冬天的时候,偷偷给他带过一小包糖炒栗子。

  甜甜糯糯的,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也因此,每周最期待的就是周末法语课。

  只可惜那样温柔的人,只教了他三年就因故去世了。

  焉岐竟是江老师的儿子!

  云辞不禁想起初见,难怪会是在江大北门的公交站,小时候送江老师回过一次家,就是在那附近。

  所以他是为他母亲来的?

  这也说不通啊。

  江老师担任他法语老师的那三年,工资只增不减,从没有克扣过一次,逢年过节还有红包……难不成,他以为他母亲的死跟他有关?

  不对。云辞将报告往下滑,明确标注江老师是不幸坠海身亡,那就跟他更没有关系了。

  “或许,”沈管家也想不出这个焉岐隐瞒身份混进云家,到底是因为什么,只能猜测,“他是想看看他母亲以前工作过的地方。”

  除了这个理由,倒真想不出其他。

  “算了,他的事就到此为止。”云辞将手机还给婆婆。

  整天猜来猜去也挺累的,他看着并无恶意,有这点时间倒不如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事上。

  比起前世没有任何交集的贺钧年,他的首要目标还是贺钧年和宋闲玉,以及宋家,那个在他死后利益最大的一家人。

  想到这儿,云辞忽然记起明天就是十五,进香礼佛的日子。

  临睡前,他给自己往前调了一小时闹钟,又走到窗边拉纱帘。

  “江岐。”

  主院外,小梅叫停回偏院的人,将手里的塑料袋往前递,“早上答应你的泡脚粉,回去记得试试啊。”

  焉岐刚发完消息,回头愣了一下才想起早上的事,笑着摇头,“谢谢你,不过不用了。”

  “哎呀,你就拿着吧。”小梅直接将塑料袋塞他手里,扭头跑回去,中途又笑着跟他说了声“晚安”。

  焉岐这下不接也得接了,抬头望向二楼,白色纱帘已经拉上。

  凌晨两点半,主卧里的灯再次打开。

  云辞托腮盘坐在床上,噩梦从前世变成今天早上被杀的医生,那双饱含恐惧的眼睛,跟他临死前在贺钧年眼中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

  “要是也有来世就好了。”

  云辞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这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动。

  瞥眼来电,居然又是焉岐。

  他将手机倒扣,滑入被子里背过身,数秒过后,又再次坐起来,在电话挂断前接下。

  “小少爷……”

  “得寸进尺了是吧,白天说的睡不着也不要给我打电话,忘了?”接通之后,云辞劈头一句。

  对方安静了会儿,才出声:“小梅送了我几包泡脚粉,说对睡眠有帮助。”

  “不用跟我汇报这些,我说了,我对员工私事不感兴趣。”得知他是江老师的儿子,云辞原还想对他客气点,现在,这种想法已经被他彻底扼杀。

  焉岐就是个烦人精。

  “小少爷明天不是要早起礼佛么?”

  云辞不说话了,这件事整个云家都知道,他这是明知故问。

  手机里随即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又听焉岐道:“睡个好觉,精神好点。”

  焉岐头一次也是第一个,这么晚到二楼主卧的人,轻敲两声房门,云辞很快过来打开。

  失眠大半夜,小少爷明显精神不济,眼下仍是淡淡的乌青,垂着眼,被睫毛落下的阴影覆盖,故而没几人发现他的异常。

  焉岐将小梅给的泡脚粉连同塑料袋全都递给他,云辞才抬起头。

  今天早上听到的话,结合他昨晚那番举动就能明白,他说睡不着是哄自己的。

  这样一想,云辞就是想生气骂他两句都骂不起来,伸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泡脚粉,将其余的又给推回去,“小梅一番好心不要辜负,我一包就够了。”

  焉岐没有强求,说了句“晚安”下楼。

  到了楼下,手机上就收到小少爷发来的消息,短短两句“谢谢”“晚安”,焉岐抱着看了许久。

  也不知是泡脚粉还是其他原因,云辞入睡后只梦见了江老师,依旧温温柔柔地冲他笑。

  看不清脸,只嘴角一侧有个明显的酒窝,每当他学完一个单词,都会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颗栗子,剥好了奖励给他。

  栗子香甜却容易积胃,尤其是他这样的,不宜多吃,江老师剥完两个就不让他吃了,说等下次。

  他有些失落,趁江老师整理课件,跑去塑料袋里偷拿。

  拿出一包艾草泡脚粉。

  云辞猛地睁开眼,六点的闹钟正好响起。

  -

  洗漱完下楼,没有看到焉岐,云辞庆幸地松了口气,摇头剔除早上那个荒诞梦去佛堂。

  佛堂历来为禁地,包括打扫都是云辞亲力亲为,擦拭佛像金身、母亲祖父牌位,又各在牌位前插上三炷香。

  跪在蒲团上,诚心诚意地磕头。

  往常只是将进香礼佛,当作每月两次必须要做的事,重生一次倒是多了许多敬畏之心。

  或许冥冥中,母亲和祖父依然护着他,否则怎会让他重生?

  这世上比他惨的人不知多少,偏他能有这个机遇,倘若没有前人栽树,他大概就只能带着恨意长眠地下了。

  清晨的风吹动佛堂外菩提树上,摇铃叮叮当当地响。

  云辞双手合掌跪到七点,吃过早饭去学校。

  “小辞。”

  刚上完一节课准备换教室,云辞就被人叫住,回头看到白发齐肩的老爷子冲他招手,逆着人流走过去,轻唤了声“陆爷爷”。

  陆随咧嘴一笑,拉着人到僻静地方说话,“我前阵子出去采风,回来听门卫说,宋闲玉来学校堵你了?”

  陆随跟北门门卫是老相识,跟他闲聊说起半月前的事,陆随稍一想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自己没本事进江大,还敢找你麻烦!”见云辞不说话,陆随气得瞪眼怒喝。

  他跟云辞祖父是至交,云家与宋家那点事门儿清,正因为知道,才更看不惯宋家人。

  当初也是他,凭一己之力断了宋闲玉上江大的路。没成想,他仅出去半个月,这家人都敢野到学校里来了。

  “陆爷爷放心,”云辞含笑宽慰他,“翻不起什么风浪。”

  “翻不起也碍眼。”小老头眼睛精亮精亮,手抵着下巴一阵摩挲,“没记错,宋闲玉选的也是国画吧。”

  上不了江大,就跟云辞选一样的专业,处处都要云辞比,偏偏又都比不过。

  “七月底高校间有个联赛,那小子肯定参加,咱得狠狠挫一下他的锐气。”小老头攥着拳头,愤愤不平。

  听到有比赛,云辞心间微动,随即面露难色。

  他是个不大爱出门的主儿,加上公司事多,别说参赛,能按时来上课就不错了。

  “哎呀,公司那堆杂事就交给老婆子嘛。”说出顾虑,陆随劝他,“你这张口闭口公司,老云留这么多产业就是为了给你打理么。”

  “不是吗?”云辞不解反问。

  陆随没有回答,只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

  国画这个专业对他管理公司没有半点帮助,当初选专业,也是婆婆说,他可以选一门自己喜欢的,不必为了公司委曲求全。

  是了。

  他选择国画,是因为喜欢。

  “挫那小子的锐气倒是其次,”陆随摆正神色看他,“方才我瞧你听到这件事分明很高兴,怎么就不能随心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