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出头, 唐伏雪开着车,送虞岁去了学校。
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雪,路灯底下的光亮里,也能看出越来越紧锣密鼓的雪花。
虞岁坐在副驾, 头上带着一顶焦糖色的针织帽, 脖颈处也围着一条同色系的围巾。
帽子和围巾都是唐伏雪的, 虞岁一缩脖子,就能把小半张脸缩进厚实的围巾里, 进而鼻腔里就都是专属于唐伏雪的淡淡的冷杉味。
在经历过“藏对方衣服”这种更加不正经的事情后, 虞岁现在相当适应地接受了自己闻对方衣物的行为,她抱着怀里的袋子,甚至把自己更往围巾里缩了缩。
雪天路滑,唐伏雪车开的很慢,十几分钟后,车子才到小区门口。
和虞家一样, 唐伏雪住的是别墅区, 出门要是不坐车,单是走到小区门口都要个把小时,叫出租贵不说,还会被门岗拦着给家里主人打电话。
虞科是不会轻易放她出门的, 所以出租叫不了, 身上又没钱,家里的司机更不会听她的,也不怪虞岁会把虞家看成一个巨大的坟墓。
虞岁现在倒是有钱叫出租, 而且唐伏雪不会拦着她不说, 也给她安排了司机。李哥会每个周五下午把她接回家,再每个周末送她去学校, 后来她定期周六下午去医院的事被唐伏雪知道之后,又加了周六送她去医院,晚上接回来。
今天是特殊情况,她也不是不能给李哥打电话,但是唐伏雪说了,她会送自己去学校。
虞岁是个很怕麻烦到别人的人,虽然李哥说这是他的工作,但是在麻烦李哥和麻烦唐伏雪之间,还是麻烦后者更让她稍微轻松一点。
虞岁伸手抹掉窗户上的水雾,仍旧瞧着窗外的雪景。
唐伏雪瞧她看的认真,出声问道,“很喜欢雪?”
虞岁点了点头,然后立马开始想这喜欢的原由。
原由大约是因为人类流传了几千年的借景抒情,而这雪的意象又极为复杂,她纯洁、无暇、疏阔、浪漫、残忍...不管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看着雪,就好像是能从雪表达的其中一项意象里得到共鸣。
虞岁想的认真,仿佛唐伏雪随口问的一句喜欢,是语文卷子上的阅读理解,需要她一本正经地答出一二三四五项。
可唐伏雪认真开车,大约是没瞧见她点头的动作,听她不答,又问,“不是很喜欢吗”
虞岁这次坐正了些,余光刚好看到唐伏雪的侧脸,她想的认真,脸上的神色也认真,工工整整地答,“不是。”
她很认真的停顿了片刻,才道:“很喜欢!”
话音落,便见唐伏雪脸上乍然绽了个笑。
唐伏雪长了一双桃花眼,但是那双眼睛不笑,又或者笑得很模板的时候并不明显,但现在,虞岁从车内的反光镜里看见唐伏雪的眼尾微微扬起,果然活脱脱一瓣桃花。
人说桃花眼风流多情,虞岁和唐伏雪的视线在反光镜里短暂的相交了一瞬,心就漏了一拍,继而在胸腔里急揣揣的跳起来。
唐伏雪先她收回了视线,声音仍是带笑的,“很喜欢,就就好。”
她这句话说得慢,像是在唇齿间抹了蜜,黏糊糊的,又甜丝丝的,虞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咂摸出味道。
很喜欢,那就好。
很喜欢雪,那就好。
很喜欢唐伏雪,那就...
虞岁攥紧了怀里的袋子。
车里的气氛也跟着粘腻起来,叫虞岁有些坐立不安。
可再看唐伏雪,她说了这叫人心思摇摆的话,现在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的风度翩翩,依旧的镇定自若。
虞岁开始有些讨厌唐伏雪的那份镇定自若了。
她怎么能这么游刃有余呢?
虞岁脑子里几乎是瞬间跳出来个人,这个人是模糊的,姓名不知,年龄不详,面容未见,她只知道,唐伏雪曾经花了四千万,只为哄那个小孩儿玩。
车子通过了一条减速带,虞岁跟着晃了晃,身前的袋子里滚出一颗人生果,又顺着她的衣服掉在脚底下。
虞岁跳动的心又被牢牢放回胸腔,她把袋子放到了一旁,侧腰去够地上的,但身上穿的太过臃肿,安全带也束缚着,她费了半天劲,摸了半天也没摸着,唐伏雪余光瞥到,出声道,“掉了就别找了。”
虞岁于是坐好了,唐伏雪心情大好地接着道,“袋子里的水果记得吃,你喜欢的羊角蜜多放了两个,底下还有几袋肉脯,晚上饿了吃。”
虞岁没吭声,片刻后才说,“学校超市里就有水果,不用这么麻烦。”
有固然是有,可唐伏雪不用猜也知道,虞岁的钱是不舍得花在买水果和零食上的。
她没戳破,只道,“我最近忙,家里的水果本来就是订的两人份,你就当辛苦一下,帮我把我那份也消灭一下,省的浪费。”
虞岁这才不说什么,唐伏雪便接着道,“里面还有一盒退烧、消炎、消毒的药,你放宿舍里备着,还有一根温度计,晚上睡觉之前量一遍体温报给我。帽子和围巾你留着戴,这几天注意保暖,照顾好自己。”
虞岁本该觉得感动的,但她一想到那四千万,心里就克制不住地发酸,更控制不住地想唐伏雪对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细致耐心,是不是也是这样照顾生病的其他小孩儿,是不是也是故意借着下雪天,撩拨地问她们是不是喜欢雪。
虞岁感动不起来了,还一脸的神色恹恹。
唐伏雪还没来得及发现虞岁的异样,手机先响了。
唐伏雪撇了一眼手机上的一串数字,对虞岁说,“帮我接通吧。”
那只是一串数字,大约是陌生人来电,虞岁没多想,接通之后便问道,“你好,哪位?”
那边没声音,虞岁皱着眉看了眼还在通话中的屏幕,“喂?”
唐伏雪的声音和那边略带犹疑的声音一起响起。
“是我妈。”
“这不是...伏雪的手机吗?”
虞岁感觉胳膊瞬间麻了,掌心里的手机瞬间变得烫手起来,她还没想出眼前这种尴尬的境地该怎么办,便听电话那头的唐妈妈很快笑道,“呀,是小虞吧,我是唐伏雪生母呀!”
生...生母?
虞岁目光投向听见了这话,一脸无奈的唐伏雪,眼神隐约带着点同情。
你还有养母?
唐妈妈浑然不知这边的情景,自顾自道,“我正要打电话和伏雪说呢,我刚回国,想问问你们今天过年什么时候回来。”
前头的路堵了,好像是发生了追尾,唐伏雪车子停下来,拿过手机,捂着话筒低声问虞岁,“想去吗?”
虞岁想了想,摇了摇头。
电话那头,久久没听见回复的唐妈妈问道,“喂?小虞?你还在吗?”
“妈,是我。”唐伏雪轻出了口气,“我开车呢,您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开车?这才几点呐就上班!”唐妈妈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显然没了那股和煦的语气,还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们父女俩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工作狂!”
“不是。”虞岁耐着性子解释道,“是送虞岁上学。”
虞岁心脏又提起来。
她不想去唐家,觉得自己和唐伏雪的关系不该牵扯那么深,但听见她跟唐妈妈说在送自己,又不自觉的紧张。
但好在唐妈妈语气一缓,“这样啊。我也听小四说了,小虞还在上高中?那你照顾好人家呀,现在的高中生都可辛苦了。”紧接着唐妈妈话锋一转,“所以你们今年什么时候回来,我让赵阿姨教你炖鱼汤,也好给小虞好好补一补。”
“我今年不一定能回去呢。”唐伏雪道,“最近刚和国外的一家公司签了合同,到时候可能还得出国一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再者说了,我这都结了婚的人,您别操心我了,唐值源不是连个对象都还没有呢嘛!您和三婶合计合计,趁着他还有年假,赶紧给他的终身大事解决了。”
唐妈妈嗔怪道,“他是家里最小的,我操心得到他身上嘛!”
唐伏雪语气带笑,“您得这么想,这些年催老三催了这么久也没成效,小四小五他们也仗着老三没定下来,心思也不肯往回收,您不如从最小的下手,到时候唐值源都结婚了,其他人您也好催不是?”
“您仔细想想,其实老三定没定下来不要紧,关键是唐值源呐!”
前面的路通了,唐伏雪和唐妈妈简单说了两句就匆匆挂了电话,虞岁看着窗外,脸上又憋着笑。
唐伏雪轻出了口气,没再提这事儿,转而问道“你下周什么时候考试?”
“周二周三。”
“考完就放假?”
“不是,考完还有三天的课,成绩出来之后再放假。”
车子慢慢地启动起来,唐伏雪若无其事地,“还有别的安排吗?”
还有寒假之前的家长会。
虞岁睫毛微垂,说“还有这周末不放假。”
不知道是不是虞岁的错觉,她好像在唐伏雪身上看见一点失望的意味,她还没想明白这有什么好失望的,前面已经到学校了。
八点已经过了,第一节课已经上了十多分钟,虞岁说要回宿舍,唐伏雪就直接把车开到了宿舍楼底下。
虞岁下了车,蹲身从座椅底下找到了那颗人生果,放回袋子里。
这功夫,唐伏雪也绕到了车这边。
刚刚该叮嘱过的,都已经在车上叮嘱过了,唐伏雪便只道,“晚上记得给我报一遍体温让我安心。”
虞岁立马愧疚了。
不管怎么说,唐伏雪还是很关心她的,她不想做的事就帮她抗,怕她生母对自己有意见,还说是因为她自己的工作忙。
至于那个四千万...说不定是她误会了呢?
虞岁心想,她该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唐伏雪谈谈的这件事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要是主动和唐伏雪谈心,唐伏雪会很高兴,但这念头有点自作多情了,虞岁不好意思多想。
但她现在是确切地觉得,自己刚刚的酸没来由又过分耍性子,此刻弥补的反应就看起来更加乖顺。
“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唐伏雪点点头,笑道,“好,我到了公司也给你报备。”
报备?
虞岁又开始一通的小鹿乱撞,她胡乱应了一声就要回宿舍楼,一转身却见江江和一个老师,几个学生一起从宿舍楼里出来。
虞岁知道,江江是学生会的,会跟着老师去查宿舍卫生。
她本来和江江没什么交情,但她这次生病,应该就是江江和班主任说的,又是班主任把唐伏雪叫来的,她算是欠了江江人情,于是便想着道个谢再上去,可没想到,江江看过来之后,眼睛一亮,和身旁的老师说了几句,就快步过来。
她这么关心自己吗?
虞岁心下感动,又抱着在唐伏雪面前炫耀自己人缘好的心思,脸上已经酝酿起了笑,却见江江一如往昔地和自己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一脸热切地看向唐伏雪。
“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