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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蒙钰感受到冲突——一个人类的冲突，不会引发崩坏，可也会引发痛苦。
少年时被抹除的记忆空白，是他的懦弱和遗憾——或许现在有了偿还的机会。
可就算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是让一个机器人去执行，他就是无辜的吗？
更重要的是，首席和杭景本就结婚了。 和最有权力的人结婚，还有人再敢欺负他呢？再说了，既然已经结婚了，杭景的确不该再和机器人不清不楚……如果摒除情感因素，完全从理性思考，首席的罪过也是有限度的，如果交给联邦的法庭，也绝不会是死罪。
心中的天平逐渐倾斜。
而在他斟酌的同时，机器人的意识突然发现到了一些熟悉又新奇的东西，它被吸引了，像一条小鱼往那里游去。
那是……
它的小主人。
小鱼突然一阵快乐。
在这片崭新的海洋里，它找到了许多自己没有参与过的记忆。这些记忆以前藏得很深很深，但这个夜晚，它们被翻到了表层，轻而易举就被发现。
虽然在最近例行的实验中，在进行正子腔扫描时，它也能接触到一部分，但是那时远不如现在清晰可感。
它不是在旁观，它也来到了喧闹的教室，来到图书馆僻静的角落——
小主人在笑，他在阶梯教室里，回答了一个连教授也解答不了的题目。他高高地翘了尾巴，所有人都佩服地看着他。
他生气了，好不容易才逃掉的体育课，结果在图书馆被老师抓包，揪着回了操场。——“唉，没事啦，你想看书的话，放学了我再陪你去就是了，今天的沙包课也很好玩儿啊！”
——“我才不用你陪呢，放学了我也不去了，天赐会来接我。”
……
小鱼到处游着，它越来越羡慕，为什么拥有这一切的，是另一条小鱼，而不是它呢？如果这是它的大海就好了。
它不高兴地甩了甩尾巴，激起了一阵浪花，它绕行着这些宝贵的记忆，飞快地游起来，随着它越来越兴奋，浪花越来越多，一圈圈涟漪不断传递、扩大，水面开始摇晃，大海开始翻涌。
等到天赐发现到不对劲的时候，他听见了从外界传来的痛苦呻吟，他一惊，连忙停止记忆的触探。
“你做了什么？！”周蒙钰怒问。那是一种相当痛苦的感受，就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在被迫扭曲，甚至，消失。
“……”天赐回想着刚刚的经历，顿时一凛——他竟然……想把那些宝贵记忆据为己有。
愧疚与崩坏后知后觉地出现——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使用完全意识形态与人类交流，所以还没有完全掌握要领。造成您的不适我十分抱歉。”
他用实际视野打量了一下周蒙钰，发现人类的躯体出现明显不适，“您需要休息一会儿吗？您的脸色很不好。”
周蒙钰平静了一会儿，继续用意识交流，“没关系。但你接下来一定要控制一下自己，这种感觉非常痛苦。”
“抱歉，我会注意。目前我的状态良好，也很清醒，我会分出更多的精力来监控自己的状态，再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会立即停下。”
这时，天赐的意识突然绷紧，在他表态之后，周蒙钰的立场和选择就抵达了——
“我不能答应你。”
……
“但如果只是清除首席对杭景的不满、偏见，还有对你们关系的猜疑与误会，以及——如果他的确有某种暴力的倾向，也可以一并清除。
“我认为这才是更合理的方式，既能够清除那些可能会伤害到杭景的东西，又能够保证首席不受到太多的伤害。这才皆大欢喜。如果你也赞同我的提议，我就可以提供帮助。”
这几乎是眨眼的事情。机器人洞悉了人类的选择。
漫天厚重的灰尘缓缓下落，覆盖住大地，青草与鲜花都灰暗了。
周蒙钰有一些不自在，“再说了。这也是为你好。”
——当机器人发现那是毒药而不是药的时候，机器人也就走到了生命终点。
“我没有关系。”天赐却这么回答，“我明白会发生什么。只要能让我在彻底崩坏之前还保有理智完成一切——”
他只说到这里，他无法再说下去。
很久之后，周蒙钰的意识似乎发出了一声苦笑与叹息：“难怪杭景愿意让你带他走。去平民区啊，竟然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去平民区。在这方面，我果真比不上一个机器人呢。”
他能觉察到天赐的情绪，机器人没有对他的拒绝表达任何不满与怨怼，只是失落，无限的空茫的失落，以及困惑。
他觉察出天赐意识里的失落，可是没有怨怼与责备。
他慢慢舒展着自己的意识，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软弱与那些不够高尚的存在。
“我是喜欢过他。但后来就渐渐不喜欢了。可能最近我来到这里，想着可以再见到他，我的喜欢因此又恢复了一些，但也只有这一些了，这么可怜的一点，再加上十七八岁的时候，也依旧只是可怜的一点。这么可怜的一点喜欢，无法让我做更多了，天赐。”
机器人愣住了，他似乎有些不解。但他很快想起一件事，一件他做过的不太光彩的事——他曾抹掉了周先生刚刚萌芽出的对他小主人的爱恋。
如果加上它呢？是不是会再多一点点？
如果……没有那么自私地将它抹除，是不是——
“啊，你这个机器人，原来从那么早就会打一些坏主意了。”周蒙钰感到意外，但随即无奈，“这是个没有意义的假设。”
“就算把你的都给我，我也不会做出你的选择。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啊。可能你最在意的只有他，但我，不是。时间这东西本身就很可怕，疾病还在摧毁我的心神，到最后，我最在意的只有我自己了。我来参加这个项目，是因为我还想活下去。我要想活下去，这个项目就得活下去。
“我不蠢，这个实验项目很危险，很可怕，也会面临很多阻碍的声音，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领导者，很有可能就会垮掉。甚至有可能，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那么到时候得到的，只有审判与惩罚。”
……
没有什么疑问，也不会有什么转机。人类的决定坚若磐石，机器人的请求本就毫无道理。
——“保护自己”是人类本能，无可非议；“期待人类的付出与牺牲”却不该是机器人的理所应当，甚至，这从某种意义上，是对人类的索取与剥夺。
经历了很漫长的时间之后，机器人用一如既往平和的口吻传达了自己的想法：“我理解您的选择。在这件事上，我没有把您的感受与需求纳入考虑，我为我唐突的请求向您道歉。我接受您的建议，那么就拜托您和我一起把那些可能的伤害因子清理掉。
“距离下一次您接受正子腔的实验，还有三天的休息时间，在这期间，我们的此次对话，还能保留在您记忆里。如果这三天内无法成功，到时候我不得不再对您进行一次记忆清除，希望您理解。”
周蒙钰一阵怔忡。他发现天赐的意识正在如潮水一样缓缓褪去，然后他温和地中止了正子腔的干预。
子夜的无声噬人心魄。周蒙钰出神地看着房间的一角，天赐英姿笔挺地站立着，严肃的像一个士兵。
现在，谁也不会直面对方的思维了。但沉默之下似乎涌动着比刚刚要更加复杂的思绪。
周蒙钰笑了笑，“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接受我的提议。”
天赐依旧不语。
许久之后，他像是被重启唤醒，说：“说实话，被您拒绝后，我感到迷茫和无措。但您的帮助还是会为我们争取时间，至少短期内可以保证安全。无论如何，我都感激您。”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不是以机器人面对人类的鞠躬，这不是任何尊卑设定，这是他内心由衷对人类的感激。
*
一天后，生物研究院的周院长来看望了他的亲属。
一些知晓内情者推测出这不过是个借口，是个幌子——上帝计划曾经分为三条路径，虽然首席选择了其中一条，但追求人类躯体和大脑生理性永生的方式，依旧没有被生物研究院周鹤院长放弃。
他此番前来，必定是来打探敌情。
此时，他正在一间会客室内接受贺庭的会见。
“目前意识承载体选择的还是机研院的方案吧？一个金属大脑，呵，首席大人，恕我直言，人类把自己的意识关在一堆无机物里，这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您不如再考虑一下生研院，身体的永生虽然还是个巨大的瓶颈，但生研院创造了上等人两百年寿命的历史，现在又有希望提升至300年，这就给真正的永生又争取到足够的研发时间啊！我相信，只要您允许更大规模的——”
“不是我不允许。”贺庭打断了他，“是联邦的要求。这里对人体试验的需求远不如生研院，但也没有被批准，你应该可以推测外面的形势了。更何况，伦理审查委员会已经在对我施压，亚研院不能再雪上加霜。
“生研院不如把目标放在那些无法享有永生的生命上，让他们的一生能够更加健康顺遂一些。我知道，以周蒙钰的病为契机，上等人的生物医学研究又重新启动了，将来如果联邦对此提出质疑，我会为您出面的。”
周鹤故作遗憾地耷拉了下肩膀。贺庭笑道：“周院长如果有意，可以预约第二期实验的志愿者名额，根据杭景最新的发现，即使是永生也是需要‘定制’的，越早参与实验，给你定制的永生计划也越完备。”
周鹤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啊首席，我是个享乐主义者，我对永生没有什么兴趣，如果脱离了肉体的感官愉快，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连机器人都想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人却想反过来成为机器。”
贺庭笑容微敛：“不知道周院长说的是哪个机器人。”
周鹤瞪大眼睛：“还能有哪个机器人？当然是咱们亚研院里的明星。”
“看来你说的是它。它想成为人类我早有耳闻，不过很可惜，人类能把想法变为现实，机器人却永远只能想想。”
“或许吧。”周鹤眯了眯眼。
贺庭端详了他片刻，挥了挥手：“不是想去看望志愿者么？周院长快去吧，早去早回，毕竟这里是联合实验室重地，虽然您是知情人士之一，但也最好不要久留。另外——”
“等你们会面结束后，请他到会客室来一趟。我收到他的会面申请了。”
周鹤往外走去，忽然心中出现某个滑稽的预感，他回了看了一眼贺庭，随即，又笑着摇了摇头，双手插进裤袋，在另外一个研究员的引导下，大步离开了。
一见面，叔侄二人什么都没说，周鹤用水果刀，在左臂内侧划开了三道口，然后用刀尖挑开，一个血淋淋的不规则物体从中掉了出来。周鹤冷汗涔涔，但手法果断又利落。
周鹤没管那个物体，迅速地把那块皮肉重新归位，接着，他左臂内侧的这几道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起来。
最后用清水冲洗掉血液后，除了周蒙钰手中紧紧抓着的那个东西之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周鹤的眼神有点阴沉，他透过洗手间的镜子向侄子看去，用口型说了四个字：“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只要拆封后半个小时，就会挥发干净，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周蒙钰也是生物研究院的一员，他知道这种东西的特性，一般来说，存在时效长达两个小时，但周鹤将之改良缩短到半个小时，也是为了尽量缩减风险。
随着一步一步靠近会客室，他的心脏突突狂跳起来，好在不需要像进地下室大门时那样接受安全检查、他握着已经被拆封的特殊药物，敲响了会客室的大门。
“进来。”
贺庭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墙壁上的投屏，里面都是实验报告，周蒙钰瞥了一眼，发现记录的是从他大脑中扫描的一切，是他的学生时代。
虽然在接受实验之前就已经被告知，但他心中还是有很严重的“被侵犯感”。他在贺庭面前站定，药物已经开始挥发。
“说吧。”
“我希望您能允许我，和——和杭景博士见一面。”
屏幕中正显示到他勾着杭景肩膀，有说有笑地前往某个公开课教室。
“为什么？”贺庭视线不离那画面。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见面了，他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挥发得越来越快了，大概还有一分钟，就是能够产生效果的剂量。
虽然他已经提前服用了抗药，现在竟然同样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浑身都开始哆嗦起来。
——这不是毒药。不会伤害到首席的性命。只是稍稍做一下清理。
——但机器人会遵守诺言吗？他会不会翻搅首席的意识，把首席变成了一个精神障碍者？我这么做，是不是在犯罪？
冷汗一层层渗出，他几乎站不稳。
“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会趁朋友午睡时摸他的脸么？”贺庭看着屏幕冷笑。
但身边没有动静，他转过头去，忽然感觉脖子有些虚软无力，他看到周蒙钰惨白的脸，这个年轻人竟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怕什么？”贺庭笑了笑，“我只是随口一问。他对你没什么想法，这显而易见。既然这是人类先驱的愿望，我自然答应你。”
他联系助理：“请杭景博士明天到实验室来一趟。”
话音刚落，贺庭眼前忽然黑了一瞬，他扶了扶额头，却感觉上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再去看屋内四角，隐匿的警卫，竟也是天旋地转，原地倒下。他终于明白，不敢置信地盯住周蒙钰，但来不及思考更多，他就彻底失去了意识，歪倒在了沙发上。
周蒙钰再也无法克制地大口呼吸起来，心脏快要跳出来了，他抬头去看时间，傍晚了，很快就要天黑。
没关系，没关系。天赐会把这一切都清除掉，最后，首席不过只是在会客室睡了一觉。
他一直僵立在原地，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会客室的门被推开。
“谢谢您。”天赐低沉的声音传来。
这个机器人微微跛着脚，但他的行动依旧敏捷，他先对那四位保镖进行了记忆干预。然后来到了周蒙钰面前，“我尊重您的选择。”
周蒙钰沉默了几秒，有些颓然地闭上眼睛，“我选择忘记。”
天赐点了点头。
清除了这个夜晚的恐怖记忆后，他把昏迷过去的周蒙钰送回了他的休息室，又悄无声音地回到了原地。这一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研究员们也早已入睡，所以监控设备都被屏蔽，谁也没有注意到壁凹里的机器人消失了。
机器人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步，这时候，他的崩坏已经更加明显了。正子腔徐徐展开时都还在颤动，那是因为他的手臂肌肉已经无法完全抑制痉挛。
接着，通过正子腔的连接，他看到了一个“完美人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