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名村口的诊所里，戴着花镜的老大夫把染红的酒精棉球丢进垃圾桶。
“得亏躲了下，什么深仇大恨这是！要落在脸上，想不留疤，得废大功夫！”把敷料包上，摁平整，“不要沾水，两天后再换药！”
“谢谢。”
甄天拉好衣领，走出诊室。
一个年轻的民警和乔爱面对面坐着，看他出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乔爱对着他脖子上的薄纱布嘀咕：“这也包得太简单了！管用吗？要不然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她刚才都听见了！弄不好会留疤的！
甄天觉得大男人不用那么讲究，摆了摆手，转身接过民警手里的背包。
“东西拿回来了，你们这边怎么个说法？”
“什么意思？！”乔爱不理解，“一个偷我们东西，一个抓伤人，你来问我们说法？！”
再一想刚才两个大男人拦不住一个女人，瞬间联想到社会新闻里包庇辖下犯罪居民的无良警察，直接瞪了过去。
民警小哥儿叫王宣义，从别的区调过来没多久，觉察到被误会，脸都红了，连忙解释说林大伟虽然偷了笔洗，可他没卖成。再来认错态度还算好，主动交代了指使人的具体信息，而且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人要花钱让他拍照，属于不知情，所以严格来说牵扯不到量刑。
相比较下，牛娟的错反而更大，可也是可轻可重，主要得看被抓伤的甄天。
“……如果想起诉，得提交相关证明。”
“不用了。”
甄天没在意脖子上的伤，和老大夫打了声招呼，就掂着门口的炭盆出去。
纳闷儿的乔爱要跟上，刚准备推门就愣了愣。反手拽住也要出去的王宣义，警告他不要动，自己趴在玻璃门上朝外张望。
入了冬，阳光再好也带着惨白和冷瑟。
每呼吸一下都浸着凉，一路顺着鼻子到喉咙，冻得人不想说话。
蹲在火盆前，甄天扔进去一叠照片。
烟雾融进空气，烘出一片热意。
他静静看着照片上的鲜艳红花一点点燃烧殆尽，眼前清楚和模糊交替，晃得眼疼。
“我没交代过你，点火的时候离远点儿？”
楼珩谦贴着他蹲下，环过去护住甄天差点儿碰到火焰的额发，另外那只随意耷拉在火烟中，问得漫不经心。
把剩余的照片填进去，甄天枕着手臂，侧脸看他。
“你只说过要想有男人味儿，就得不怕玩儿火。”
“高三上学期，还没成年。”
“……”
“尴尬吗？”甄天眉眼微弯，“是你要问的。”
“所以，”楼珩谦挑眉，“现在是有问必答？”
甄天把后脑勺转给他。
楼珩谦满眼笑，粗粝的指尖摩挲着他脖间的纱布，带着安抚。
“这些照片应该是为了仿造拍的。”
甄天的视线跟着远处跑来跑去踢球的几个孩子。
“只要把角度，细节清清楚楚地拍到，再用上些技术，就能以假乱真。”
行家都可能骗过，更不要说那些纯粹喜欢或只为了名气而追捧的普通人。
“那些人会找孤品和还没面世的古董作目标，有专门的渠道，东西只要出手，就算被发现是赝品，也找不到他们头上。”
他的声音很低，传过来后显得有些空远。
“被骗的人只能自己承担……”
远处呼唤阵阵，是父母叫孩子回家吃饭。那群孩子一哄而散，叽叽喳喳地跑远。
下巴抵着膝盖，甄天看着楼珩谦挑起火盆里的灰烬，确定它们烧得彻底。
“可这并不只是有钱人的游戏，”抿了抿嘴，“也会有人担不住。”
楼珩谦想到甄天这段日子以来，无论是标记，挖掘还是清理修复，除了让乔爱三人观摩，从不让别人过手。
在纱布周围徘徊的手上移，他轻轻捏了捏甄天的下巴，让那张紧抿的唇放松。
“所以T大师轻易不接仿制。”
而不是像外界猜测的，是为了展现技术和特立独行。
“嗯。”甄天垂了眼，“不喜欢。”
楼珩谦眼底微暗，稍一用力，被捏着下巴的甄天一歪，立马撑住他的肩膀稳住重心，紧接着下唇被轻轻咬了一口。
“那喜欢我？”
“……”
甄天仔细回忆，是哪句话能让他这么划等号。
楼珩谦也不解释，长手长脚地蹲着朝他笑，挑眉的样子就像在说“不是？”
之前若有若无的低落被彻底咬没，甄天看他笑得连周围的阳光都亮了几分，平静起身，肃着脸。
“……是。”但这是在大街。
说完，一个停顿都没有地转身就走。
视线一转，和贴在玻璃上兴奋的乔爱对上，后面还站着位惊讶的民警同志。
明显两人看了全程。
“……走了。”
闭了闭眼，镇定而潦草地打了个招呼，甄天很快消失在上山的入口……
“你看见什么了？”乔爱从玻璃上下来，立马问王宣义。
从小喜欢警匪片而决定从警的王宣义脱口而出：“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是不是瞎？！这么近都没看见？！”乔爱无语，想到她和朋友有时候也会近距离接触，再次确认：“男人间不会靠那么近吧？凭你多年的经验，你说，刚才他们是不是在亲？”
看王宣义说不出来什么的样子，撇撇嘴向外张望，接着问：“楼教授不想去追甄哥？为什么还在打电话？”
王宣义不知道也不敢说。
不敢说的原因正站在门口。
乔爱立马恭敬：“……教授好！”
“不是不想。”
楼珩谦微笑看向王宣义。
“我得先报个案。”
傍晚的时候山上来了几个警察，在工地和院子里问了一圈儿后，把请来做饭的王师傅和之前文物局派来帮忙处理遗迹登记的工作人员带走了。
工地上的工作人员都炸了。
王师傅是省博物馆食堂的厨师。考虑到这次勘探时间长，条件不好，博物馆陈馆长听说楼珩谦要找本地人帮忙做饭，为了尽地主之谊，特意把人送过来。那是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而那位文化局的女孩子，看着文文静静的，也想不到竟然敢知法犯法！
“文物局的王主任和陈馆长都跟着教授来了！”
三人组正在跟甄天学溶液配比，一心二用，分享着最新消息。
甄天才知道楼珩谦为什么回来这么晚，还取消了和博物馆的交接。
这处在山边的遗迹是文物局全权委托英大接手的。
在发现这里可能埋着新的历史时，各方面都很关注。但经多方面考量，目前为止的发现并没有随时播报。所以外界对英大这次外出考古项目知道的不多，就连来帮忙的本地人，也只是知道他们在挖东西。能具体到黑瓷的，除了队里的人，就只有文化局和省博物馆的几个工作人员。
“还有那个牛娟！”男生大快人心的语气，“本来林大伟胆子小不敢去，是她为了钱教唆的！警察把她也关了！”
甄天无意识摸了下纱布，仿佛还有之前摩挲的触感。
“他们跟过来，肯定是想解释！”
乔爱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那他们可真会找时间！教授中午都没吃饭，在派出所跟进调查！好不容易回来能吃个热乎饭，他们又找上来！”
察觉甄天拿溶液的手顿住，她连忙继续补充，担心得不得了。
“这么折腾身体哪能受得了？教授上午还头晕了呢！”
其他两个男生惊讶地看她，你什么时候体贴了？
你们懂什么！
她要是不体贴，能凭着对甄天和楼教授的尊师重道按捺住自己的手？早在第一时间上网进帖子撒花了！
甄天抬眼：“乔爱，上来演示一下刚才讲的彩陶清理流程。”
正在自我感动的乔爱：“……甄哥饶命。”
“下次不要这么大声，我听得到。”
甄天把写好比例的便利贴纸放到工作台上，往外走。
“接着练，我一会儿检查。”
乔爱朝窗外一探，看着甄天拐到了临时厨房。
鄙视地瞥了眼两个男同学，心想这次稳了！看谁还敢跟她说这是正常！
楼珩谦站在门边，看着清理室后窗映出来的灯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王主任和陈馆长寒暄。
眼底的不耐藏进了夜色。
“过奖。”
“……楼教授太谦虚了！”官腔打了这么久，就得了个不咸不淡的回答，王主任尴尬地笑。
他也不想来，可这次一个不好，他就得引火上身，降职都是轻的！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来。想着凭楼珩谦在这个圈子的地位和贡献，也就是说句话的功夫，说不定就能把事儿了了。
坐在旁边的陈馆长和他想得差不多，但比较简单，想谈的是文物归属的问题。
两位在文物考古界混了半辈子的人心里暗骂真是防不胜防，对那个胆大包天，直接跟考古队抢东西的团伙儿恨得牙痒。
团伙儿目前有三个嫌疑人。
不仅有林大伟供出来的那个老人，被带走的两个工作人员也交代了。
也是把人都抓到后，他们才知道，原本那些人的计划是等林大伟拍完照后把东西送回来的时候，让王师傅借机把那件笔洗给碎了，然后就是文物局的工作人员，让她备案的时候，把东西损坏这点儿给抹了。
这样，没了真品，他们手里的就是真的！
背锅的人也是现成，那么多专业人员，谁接触黑瓷最多，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文物局那个女孩子不仅要善后文书上的记录，还要在笔洗出事后，能第一时间站出来证明和其他人无关。再暗示专家贡献多，不用非得调查个清楚，把东西当作无法修复给处理了。
一环套一环，可不是什么生手的样子。
可这次的专家不仅没背锅，还直接把第一环给端了！
“……多亏甄老师机警！”陈馆长是真心夸，想到警察说，那三个人专门犯了不少这种案子，他就觉得后怕，“真是年轻有为啊！”
楼珩谦勾起嘴角：“谢谢。”
陈馆长一愣。
王主任却已经随棍上了：“确实，不是甄老师第一时间报警抓到林大伟，到时候我们肯定得抓瞎！太厉害了……”
“一定得嘉奖！我做主了！给他颁发证书！”
看楼珩谦撑着下巴很感兴趣的样子，陈馆长坐不住了。
“我们博物馆也有！专门感谢仁人义士的勋章！我一会儿就让人给甄老师送过来！”
拿着饭盒走到门口的甄天：“……不用了。”
说不用，就不用。
楼珩谦客客气气地承诺会照实向上面反应，两个人才满意地走了。
王师傅被带走，晚饭是队里几个女同事一起商量着做的，没人想到买菜这件事，所以只能简单吃点儿，也没剩什么东西。
甄天就用仅剩的食材下了碗面。
饭盒一打开，软趴趴的面和菜生动地展现了他惨不忍睹的手艺。
楼珩谦看着有些诡异的黑色面条，沉默。
“电视桥段里的精致的爱心便当在我这儿不存在。”甄天把筷子塞给他，“吃的时候悠着点儿，我打鸡蛋的时候把蛋壳掉进去了，可能没捡干净。”
“……”
好在吃到最后也没被蛋壳硌到。
虽然卖相不好，但就是简单的几个材料，只要能熟，味道也不会多离谱。
吃完后，楼珩谦去洗饭盒，本来要回清理室的甄天被电话拖住。
是董斯齐打来的。
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路晓萍挑了几家摄影楼，准备拍婚纱照，两人坚持伴郎必须出镜！
“快了。”
甄天算着时间，因为今天的事，队里临时调整，决定尽快结束挖掘工作，把需要鉴定修复的文物分派出去，剩下的带回英大，请几位老教授亲自指导处理。
大概一个星期左右。
“那等你回来记得过来挑伴郎服！”路晓萍兴高采烈地安排，“到时候我介绍朋友给你！”
每次路晓萍说介绍朋友其实就是变相的给他安排相亲。
虽然他每次都拒绝，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这次依旧是。
高亢的女声就像开了外放，震得甄天耳朵疼，微微拿开，听着她在那老生常谈。
“我们都要结婚了！你不能还在一棵树上挂着！我跟你说阿天，这次这个真的是极品！我们新到的总经理！帅得我都差点儿要悔婚了！”
“路晓萍小姐，注意你已为人妻的身份！”董斯齐的不满传过来，抢着电话，“那个梁经理我见过，长得就那样吧！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你就是嫉妒！”路晓萍音量加高，“人家看到我们的合照了，说就喜欢我们阿天这样的！”
甄天被他们吵得哭笑不得：“我——”
一颗脑袋从背后压到他的肩上，对着话筒语调幽幽：
“阿天不喜欢他那样的。”
甄天：“……”
下意识就要挂电话，被楼珩谦握紧了手，动弹不得。
路晓萍一下没了嘴。
有情况！
这谁？
董斯齐还在跳脚：“他说喜欢就喜欢啊！”
数了一圈气势能压死那个经理的人，喊得中气十足。
“你让他喜欢楼教授一下试试！”
“不用试。”
楼珩谦单臂环住甄天，靠着他的肩膀笑，说话间热气顺着手机一路染红他的耳朵。
“楼教授也不喜欢他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