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怿见到天凉观的观主道元真人时, 第一感觉便是,此乃真神人也。仙风道骨不虚于表面,进得身前即觉一股静心超脱之感。

  “无量福, 你们来了。”仿佛等到家中小辈回来后自然的招呼, 老观主眉眼含笑一副慈祥和乐模样。

  漠城恭敬拱手:“真人,弟子冒昧来搅扰,还请您见谅。”

  “无妨, 这便是你的徒儿吧。”

  “晚辈, 元怿,拜见真人。”她隐去姓氏报上名字, 真人却并未在意, 而是道:“前情重重皆是过往,置身红尘谁都免不了七情六欲,你放不下看不透, 亦是人之常情,贫道有一言,还请小施主听听。”

  “真人您叫我元怿即可。”

  “元怿。”道元真人捋下花白长须, 笑容温和:“天道自有轮回,轮回却也有人力使然。罪业终须偿, 若你想要今生债今世了,须要知, 你所报之人不仅是一人之人,一家之人, 天下苍生芸芸碌碌, 皆于之干系, 又不与之干系。”

  元怿拧眉沉思, 这话里的意思她似乎没有完全明白。“真人是说, 家仇与国运相比不足一提?”那不与之干系又是何讲?

  道元真人笑着摇摇头:“百姓只要安居富足,谁是皇上又有何干?然而战乱动荡却亦会使生灵涂炭流离失所。”

  “所以这便是于百姓相干又不干,还请道长指教,我需如何做?”

  “时机到时自有定数。”道元真人起身,走近元怿,仔仔细细盯着她看了片刻,“世道无常,极乱极恶便会生出极行。孩子,静待时机,勿急勿燥,切记保持一颗宽仁的心,会有你等到的那一天。”

  道元真人拍了拍元怿的肩膀,离去时口中朗声念道:“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幽篁独坐,长啸鸣琴。禅寂入定,毒龙遁形。我心无窍,天道酬勤。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元怿听得出神,先皇和她爹都信奉道教,这《清心诀》她不是第一次听,只如今再闻,却另有一番体会。

  “师父,您说的七十二路剑宗,什么时候可教徒儿?”

  漠城愣了下,继而笑道:“今日你好好吃饭早些休息,明日卯时师父可要在院中见到你。”

  元怿望向漠城,认真道:“师父,谢谢您。”

  “和师父还说这些作甚。”漠城在心里松了口气,幸亏早些带她来了这里,自己只能传授她些武艺,这些道理还得要懂得人说,元怿自幼聪慧,他相信她一定会最快调整好自己。

  元怿同漠城自此在凉城山上住下,每日天光微亮便起床练武,待到日头高升之时,她就同道观里的几名道士一同参研道义切磋武学,傍晚时分开始研习兵书谋略。以前元怿在王府里看得道士成日只会点炉烧丹讲些修习成仙的事,她嘴上不提,心里却多少觉着巧骗不真并无大用。如今住在这天凉观,才算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以前只以为天下奇才尽在京都朝堂,却不知真高人又有几个愿意踏入红尘俗世追逐虚妄功名。

  黎朝尚武,历代皇帝杀伐果决且好以战养战,民生并不算十分安泰。元怿近来通读兵书道法,道家并不主战,其战争观点皆以“仁”“和”为上,每每读到此处,她便会想起自己那几位叔伯和她父亲。鲁王残暴狭隘泰王贪享安乐,都不是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六叔最肖先皇,当得开国之君却并不一定会是一名优秀的守成之君。而自己那表面闲散安逸实则韬光养晦善用仁术的父王,似乎更适合此时黎朝的境况。

  这般想着,她便总想起过去她爹对她说过的话,原来自己过去竟是从不曾了解过他,他的雄心抱负直至今日,元怿似乎才略有所感。每当这时她便有世事沧桑之感,若人生如书,有些孩儿可能终其一生亦读不懂父母之书。她的爹娘,亦是这几个月来听得漠城所述,回忆从前种种,才慢慢了解一二,关于她父亲的志向母亲的愿望。

  可惜,她永远没有机会去向她的爹娘陈述诉说,此时对他们的理解与怀念。

  夜半时,元怿还是会经常从梦中惊醒,每到这时,她便会拿过枕头旁放着的香囊,上面淡紫色的海棠花纹路仍旧清晰,而绣这花色的人却已不再。

  “阿姐,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春暖花开之时,元怿的七十二路剑宗已完全掌握,只需勤加练习即可。每日同道门弟子听经,则是她现下最喜欢的事情,只有在那时她才可以暂放旁念,静下心来感悟天地自然。

  这日用过午食,元怿取过桌上的《六韬》细细研读。此书在宗学里需入得谋善堂后,先生才会深入讲解。元怿年纪不到,还未得入堂资格,故而只通读过却并未深学。起初她以为这只是本兵书,但近来她白日听经后再研读此书,发现其内中博大精深对治国及兵谋权论,并非自己独个儿能全部参研明白的。好在道元真人通贯古今,不懂之处还可向他请教,数月下来亦有所成。

  “元怿!”

  正当她准备静心读书时,房门被人一把推开,元怿讶然看向来人,“师父?你回来了!”漠城十余天前下山办事,今日一回来便直接来到元怿这里。

  漠城缓了口气:“我找到陶依了。”

  元怿几乎立时从座上弹起,“她在哪里?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过得还好吗?”

  漠城倒了杯水给自己灌下,冲人摆手道:“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

  漠城一杯水喝干,元怿又替他倒上,他这几日快马加鞭穿越了半个黎朝,可真把他累坏了。

  “师父,您再喝点水,陶依还好吧?”

  “好,很好。”

  听到她好,元怿先松了口气,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漠城连喝两杯水后开始说起这些日子的经过。原来那日他离开时,就是听天凉观出去的云游道士回来说,在一处地方看到了像他想要找的人。漠城离开时并未告诉元怿,就是怕一旦有假,让她空欢喜一场还落得更担心。而那道士找到的确实不是陶依,而是护送陶依离开的汉王近卫梁义。

  当日陶依一行被朝廷暗卫追杀只剩她和梁义,两人被逼跳崖后却意外没有死。梁义为了保护陶依,孤身一人引开追兵,却难敌暗卫追杀,还是那云游道人将他救下,这才保得他一命。漠城问过道士两人相遇的地点,安州境内最有名的山自然是清泉山,漠城顺着这个线索一路寻去,终于在欢喜镇上找到了女扮男装藏在欢喜客栈里养伤的陶依。

  他本想单独找陶依说话,奈何欢喜客栈的人倒是真热心善义,竟让他找不出单独接近陶依的机会。恰逢此时官兵搜查客栈,彼时陶依身份未明,与客栈众人又相识不久,漠城无法只能现身引开追兵,将人一直引到关州口。黎朝兵将无诏不得出关,无奈那些兵士只能悻悻而归。

  “我估计他们现在没准以为你们已经出了关去。”

  元怿听罢一时沉默无语,追杀、跳崖、受伤,这几个字眼听进她耳中却扎在她心上。那可是陶依啊,她们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没受过一点委屈的小妹妹,如今刚刚及笄,就要承受这些。

  漠城看出她心疼,叹道:“虽然吃了些苦头,但起码她还好好的活着。”

  “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走的时候她已经能下床了,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从关州离开后绕道回来,并未再去欢喜镇瞧她。”

  “欢喜镇……”元怿喃喃念道,稍想一刻,她忽然起身,“师父,我要去找她。”

  漠城点点头,他早知道若是元怿知晓了陶依的下落,定然是一刻也等不了的。“你再等几天,他们刚搜查过欢喜镇,可能再搜捕一次便安全了。”元怿刚想说话,漠城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般,“你放心,你那个妹妹女扮男装还像模像样的。”漠城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禁笑了笑:“真是姐妹俩,倒是聪明,不过陶依比你可要机灵一些。”

  “陶依打小起就聪明,鬼灵精怪的。”元怿想到儿时,眉眼便染上笑意。漠城打眼瞧着,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元怿这般模样,心里不由再次感慨:好在,陶依还活着啊。

  “就是,到底年岁小,不知江湖深浅,你这次见到她要多嘱咐她。”漠城看着元怿茫然回神的模样,忽然一顿,元怿也没比陶依大多少。唉,还都是孩子,难为她们了。

  “这个,别忘了吃。”临走时,漠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元怿见到那东西不由一愣,“师父?”

  “你娘托我弄来的,如今她走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可以用。”漠城脸上闪过丝尴尬,不知为何竟有种独身老父亲带着女儿的无措感。

  元怿面上一红,漠城已然放下东西出得门去。她拿过瓷瓶,那东西她还是熟悉的,她第一次来癸水之后,她娘便每月给她服下一颗,这药虽然闭经却不伤身,来日若想生养自提前一年停药调养即可,正适合她用。

  她就说她娘哪里搞来这些稀奇古怪的神药,比她爹炼的丹都邪乎,却原来,是她师父弄来的。

  元怿取出一粒药吃下,她可记得第一次来月事的疼,足向宗学告了两天假才缓过来,这样的罪还是不遭为好。

  将瓷瓶揣进怀里,元怿躺倒床上,这么多月以来,她第一次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感。陶依还活着,总算,她还有陶依,这个世上,她还不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经历如此种种的小世子,第一次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幸福,十七岁的少年人不免发出一声深深感叹: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什么比珍惜之人尚在来得更加珍贵。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阮大小姐即将正式登场~

  插句题外话,如果有想从军或者指挥系工作的朋友,没事可以读一下《六韬》就是咱们常说的《太公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