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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次从过山车上下来后,英国在纪念品商店里像醉汉似的晃悠了两步,然后立刻站定,耀武扬威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朝美国仰起了头。

  美国敷衍地附和了他两句,忽然抓起一旁一个绣着蝙蝠侠标志的黑色鸭舌帽,挡在他们二人的脸侧,偷偷吻了他一下。

  英国看着店内不远处的一群游客,双颊唰地红了起来。他在美国脑门留下一记暴栗,而后瘪着嘴牵起那人的两根手指,把他带到了旁边的自助餐厅里。

  多谢美国惊人的食量,他俩最后竟然有幸被餐厅服务员委婉礼貌地请出了餐厅——如果忽略那位服务生来恳求美国时阴沉得像见了鬼一般的面色的话。

  当他们再次走在游乐园复古风十足的街道上时,已经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英国翻找着双肩背包想要拿伞,美国却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趁他不注意给他扣上了卫衣的兜帽,让他看上去活像个爱耍酷的高中生。

  “适当地,你也该多来点儿帅气的美国风格,比如下雨不打伞啥的!”

  美国自信满满地拍了拍恋人瘦削的肩膀,还没来得及笑,自己条纹连帽衫的兜帽就也被人摁在了脑袋上。不仅如此,对方还粗暴地用他帽衫的抽绳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

  英国看着美国狼狈的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不赖,你过多的美国风格让你看起来活像个黑帮小混混(ganster)。”

  美国不服气地回了两句嘴,还幼稚地戳了戳恋人腰部的痒痒肉,果不其然,招惹来了对方的疯狂还击。

  他们就这么嬉戏打闹着,直到二人身上的衣服都被雨水淋透了,才大笑着互相取笑彼此落汤鸡似的蠢样,然后手牵着手一同躲进了不远处的甜品店里避雨。

  美国像个大孩子似的,一走进甜品店,就立刻奔向了柜台边,手舞足蹈地跟店员比划着要这个要那个。英国在他让店员打第五杯冰激凌奶昔时,终于彻底放弃了提醒他要注意健康饮食的念头。

  英国悄悄退后一步,欣赏着店内过于花里胡哨的装潢,抿起嘴笑了起来。

  他笑,是因为自家恋人实在太适合这地方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美国只是个普通的大男孩,为了赚零花钱在这种童话风十足的甜品店里,围着深粉色的围裙勤工俭学的样子。

  但他的笑容并没维持多久,那原本美好有趣的想象,忽然之间却让他感受到无可比拟的孤独——因为在他的所有想象中,根本就没有他自己的容身之所。

  “亚蒂,你想要巧克力苹果糖吗?”

  听见恋人爽朗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往冰柜的方向看去。

  透明冰柜里一排排五彩斑斓的巧克力苹果糖,将他的记忆拉回到了多年前酷暑中的佛罗里达州,拉回到了那里某个小村子的春季嘉年华庆典。

  他记得当时原本只是他们的越野车需要在村子附近的加油站加油,但美国却心血来潮,非硬拉着他去嘉年华里瞎逛。他记得那天他俩谁都没带钱包,美国又胡闹着要吃嘉年华上的小吃,最后他们只得将各自兜里仅有的几美分凑在一起,买了一个甜得能齁死人的巧克力苹果糖。

  他想起当时那个苹果糖被高温融化后滴落在他手指上的巧克力脆皮,他想起美国毫不客气地一口咬掉了大半个苹果时朝他扬起的那个微笑,他想起他们那天稍晚时候在摩天轮上的那个吻,想起当时因为彼此嘴里相同的巧克力味道而笑成了一团的他们……

  他抬起头,出神地望着美国。

  他迫切地想要询问他还记不记得这些琐碎得过了头的小事。不论美国会如何回答,他都一定会丧失理智,他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会疯狂地亲吻他,会语无伦次地告诉他这些微小的记忆对他而言有多么珍贵…

  他会告诉他,自己或许永远无法、也不愿割舍那些记忆。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我讨厌苹果糖。”

  他说道,像个绝佳的演员一般撇着嘴角。

  “那冰激凌怎么样?我请客!”

  美国根本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自顾自地又多要了一个巧克力曲奇味的冰激凌甜筒。

  最后,他们在店内靠窗的吧台旁坐下。

  英国黑着脸从恋人手里接过那个大得惊人的曲奇冰激凌。

  那涂着坚果巧克力的脆皮甜筒,他足得两手并用才能拿稳。甜筒上两个摞起的巨型冰激凌球几乎顶到了他的鼻子,让他一时不知该从何下口。

  “这份量也太大了吧,我根本吃不了!而且我可从来没说过喜欢曲奇味的冰激凌,这玩意儿甜炸了,口感也很奇怪……”

  他朝身侧的美国抱怨了两句,可那人正兴致勃勃地喝着奶昔,似乎并没听见他的话。于是他皱了下鼻子,小口小口地舔起了自己手里的冰激凌。

  “我很讨厌你烤的曲奇饼,所以就想了个办法,在你炸厨房之前,把面团和我喜欢的巧克力冰激凌搅在一起吃光,”

  美国咬着吸管停顿了片刻,而后侧过头看着英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你就开始以为我最喜欢巧克力曲奇味的冰激凌,真够傻的你。”

  “谁、谁炸过厨房了?!等等,我的曲奇面团——原来你是故意的?!正常人谁闲得无聊做这种多余的事?你要是早告诉我是这样,我绝对不会……”

  英国一开始只是被美国的话惹毛了,但他恼怒地说着一半,又发觉自己的确真如美国所说的那般可笑,顿时如鲠在喉。

  他沉默了下来,低着头,任由冰激凌融化后的巧克力液顺着甜筒边缘一直流到了自己的虎口。

  但下一秒钟,他的双手连同手中的冰激凌一同被人握紧。

  美国舔了舔他拇指指背的冰激凌液,一口咬掉了他的大半个冰激凌球,边吞咽边朝他露出了微笑。是个比佛罗里达州的阳光还要耀眼的微笑。

  “可后来,我变得真的很喜欢这个味道,非常非常喜欢,全宇宙最喜欢…”

  他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却仍旧笔直地注视着对方的双眼,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柔情,让他身旁那人完全移不开视线:

  “很像你身上的味道,甜甜的…真奇怪,它就是总能让我想起你来。”

  “我可不认为我身上会有这种堪称卡路里炸弹的垃圾食品味儿!”

  英国想起自己经常在美国身上闻到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甜味,那似乎也从未受过这人饮食变化的影响。

  忽然,“费洛蒙(pheromone)”这个单词闪过他的脑海,让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正越来越烫。于是,他抢在美国再次开口前,迅速用曲奇冰激凌堵住了他的嘴:

  “快赔我这么多年的曲奇饼!不然我就拿这个冰激凌噎死你!”

  美国出奇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在英国松手的同一瞬间吻住了他的嘴唇。

  美国夺过恋人手里的冰激凌,近乎强横地撬开他咬合着的牙齿。

  直到他们二人唇齿间都满是冰激凌甜腻的味道,他才满意地放开英国,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安静乖巧地啃着那个甜筒外层的巧克力坚果碎。

  “混蛋!”

  英国咒骂着四处望了望,好在店内并没有其他客人。他骂完却还是不解气,又一把抢过恋人面前的奶昔喝了起来。

  被他这么报复后,美国不仅没有生气,还垂着眼角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起来,从前我好像还欠你一个苹果糖来着?”

  “有吗?我不记得了。”

  英国赌气别过了头去,但他嘴角的笑意却还是出卖了他。

  美国于是挑了挑眉毛,怀疑地哼了一声,继续专心吃了起来。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雨势也稍微小了一些。英国拗不过恋人的死缠烂打,还是决定陪他冒雨再去坐几个娱乐项目。

  雨中在过山车公园游玩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等到他俩终于玩够了,从最后一辆过山车上下来,走回停车场时,二人的脸颊都已被雨水打得通红。

  英国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跳进了美国新买的越野车里。

  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拍打了两下自己被雨滴砸得生疼的面颊。美国见了他被冻得直哆嗦的样子,大笑着开启暖风,还从后备厢里翻出一条浴巾扔在了他身上。

  “该死!我好像本来是为了避雨才决定来你家的!”

  英国草率地擦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在恋人关上车门的时候大声抱怨道。

  “那说明你太不走运啦!但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咱们只花大半天就坐遍了所有过山车,连半分钟队都没排过。”

  美国用力拧了下自己的衣角,像只刚从池塘里爬出来的金毛犬似的,抖了抖自己短发上的水珠。

  他刚打算放下手刹,就被身边突然飞过来的湿浴巾给砸了个措手不及。

  “笨蛋,好好擦干!”

  英国将浴巾扔到了身边恋人的脑袋上,侧过身子耐心地帮他擦起了头发。

  美国没有反抗,实际上,他连一动也没有动。

  他安静地盯着恋人碧绿色的眼睛,那双眼之中满溢出来的温柔与爱意,却只令他的心底愈发酸楚。许久之后,他嘴唇微微动了下,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之中流淌。

  “虽然说笨蛋不会感冒,但是你也不能就总这么不在意身体吧?我也不是说担心你,毕竟你也这么大个人了,但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了……”

  英国手部的动作停了下来,鼻腔涌上的过于强烈的酸楚感,让他哽咽着低下了头。

  “好啦,别说教我啦!”

  美国似乎并没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只是语调轻松地提议道,

  “今天还挺早的,咱们去我在波士顿市郊的那座老房子过夜怎么样?”

  英国愣住了。

  他并不记得美国何曾在波士顿市郊住过,除了那几年——独立战争前后的那几年。

  “你是说……”

  “嗯,毕竟是快三百年的老房子了,”

  美国扒开恋人的手,将湿漉漉的浴巾扔在了后座上,

  “我尽量每年都去检查,但算来也确实有好几年没去过了。要是真漏雨了,你可不许嘲讽我!”

  “我…你确定我也要去吗?”

  英国嗫嚅着,不安地揪着自己潮湿的衣角。

  那是幢不大的双层别墅,是美国第一次自己动手搭建起来的房子,也是美国拥有的第一个只属于自己,而不是这个国家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以‘宗主国’的身份踏上这片土地的那天。那时殖民地人民对以他为首的红衣军已颇有微词,但这片土地所孕育的那位少年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招待了他。

  从码头到市郊的一路上,他们热切地聊了不少文学艺术相关的话题。之后,那少年兴致勃勃地带他参观了自己私人别墅的书房跟卧室,还跟他分享了不少房屋施工期间发生的趣事。他假装没发现客厅角落被红布盖起的革命书籍,还有地下室衣柜中的藏蓝色军服与燧发枪,依然像往常一样,将从旧大陆带来的新奇物件都一股脑塞到了那孩子手中。

  可那天的结局却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不同。

  那天,少年掀翻了下午茶餐桌,撕毁了国王托他送达的条款,还将他带来的一整箱茶叶都扔在了地上,而他也失控地说了些言不由衷的混账话来恐吓对方。

  当他夺门而出时,最后看了一眼那幢米白色的双层别墅。他看得那么仔细,恨不得将前院的每一根栅栏都扎进心里——虽然那时他并不知道世界即将天翻地覆,但他知道自己将再也无法回到这里。

  那时,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可现在…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美国竟然要询问他愿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为什么还要用那样平常的语气?

  这是美梦?还是恶作剧?还是……

  英国的大腿被他自己掐得生疼,他吸了下鼻子,呆呆注视着车前窗摆动着的雨刷器,直到恋人轻松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愣什么神儿呢?”

  美国戳了下身边人冰凉的脸颊,欢快地说道,

  “当然要和你去啦!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在老房子里过夜!你不说话我就当默认咯?”

  英国用力抓住了他压在档把上的右手,盯着他的双眼,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变得结结巴巴:

  “不…不不不、我不值得你…别让我一个人…别……”

  “什么跟什么嘛?想跟着去就直说呗!还总说我呢,你也够没出息的!”

  美国打断了恋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他分明能感觉到对方冒着冷汗的手心传来的颤抖,但却又假装毫无察觉,平静地开动了汽车。

  英国一句话也没有再说,默默抽回了手。

  他们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