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后巷杨柳街旁一处独门独户的小院中, 元怿正坐在卧房里,对着床上放着的红衣彩裳出神。

  自她记事起,便没穿过这样的衣服。手抚过上面的那件红衣, 料子有些粗糙。换下身上的内府织造罗锦, 穿上那件红衣,元怿望着镜中的自己,稍显生涩的打开胭脂盒盖, 点了一抹红于唇上。

  如今她是逃犯, 又逢大丧,外边到处都是抓她的官兵, 想要顺利出城, 只能用这个办法。

  镜子中的她明眸皓齿,红衣鲜艳,长发在脑后盘起, 宛如刚刚成亲的新妇。铜镜模糊,映照出喜庆的轮廓,但若近前细看, 便可看出她双眸中的哀绝和恨意。

  元怿打开门,漠城正站在院中等着她。

  “师父。”

  漠城看到她时有片刻的怔愣, 从前只以为元怿长得像江王,而今换上女装猛然一看, 却有几分昔年柳文嫣的影子。

  “你长得,很像你娘。”

  看到她垂下眼, 漠城才发觉自己的失言, 这个时候提他们, 难保不会再刺激到元怿。

  “元怿, 我们今天就要出城去。”

  “我知道, 我都准备好了。”元怿拎过一旁的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物和贯票。“走吧。”

  京都城戒严三日,如今只有重兵把守的东门可出,只不过守备森严,来往的每个人都要仔细盘查,大宗的货物车辆一律不准出城,男子更是要脱下上衣检查手臂。

  元怿跟在漠城身旁,微垂着脑袋,排在出城的队伍中。就在他们快要排到时,前面忽然发生骚乱。

  守城的护卫扯着一名赤膊男子的左臂,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官爷我是打铁的……”那男子还未待说完,便被从旁的护卫直接按住。

  “冤枉啊!冤枉!我只是个打铁的!”

  盘检的校官看了看他左上臂处一整片烫伤的痕迹,又拿过画像对着他的脸比对一番,收起画像,却没让人放开他。“谁能证明你这是打铁的时候烫的?又有谁知道你这手臂之前上面有什么。我看你分明在说谎,来人,给我先抓走!”

  那男子闻言开始奋力挣扎,“放开我!我只是个铁匠从未做过坏事,你们怎平白抓人!”

  铁匠力气不小,两个护卫险些按不住他,校官盯着他瞪起眼睛,下一刻竟抽出刀一刀将他斩杀。鲜血喷出,洒在城墙之上,身后的百姓纷纷惊呼后退。

  “他左臂的伤口来路不明,难保不是漏网钦犯,上头有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元怿攥紧拳头,她知道他们在检查什么。苍狼图腾,那个象征着荣耀和权力的皇室图腾,如今却成为了郎家子孙的夺命咒。

  漠城暗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元怿渐渐松开攥紧的手心。到检查她们的时候,那护卫打量起元怿,“你们是哪里的,出城去哪儿做什么?”

  漠城赔起笑脸抱拳道:“我是虎威镖局的镖师,舍妹近日成婚回来省亲,这几日封城耽搁了些时日,如今我需将她送回泰州夫家。”

  “你,过去。”护卫冲漠城一指,旁边的兵士上前扒了他的衣服,左臂上没有任何图案伤口,又拿来画像一一对照。

  元怿这时才抬眼去看他手中的画像,一共两幅,一男一女,男子画像是她自己,而看到女子的画像时她不由眼睛一亮。那是,陶依!

  “抬起头!”

  “官爷抱歉,舍妹刚才被吓着了,小女子没见过世面。”

  元怿抬起头,那护卫用陶依的画像和她比对一番方才一挥手,“走吧。”

  漠城朝那几个护卫拱拱手,拉着低着头仿佛受到惊吓的元怿匆匆出得京都城关。

  “陶依还活着。”元怿刚出关口,便对漠城低语道。

  “是,没想到她能逃过此劫。”漠城一早收到消息,元恺被抓,陶依下落不明。

  “我要去找她。”

  漠城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然极度庆幸陶依还活着,他刚才明显感觉出元怿眼神里有了生气儿。

  “你先别冲动,待我们安全之后,再想办法寻她。”

  元怿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最后看一眼京都城楼,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自此一去,不知何时能归。

  皇帝的圣旨谕令早已发往黎朝各地,师徒俩出得京都城,一路过关口经盘检,好在越远京都盘查便越松懈,元怿又改换了女装,就这样顺利通过层层搜查,来到了赋州境内。

  “这里是你娘亲的家乡。”

  元怿有些讶然,她从未听她娘提起过故乡,师父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娘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你外祖本是前朝武将,受争权牵累被革了职,不久就病死了。没多久后你外祖母亦病故,你母亲那时年岁尚轻一个人无依无靠,被远房的表叔收养,后来你表叔祖举家迁入京都做生意,结果赔了买卖,他们家实在养不活你母亲,便将你母亲卖到了江王府。”

  元怿默然,她从不知娘亲的身世竟这般坎坷。漠城见她郁郁,叹了口气:“你娘自觉表叔一家并无亏欠她,那时候能活着有口吃食已经不易,何况他们又养了她多年,最后没有将她卖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已算仁至义尽,江王府是当时他们能找到最好的人家了。”

  “表叔祖一家,现在怎么样了?”

  “老两口都过世了,只余一个女儿,如今亦成亲了,夫家在西街经营家铺子。”两人进到主街,沿途便有吆喝叫卖的声音。“你娘在时偶尔会接济她,她现下过的还不错。”

  元怿喉头动了动,抬眼望向天空。这个世上,除了自己,还会有人记得她娘亲。她的娘亲,除了她,还有一点血脉亲缘在。这种感觉让她眼眶没来由的一热,“师父,我想祭拜一下外祖。”

  她知道,师父一定晓得她外祖家在何处。

  “元怿,现在这个时候,不保证那个人不会在你外祖家设下埋伏。”

  元怿默然,师父说的对,郎延拓心思深沉,难保此时不会将她娘亲的家世查遍,而后在任何她可能出现的地方等着她。

  “我明白。”

  赋州的街市虽不如京都城,但也算热闹,元怿走在市井人烟之中,想起从前她和阿姐陶依偷偷溜出王府在京都城中逛集市的画面。那场景仿如还在昨天,她忽然转过头,身后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来来往往,却再没有人来拉起她的手。

  “元怿,你怎么了?”

  元怿合上眼,再睁开时,方才的依恋茫然已全部隐去。“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才能最快的,杀掉他。”

  漠城叹了口气:“元怿……”他只唤了她一声,却不知要如何再说,“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先找家客栈住下吧,也好吃点东西。”

  自从将她救回来,她只吃了两块糖糕便再什么也没吃过,漠城担心这样下去,她会受不住。

  “想报仇就要有个好身体,自己强壮了,才能打败敌人。”客栈里,漠城将筷子递给元怿。元怿深吸气,接过筷子,一口一口吃起碗里的面条。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吃东西,没吃到两口便有些想吐,只能忍着恶心将一整碗面吃下。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陶依?”

  漠城给她倒了杯水,想了想,道:“我们先去凉城山,那里与这里不同,是个修习静养的好地方,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全,正好去那住段日子。”

  “师父!”

  漠城摆手打断她的话,继续道:“我知你要说什么,你所想之事绝不是一朝一夕可图的,现下唯有保全自己,修生养性以图来日。你放心,我会去寻陶依,我在凉城山的朋友亦可帮忙。元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陶依,保重自己。”

  “我明白了,师父。”

  这夜,元怿强迫自己入睡,却一夜辗转难眠。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都是阿姐娘亲还有从前在王府中的种种。累极时,好不容易睡着,又会于梦中惊醒,等到刺目的血红从眼前消失,而后是无尽的黑暗。她只能大口喘着气,蜷缩在床中一角,等待着天亮的到来。

  凉城山地处西南山垂,距离它最近的赋州台州,亦相隔几十里,可谓真隐世之所。

  “师父,你的朋友,是终年住在此处不下山吗?”

  元怿爬到一半,看着陡峭的山崖喘了两口气,她自认武功耐力不错,可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实在是精力不济。偏偏这山又极陡,往后大部分都要靠轻功攀越。

  “这上面有个天凉观,里面的观主隐居于此已不知多少年,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以遇见。他们靠山吃山,几个月下一趟山便够了。”漠城回身拉了她一把,“人家飞檐走壁来去自如,并不当事,倒是你,再不好生吃饭勤加练功,年纪轻轻怕都要不如我了。”

  元怿深吸一口山上的清新气息,只觉身心舒畅不少,“知道了师父,今日起我定好好练功。”

  两人天不亮出发直到中午才到天凉观外,元怿理了理衣衫,她自昨日起便已换上一身素白衣裙,连同佩剑都换上了白色剑穗。

  “进去吧。”

  漠城带着元怿叩响山门,来开门的是个十余岁的小道童,见到二人拱手道:“善福寿,二位里面请吧,观主已等候你们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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