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前

  2027年9月

  新英格兰 六旗乐园

  今天斯普林菲尔德市的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显然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英国望着愈发阴沉的天空,心情却轻飘飘的,说不出的愉悦。

  他倚在乐园正门口米白色的导游牌旁,安静地观察着身边稀稀疏疏经过的游客。有几位高中生模样的运动青年在朝他微笑,他于是学着自家恋人的样子,夸张地朝他们挥了挥手。

  等那群学生走远后,他才腼腆地拽了拽身上大了足足两号的连帽卫衣。那上面印着大大的爱国者队(新英格兰橄榄球队)的图标,让他怎么看都只是个痴迷体育的普通美国青年。他又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是烘干机衣物柔顺剂的温暖味道——美国相当迷恋的奇怪味道。

  想起自己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他不禁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那人今天没带任何电子设备,所以几分钟前兴冲冲地跑去游客中心拿纸质地图,留他在这里等待。

  又等了好一阵子,就在他刚觉得有些无聊时,熟悉的大嗓门又让他立刻精神了起来。

  “嘿!亚蒂!”

  是美国拿着一张地图,还有两个纪念品钥匙链跑了回来。

  英国凑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地图,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每种过山车的注解,还被人耐心地用不同颜色的马克笔标出了园区内的几条推荐游览路线。

  “这儿的工作人员态度都这么好吗?”英国匪夷所思地反问道。

  “嗯!她们都超棒!超级友善,超级健谈,超级爱过山车,还送我小礼物!”

  美国说着朝远处游客中心窗边的几位年轻女孩挥了挥手,她们立刻兴奋地纷纷朝美国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还超级爱你……”

  英国小声嘟囔了一句,一把夺过美国手里的钥匙串。

  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标着游乐园名称的卡通兔子。那兔子咧着大嘴傻笑的样子,和他身边的美国此刻的表情相似度高到不可思议,害得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美国没听清英国刚才在嘟囔什么,于是好奇地凑到了他眼前:

  “哇!你为啥笑得这么邪恶?怎么啦怎么啦?”

  “你违约了!我在想该怎么惩罚你。”

  英国故意用狠毒的语气说完,飞快地吻了下美国的侧脸,像是在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宣誓主权。

  美国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所以无辜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恋人凶巴巴地叉起腰的样子。直到英国的脸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他才羞涩地挠了挠自己被亲吻过的脸颊,轻轻在英国微凉的左手手背回敬了一个吻:

  “亲爱的(Honey),这惩罚可真够特别的…”

  “少得意,下不为例。”

  英国想挣开美国的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自己左臂的伤口。

  他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美国立刻慌乱了起来,边道歉边谨慎地卷起他的衣袖,眼神复杂地盯着他小臂的划痕。

  自从九年前“亚瑟”在中东完成任务后,他所留给英国身体的伤痕再也没有愈合。

  美国当年只轻描淡写地留给他一句“亚瑟”的一切记忆都已被销毁,却无论如何都固执地不肯跟他讲那年的独立日究竟发生过什么。

  之后他们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再没聊起过那件事。

  英国眼神闪躲着收回了手,对方满含歉意的眼神,反而让他充满了负罪感。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袖口,用两根食指勾住了面前那人耷拉着的嘴角,正如几小时前他对他做的那样:

  “喂!白痴!我可还没打算违约呢!”

  他说着笑了下,抓起美国的手,往超人过山车的方向走去。

  由于今天的天气原因,他俩连一分钟都没等,就顺利站在了过山车起点的铁栅栏前。

  美国翻身跳到了过山车的最后一排,激动地拍打着身旁蓝黑色的座椅。英国瞥了眼仍然空荡荡的前排,但为了不栽面子还是毫不犹豫地坐在了他身边。

  听着解说介绍故事背景时振奋人心的声音,英国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固定自己腰部的那道安全压杠。这过山车上极其个人英雄主义的宏伟背景音乐,和身旁画像上超人溢满荷尔蒙的肌肉线条,都只让他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他望了一眼身旁的美国。那人已经兴奋地不得了,正跟着前排游客和身旁的安全员一起高喊着“冲啊!超人!”,一对上他忧心忡忡的视线,还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哈哈大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

  英国刚想反击,就听见音响里传来几声枪响,随着身后一句“超人!我们需要你!”,他们就顺着轨道弹了出去。

  过山车不快不慢地爬升着。

  虽然车上嘈杂的背景音还有同车那群美国佬蠢兮兮的欢呼声,让英国感觉有些烦躁,但过山车平顺的钢制轨道却又令他安下了心来。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左下方的康涅狄格湖,平静清澈的深蓝色水面,让他不自觉联想到身旁恋人的眼睛。

  也许是他们二人心有灵犀,美国也恰好在此刻偏过头来看着他,只是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却在不怀好意地窃笑着。

  “集中注意力!我们在执行任务!”

  美国跟着音响中的解说喊道,他示意英国跟他一样高高举起双手,还故意坏笑着倒数了三个数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三、二、一!”

  还没等英国反应过来,过山车就一路狂掉了下去。

  等到过山车穿过最后一个隧道,平稳地驶回起点时,英国已经脱力地瘫在了座椅上。

  美国在过山车停稳后,跟工作人员一起打趣了他两句,然后无奈地替他抬起身上的安全压杠,毫不费力地将他整个人从车上抱了下来。

  走出站台后,美国将恋人放在地上,捂起肚子大笑着望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

  “谁说自己完全没问题来着?这个过山车可还远谈不上刺激呢!”

  “我本来就是完全没问题!还不都是被某个混蛋害的!”

  英国晃过了神来,红着脸怒吼道。他气急败坏地向两侧用力拉扯着美国的脸颊,直到那人憋着笑跟他求饶,才翻着白眼松开了手。

  “哈哈哈归根结底,还是你太弱啦!”

  美国调侃完,像是没听懂英国的咒骂似的,亲昵地勾住他的肩膀,走到了相片打印机器旁。

  “该死!照的什么东西!我绝对不要这些照片!”

  英国骂骂咧咧地翻看着机器抓拍到的照片,那上面的自己几乎都是一副惊恐不已的蠢样,和身旁美国始终游刃有余的标准微笑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简直是奇耻大辱!

  “啊?我觉得很不错啊,反正把我拍得很帅气!”

  美国快速塞了一张钞票进去,不一会儿就将这张对英国来说象征着“屈辱”的照片拿在了手里。

  “果然我超帅!”

  他又自恋地感叹了一句,敏捷地躲过恋人的抢夺,将照片揣在了衣服口袋里。

  英国被他气得有些想笑,于是趁他低头时,使劲勒住他的脖子,跳到了他后背上。

  “哇!你能再流氓一些吗?明明自己能好好走路!快下来!”

  美国的抗议无果,反倒被背上那人狠狠揪了一把呆毛。他有点生气,但听见英国在自己耳边快活的笑声,也只好将牢骚话咽回肚里,跟着恋人一同笑了起来:

  “所以,船长,下一站你想去哪?”

  美国的这句话,让英国心头一紧。

  这场景是如此熟悉,曾经他似乎也在他的背上,听他说过差不多的话。

  当时似乎是在纽约?还是在华盛顿特区?

  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二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前?

  英国隐约记得那天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很生气、也让他很疲惫。

  但现在回想,对那天那件惊心动魄的大事的记忆早已模糊,深深刻在他回忆里的,就只剩下那个晴朗的清晨,只剩下那个游客稀少的公园,只剩下早春的新叶在这个人的金发上落下的阴影,只剩下他胸膛中因这个人而流淌着的温暖和安心。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时的自己也曾像现在这样,痴迷地嗅着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当时的他们也曾像今天这样悠闲,说着些无聊的情话、气话还有牢骚话……

  当时的他们似乎都认定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下去,一直一直,平淡又美好,反正他们二人的生命也一眼望不到头。

  但现在,一切都在悄然不觉间被改变了。

  不,这一切似乎早有预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英国想起更久的从前,那时他穿着猩红色的军服,膝下是这片土地在大雨冲刷下冰冷的泥泞。

  他想起那个穿着藏蓝色军服的少年,想起那少年俯视着他,想起那时的他作为帝国,却只期望那少年能捡起被他打落在地上的枪支了结了他的生命。

  但是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没有。

  他只是望着他的眼睛,眼神清澈又悲哀,他说:

  ——没有什么可以永恒(Nothing can ever be eternal)。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永恒。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他却因自己的痴心妄想,而迟迟不肯接受。

  英国沉默着,暗暗收紧了手臂,直到感觉肌肤快要被恋人温暖的体温灼烧。

  (我说,咱们有多久没有像这样腻在一起了?三年?五年?十年?管他呢,反正都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毕竟我们以后……)

  想到“以后”这个词时,他苦涩地笑了下,轻轻撕咬着恋人的耳骨。

  “好痒!”美国笑道,“快说想去哪儿,要不我就直接去‘邪恶飓风(wicked cyclone)’啦!”

  在那些愚蠢又温馨的回忆里,他似乎也不止一次问过他打算去哪,当时的自己都是如何回答的来着?

  英国一时想不起来,但他心里早已经知道答案。

  因为他的答案始终如一:

  “只要你在…只要你在我身边……”

  美国的脚步停了下来。

  下一秒钟,英国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脑猛地碰撞在了什么坚硬的平面上,于是立刻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被困在游乐园纪念品商店后墙的某个无人角落里。

  而刚才还嘻嘻哈哈的自家恋人,此刻正将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浅绿色的砖墙上,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美…阿尔?(A…Al?)”

  他犹豫着,用右手手背摩挲着那人线条过于分明的下颌骨。

  “不,不可以这样…”

  美国握住了恋人抚在自己脸庞上的右手,他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比刚才惊叫了一路的英国还要嘶哑。

  “如果…我是说如果,”

  美国的头垂得那样低,像是故意不愿意让对方看到他的表情。他就这样喑哑着声音,继续说道:

  “如果我明天就要离开你,你也绝对不可以迷失方向…即便没有我,你自己也要找到很想很想去的地方,可以吗?”

  “少自作多情了,你要滚就快点儿滚!没认识你之前的那么多年,我都活得好极了!反倒是遇到你之后,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

  英国试着装出平时刻薄的样子,但即便他的语气自然得无可挑剔,颤抖的手指却仍让他露出了马脚。

  美国没有再说话,只仰起头笑了下,像个正打算跟大人讨糖果吃的孩子似的,凑上前亲吻恋人的嘴唇。

  这本该平常的一吻,他们二人却都吻得无比专注,连每个小动作都极尽温柔。

  “所以,你突然来这么一出,是被过山车晃晕了吗?”

  他们缠绵不舍地分开时,英国打趣着问道。

  “没有!怎么可能!我只是……”

  美国羞恼地抬高了声音,像大型犬对待刚回家的主人那样,用尽全力拥抱着英国,还过分亲昵地用脸颊磨蹭着他卫衣衣领下的锁骨,

  “我只是今天没戴眼镜,看不清路了而已。”

  “好吧好吧,”

  英国宠溺地应和着他,又重重地揉了一把他乱糟糟的金发,

  “但是你又不近视,下回记得换个好点儿的借口。”

  “我才不管!我说我近视我就是近视!近视让我好饿啊!我快饿死了!”

  “饭桶吧你!你七点多才在飞机上吃的早饭,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呢!”

  “那我要去坐那个超刺激的飓风过山车!”

  美国讪笑着松开了恋人,盯着他的绿眼睛,又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接着说道,

  “就现在去吧,坐完再吃午饭!不然,你要是吃过饭后吐在了过山车上,咱们今天的游玩计划就泡汤了。”

  美国的这句话,一下子把英国的好胜心激了起来。

  他抢过身旁人手里的纸质地图,气势汹汹地往下一个过山车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