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伏雪的早餐喜好偏西式, 但要是虞岁,面包是只有饿的不行才想吃的东西,于是唐伏雪给她煮了碗清汤面。
锅子上的水正在沸腾,翻滚着一小把逐渐柔软的面条, 唐伏雪在另一个灶上放了个平底锅, 头也不回地问道, “煎蛋要流心还是全熟的?”
“噗嗤”一声,热油煎灼着蛋白, 香气连同着听觉和视觉一齐刺激着味蕾, 虞岁抱着水杯,胳膊没动,低下头抿了一口,说:“都行。”
唐伏雪身上穿着虞岁的那件长外套,那是件银灰色的羽绒服,修身款, 虞岁穿着刚好, 但她肩膀窄,那衣服穿在唐伏雪身上,不仅短了一大截,活动胳膊的时候还有点束手束脚。
好在唐伏雪做饭的架势看起来相当熟练, 那点不舒服并没有妨碍到她的行动, 反而更显得她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虞岁坐着高脚凳,一只胳膊垫着脑袋, 趴在岛台面上。
她看着唐伏雪忙碌的背影, 心里涌上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像是幽深山谷里照进了的一缕光, 落在底下最潮湿、最阴暗的山谷深处,带着深深寒气的山涧穿过那束光,湍急冰寒的水流似乎也热了几分似的。
她忽然想起,好像已经很久没人特意给她做过饭了。
自从母亲去世,外婆又偏瘫住院,她一连吃了好久的医院食堂,偶尔换一换口味,就是汽修厂旁边,七块钱一份的盒饭。
再后来到了虞家,别说点菜了,就是到了吃饭的点,也要她自己厚着脸皮下来,没有人会去特意叫她,更不会有人去想她到了新地方会不会不适应、不好意思。
他们巴不得她不好意思,巴不得她认清自己是个外人,更巴不得她在虞家不舒服。
他们把她当外人,但又不是客人,客人起码会讲一些体面和客套,但对虞岁,他们无视她,把她当做透明人,唯有可以刻薄、利用和挖苦的时候,虞岁在他们眼里才是存在的。
虞岁深吸了口气,带着点凉意的风灌进喉咙里,有些痒,虞岁咳了两声,然后就面前的唐伏雪举着锅子,转了个身,朝着灶台旁边走去。
垃圾桶的感应盖打开,被煎的黑乎乎地鸡蛋被丢进去,唐伏雪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又在锅里刷了些油,把火苗调小了,又磕了个鸡蛋进去。
虞岁咳了一半,见状没忍住笑出了声,咳嗽的愈发剧烈了。
她好半天才止了咳,瞧见唐伏雪佯怒瞪她的样子,没忍住又趴在胳膊上笑起来。
“笑什么!我不过是太久没做饭,生疏了而已!”
唐伏雪的样子实在太镇定自然了,那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让她还以为唐伏雪做饭是有多拿手,结果这副熟练的样子居然全是装的!
想到那个黑乎乎的煎鸡蛋,再想到她刚刚问自己全熟还是流心的样子,虞岁趴在胳膊上愈发笑的直不起腰,好半晌,她才露出个眉眼弯弯的眼睛,仍看向唐伏雪。
不知道为什么,起初以为唐伏雪会做饭的时候,虞岁心里诧异了一阵,就觉得理所应当,唐伏雪在她心里好像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会做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在得知她在这方面也并不熟练的时候,虞岁起初的那份触动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扩大了。
那束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山谷,于是滚滚红日落进了山涧,然后暗沉恐怖的重重树影变得青绿活泼,嗡嗡作响的不知名爬虫飞出黑暗,蜜蜂和蝴蝶落在挂满了正面山的花卉上。
山涧不再冰寒刺骨,它轻快的、愉悦地、温热的,像是唱着不知名的小调,撩拨过山边滑腻的青苔,向着远处几乎触手可及的青.天.白.日奔跃而去。
虞岁笑得彻彻底底地看着唐伏雪,头顶暖橘色的射灯,在光洁的台面上隐约照出她眉眼中一片的明媚。
孙姨还是提前醒了,她边系着上衣的纽扣,一边快步走到厨房。
“唐总,您怎么亲自动手了,想吃什么让我来吧。”
唐伏雪是个好雇主,脾气好、事少、还忙,虞岁到家里之前,她唯一要做的饭就是早上给唐伏雪冲杯咖啡,烤个面包,只有极偶尔的,唐伏雪才会在家里吃个午饭火晚饭。
现在唯一要忙的早饭都要雇主亲自做,她心里一阵不安,急忙着就要接过唐伏雪手里的铲子。
唐伏雪关了火,“没事,已经做好了。”
说罢,她侧身,拿起锅子给虞岁看锅里金黄灿灿的煎蛋。
这行为显摆的用意很重,虞岁更觉得好笑了,闷着头肩膀抖个不停。
另一只锅里煮的面条也好了,热汤倒进调好的料里,各种调味料的香气一下子就被催发出来,浓郁地往虞岁鼻子里窜,最后上面铺上煎蛋和烫的脆脆的青菜,卖相真是极佳。
唐伏雪说天还早,让孙姨去休息,孙姨说收拾完厨房再去,唐伏雪没在说什么,又把那碗面端到虞岁面前,在她旁边的高脚凳上坐下。
“体温计拿出来吧。”
虞岁把体温计掏出来,一直没动的那只胳膊这才拿起筷子,深吸了口气。
好香!
“37度,不烧了。”唐伏雪似乎是想把胳膊撑在岛台上,但是衣服肩膀太紧,她抬不上去,只好作罢,只看着虞岁狼吞虎咽,笑道,“咸淡还行吗?”
“刚刚好。”虞岁眼睛被热气熏的湿润,她没敢抬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碗里。
这是给她做的饭,给她一个人做的饭!
唐伏雪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瞧着她垂下来的头发碍事,于是站在虞岁身后,抓起她的头发,以指做梳,一下一下梳着。
厨房要清洗的东西就两口锅,孙姨很快收拾完了,走的时候还把温度计拿去放好,这片空间里又只剩两个人,虞岁吸了吸鼻子,灌了口热乎乎的汤。
她想向唐伏雪表达她的感谢,表达她对着碗面的夸奖,可她做不到像唐伏雪那样郑重其事的夸赞,只能快速地眨了眨眼,说,“已经好久没人专门给我做过饭了。”
唐伏雪手上动作不断,笑道,“这话让孙姨听见,只怕是要打你了。”
固然,到了唐家,这份情况比在虞家好了不少,至少孙姨是正正经经把她当这里的客人看。
其实孙姨说她是这里的主人,但虞岁自己是不敢当真的,从孙姨的态度里,她也能觉出,孙姨当她是客人。
譬如孙姨会怕她不好意思,用各种理由让她接受那份好意,会在唐伏雪下班回家晚了的时候,叮嘱她先吃饭,做饭也会迁就她的口味。
虞岁当然清楚,真正的主人,是不需要外面的理由的,而这份迁就,也只是因为唐伏雪的授意。
所以孙姨做的饭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吃了,那也不是给她做的,是给唐伏雪做的,她只不过是陪同而已。
少年人的原则很讲究清清楚楚的原由,爱要有原由,恨要有原由,对她好要有原由,对她不好也该有原由。
只要有原由,哪怕是不好,她们也可以多一分原宥,但没有原由的好,他们莫名其妙之余,又受的战战兢兢。
好比虞悦对她不好,这是有理由的,她是私生子,虞悦是婚生子,两个人立场不一样,她本来也没有理由对自己好。
但追根究底,她们对立的局面是虞科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祸首,所以在虞岁眼里,虞悦对自己不好有理由,但她不恨她,最多是觉得这个妹妹很蠢,蠢到罪魁祸首就在身边,还不知道反抗,甚至为虎作伥!
再好比孙姨对她好,这也是有理由的,她和唐伏雪是合法伴侣,而她是唐伏雪雇佣的人。
但这条线的逻辑仅到此为止,因为她和唐伏雪的“合法伴侣”身份还是乱糟糟的一团线,她实在理不清楚她和唐伏雪之间的义务和责任,也理不清她们的感情和关系。
每当她觉得以她们现在的关系,唐伏雪应尽的责任也就到此为止了的时候,唐伏雪总是叫她出乎意料。
像是提出赡养她的外婆,像是提出三年后离婚放她自由,像是生病放弃工作照顾...
她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是唐伏雪对妻子这个身份的义务,也说不清、更不敢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对她,对她这个人的好。
所以这不清楚的原由,她只能暂时闭嘴,更没有和唐伏雪解释这“专门给她做饭”的意思。
她扯开了话题,“没想到唐总居然还会做饭。”
唐伏雪轻叹了一声,“有些外国人处理食物的方式和味道我实在难以苟同,念书的时候就被迫练出来了,不过也确实很久没做了。”
她把虞岁的头发疏通,然后在头顶扎起来。
虞岁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发型被弄得一团糟,一则是她不在乎什么外型,二则,也是因为唐伏雪摆弄过的头发,比她自己扎的要好上太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都是一样的丸子头,她自己扎,就像是大丸子后面串一个小丸子,唐伏雪弄得,就显得人脸小又可爱。
虞岁不想用可爱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但她上次骑车之后,照镜子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确实就是可爱。
这次唐伏雪只是梳了个马尾,她满意地调整好高度之后,又在虞岁旁边坐下。
“自从见过他们用香料处理水果和甜点,煮肉不除内脏,还不去腥之后,我最拿手的就是炖肉了,等过一段时间不忙了,做给你尝尝。”
虞岁吃完了那碗面,身上热乎乎的,但外面又在飘雪花了,今年真的是个湿润又不算寒冷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