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温柔崩坏>第79章 成为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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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好。谢谢您。”

  周蒙钰听到了一声问好,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来自跟前。这和倾听来自外界那些研究员的声音不是一回事。

  正子腔能够进行意识的传输……这是天赐在用它的正子脑与他直接交流。

  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一阵紧张——一种刻在本能中的对机器人的厌恶开始占上风。似乎正子脑与自身大脑的直接接触,是一种污染。

  但他努力让自己克服这一点——毕竟他已经接受过不知多少次正子腔的干预了。

  “您这半年以来并不在亚研院。但您从研究员们的讨论中,应该知道:杭景博士和贺庭先生结婚了。”

  “当然。婚姻系统为杭景匹配到最优秀的人,我毫不意外。反倒是你。”周蒙钰发现自己与正子脑的对话十分顺利,不,这简直不像是对话了,他很难描述那种感受。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意识沟通的特别之处。那么高效,那么直白,以至于他的讽刺,以及沉寂很久的嫉妒丝毫不加遮掩地涌了出来:

  “我说过吧,你连和他结婚的资格也没有。”

  他也有点可怜它,这个机器人。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个机器人竟然说:“我有这样的资格。因为这个资格只能由杭景博士决定。我们曾在平民区,在那里,我能和他结婚。”

  “……这就是他们说的,你带他私奔?”

  “是这样。”

  周蒙钰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震撼、滑稽,为这个机器人的自大、为它的转变——一个机器人竟然有了如此“人类”的意识,也为这一场他没有经历、不知细节的“私奔”。

  他忍不住幻想了一下自己。

  紧接着机器人就说:“您不用灰心。如果换成是您,您无法做到,是因为您人类的身躯是鲜活的有机物。这是您的优势,不是您的错误。即使是我,我也并没有成功地带他在平民区定居。——当然,换成是您这种假设也是没有意义的。”

  周蒙钰被看穿,一阵恼怒:“平民区那么脏你也敢带他去。”

  机器人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继续传递自己的想法:“那么您应该就可以了解,与贺庭先生的婚姻,对于杭景博士而言,是怎样的不快乐,以及痛苦,甚至……伤害。”

  “……”心脏似乎颤了一下,但那只是意识的一丝犹豫,很快周蒙钰坚定了摒弃了这丝犹豫,“这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更多的人说的,首席对他很好。”

  这是一种很固执的信念,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们这一代人就听说过贺庭的事迹,都以他为精神榜样,他的形象是高大的。周蒙钰之所以能够坚定地成为志愿者,一方面是曾经做过无数医疗试验的实验品,早有心理准备,另一方面,也是被贺庭的声望所打动。

  机器人感受到他的轻视与不相信。

  “那么,杭景博士为什么想要去平民区呢?”机器人问道。

  或许他没想明白。或许是因为杭景从小就叛逆,不认同婚姻匹配系统——周蒙钰想着,但平民区是多么恐怖的地方,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杭景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就在他再度犹豫的时刻,他忽然被拽进了一个很短暂的画面里,他刚被拽进去,就被推了出来,他只看到了很短暂的几秒,伴随着“啪”的一声,但这几秒也足够了,一个人仗着生理优势,对另一个人实施暴力,只需要几秒钟。哪怕只是几秒,也同样是暴行。

  那是一个耳光。

  鲜红的一丝血从弱势方的嘴角溢出。

  看到这场景,周蒙钰竟然感受到了一丝丝疼痛,但那不是他的疼痛,是机器人的疼痛……本质却是杭景的疼痛。

  他的心剧烈颤动起来。

  “他永远都是那么勇敢。贺庭先生强迫他,所以他用枪威胁他。但我没能够准备好子弹——

  “没有子弹,威胁很快失效。

  “不具备真正杀伤力的东西,毫无意义。”

  机器人的意识不断地冲击着周蒙钰的灵魂,他自以为经过多年病痛的折磨,反倒练就了一个强大的内心,他也以为时间的流逝,早就淡忘了年少的爱恋,但这一刻,他依旧感到心痛。

  但他没想到,天赐要告诉他的远不仅仅这些——

  “这种事情,只要发生过一次,就会发生第二次。

  “您已经忘记了很多年的一个夜晚,在那里,他曾有过相似的遭遇。那些人欺负他,我利用正子腔抹去了他们的记忆,也抹去了他们当时的恶念。我那时充满自信,以为解决了所有问题。可是后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该保护他,我没有保护好他,我也无法惩罚任何人。所以,我总是……让他遭遇这些。”

  机器人的意识似乎迟滞了,像生锈的齿轮。

  周蒙钰感觉自己同样如此。他好像,触碰到了记忆里的某些空洞,与恐怖。

  他艰难地问:“为什么说我忘记了?你也用正子腔对我……”

  “是的。”

  “我……我参与了?”

  “没有。”机器人回答。

  周蒙钰松了口气,但很快他意识到,即使如此,他也不是无辜的。他也或许,是同样有罪的。

  “我目睹了。但我没有帮助他。”他忽然领悟。如果当时他提供了帮助,没有让那些人得逞,又怎么会让天赐出手呢。

  “这不是您的义务。但如果您愿意帮助……我会无比感激您。”

  ……

  机器人说的是现在。而不是已经无法回头的遗憾。

  周蒙钰有点紧张:“所以……你要我帮助你,消除首席的部分记忆与他的一些恶意,是吗?”

  机器人沉默了两秒。在那两秒内,周蒙钰感受到一股错乱的波动,来自对面的意识。

  机器人没有正面回答:“不具备真正杀伤力的东西,毫无意义。即使不断清除,恶的种子依旧会发芽,还是会发生。要彻底地终结恶,为什么要让受害者竭尽全力去预防,为什么,不彻底地,终结恶。”

  “清除,难道还不够彻底吗?”在周蒙钰的感知中,机器人的意识很近,却也不是那么明晰。他感觉天赐很模糊,对,就是“模糊”——他说的很模糊,意识本身也很模糊,天赐似乎在刻意模糊一些东西。

  他在模糊什么?

  忽然之间,周蒙钰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彻底,什么是彻底?

  他不敢置信地问:“彻底终结……难道要让我杀死,杀死贺庭吗?!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机器人立即回答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机器人沉默地“注视”着人类。

  如果杭景此时在这里,他一定能够立即领悟机器人的诉求,不用机器人继续剖开自己。他剖开得越多,向法则暴露的也就越多。

  但机器人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不太了解、也不太理解机器人的人类。

  他只能继续试探着那些危险的边缘:

  “机器人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但人类,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人类有权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机器人。

  “人类只需要告诉机器人,该怎样做。

  “机器人很难去设计一个谎言——因为谎言常常伴随着伤害。

  “但机器人可以相信一个谎言——当他判定这个谎言的目的为善。”

  ……

  随着一个接着一个寓意不甚明朗的想法传递过来,周蒙钰感觉对面的意识波动更加剧烈,那迷雾深处似乎有某种刀光剑影。

  ……

  “法则的判定来自于思维意识,崩坏只会由这个层面而起。

  “不需要您亲手去做,但如果您想要这么做的话,机器人可以成为您大脑与身体的延伸。机器人可以成为您的执行人。”

  ……

  那团意识,厚重的、模糊的意识,仿佛出现了斑驳、裂缝,它们似乎在胀开、崩裂。

  周蒙钰终于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机器人真正想说的东西。

  ……

  医生请机器人给病人送一粒药——这是善。

  实际上它是一粒毒药——这是恶。

  在病人吃下毒药之前,机器人并不知晓这是善或者恶。

  虽然它正在做一件恶事,但它的整个存在都不知道这是恶。

  法则是机器人的法律,在并不是恶的情况下,它们不会宣判。

  即使等机器人发现,这个吃下“药”的病人依旧死了,法则也未必会宣判,因为医生可以告诉机器人:病得太厉害了,“药”也救不了他。

  但随着正子脑的发展,机器人的意识越来越复杂,知识也越来越完备。他们能够区分病死与被毒死的区别。

  于是法则的审判虽然迟到,但终究会到来——它们最后还是会明白,是它们亲手给人类喂下了毒药。

  ……

  因此,

  机器人可以是人类身体和大脑的延伸,也可以是人类的刀。

  一个已经有了人类意识与情感的机器人,却依旧愿意成为一把刀。

  因为,他真的,渴望成为一把刀。

  但他不能“渴望”,只能“成为”。

  ……

  周蒙钰感觉出了一身汗,后背的冰凉侵入骨髓,他陡然发现,不知何时,天赐远离了他的意识。

  应该是在他终于发现天赐目的的那一刻,天赐消失了。

  故而他的这番思索,也没有被天赐感知。

  ——机器人在避嫌。

  他不让自己从外界接受任何暗示,也不试图在自己的脑内做出任何构想。

  如果人类强迫自己:不准去想那只“兔子”。人类永远也做不到。

  因为当命令发出的时候,兔子就已经跳过来了。

  周蒙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如果机器人的目的不是为了救杭景,那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能力。

  这是每一个机器人都具备的能力吗?如果这样的话,三大法则就极有可能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缺陷。

  他感到后怕之际,天赐的意识重新袭来。但这团意识恢复了平静,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瓦解的迹象——也许是把最难过的关卡克服掉了。

  机器人很安静,他等着周蒙钰的回答。

  “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周蒙钰说。

  于是天赐的意识再度远离,给了人类“想一想”的空间,它如同碰到礁石的溪流,绕开这部分活动区域,去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