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前

  伦敦市

  九月初,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深夜,英国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望着漆黑的天花板,他的胸口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着。

  他想要抹去自己脸颊上的泪痕,却发觉自己的右手正被紧紧地握着。那双手是那样温暖,让他的喘息在一瞬之间停了下来。

  “你醒了吗?”

  曾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声音,此刻就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

  英国直挺挺地坐起身来。借着窗外街灯的光亮,他依稀看见自己日夜魂牵梦萦的那个人,正满面笑容地望着他。

  那笑容是他梦中都不敢奢求的灿烂、温暖。

  他呆滞了不知多久,手腕颤抖着抬起又落下,终于才猛地一把揪住了床边那人头顶竖起的呆毛。

  “好疼!”

  那人哀嚎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掰开了他的手,委屈地说,

  “干什么呀你!是我!我是真的!”

  英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半张着嘴,不停地往里倒着气。

  美国依旧爽朗地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湿漉漉的脸颊:

  “可算是醒了!你睡相怎么越来越差啦?说梦话、还流口水,真应该给你拍下来!”

  英国瞪着他,嘴角止不住地抽搐着,也不知是哭是笑:

  “私、私闯民宅…我应该一枪毙了你!”

  “不可以!首先,咱们在伦敦,按说你家里不该藏有枪支;其次,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对你的私有财产或生命安全造成了任何威胁,即便在加州,你无故对我开枪也要面临被起诉的风险;最后也重要的是,你根本就忘了关门,我是正大光明地通过敞开的正门走进来的,所以综上——”

  美国正打算给自己的论述来个漂亮的总结,床上那人忽然飞扑到了他身上。

  他一个重心不稳,被英国压着倒在了地毯上。

  “能说这么多废话,真的是真的……”

  英国跨坐在恋人的大腿上,不可置信地胡乱揉捏着他的脸颊。

  直到他被美国抓住了双手,才紧咬起下唇,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嗯,我就在这儿…”

  美国松开手,轻柔地按着英国的肩膀,从地毯上爬了起来,

  “抱歉,这么长时间我都……”

  “你都?你都什么?为什么对我道歉?”

  英国冷笑了一声,一把抓住美国连帽衫的衣领,盯着他的双眼质问道,

  “你不过就是躲着我嘛,你爱去哪就去哪,想怎样就怎样,我又不在乎!你不愿意搭理我是你自己的事,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无聊到去四处找你吗?!所以你跟我道哪门子的歉?这些道歉的话,你难道不是更该去对加拿大说吗?为什么来找我?你现在能有这么大老远来找我的功夫,上个月为什么掏不出一个小时去北边看看他?!”

  美国沉默不语。

  “你该去见他的…他一直抱着你送给他的棒球棒,直到消失之前,一直都……”

  英国松开手,狠狠咬住了美国的肩膀。

  他想起那个和眼前这人长相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更加文弱温和的孩子。

  那孩子即使在最后的时光里,还在拜托其他国家不要责骂美国,甚至还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他的手,尝试对他露出自己孪生兄弟的标志笑容来让他开心点。

  “我吃光了他送我的枫糖浆。”

  美国没头没脑的回应,却莫名使得英国的怒气全消。

  很快,英国的情绪稳定了下来:

  “听着,我不是想要责怪你,虽然那会让我好过一些,”他说着抬起头,“我只是觉得,至少…至少你该跟他好好道别的,哪怕你怨恨自己,他也……”

  “事实已经无法改变。”

  美国面无表情,语气平淡,却那么的像是在隐忍着剧痛,让英国的心脏紧紧缩成了一团。

  “我知道你一直在自责,看着我的眼睛——”

  他颤抖着,用指尖抚摸着美国的脸庞,从突出的颧骨到尖锐的下颌棱角,突然才发觉这人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似乎消瘦了很多,

  “他消失不是你的错,没有谁的消失该怪罪到你头上。”

  美国听着他的声音,执拗地闭上了双眼。

  “你总是这样固执…算了,至少最后你还是来见我了,我还以为我再也……”

  英国尽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可怜,但他却在一时之间失去了调侃的能力。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正难以抑制地渴求着面前这人的温度,但却也不再愿意继续说下去,只痴迷地用嘴唇沿着美国的颈窝亲吻,直到触碰到他过于明显的锁骨,才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是公投的结果出来了吗?我的上司怎么没——”

  “别提了,没日子呢,你家政府统计票数的工作效率还不如手动计票呢!不仅如此,这两天你上司们也在华盛顿特区。他们这群老戏精(old-aged drama queen),在我家国会里演起了一出出八点档肥皂剧,我嫌烦就躲出来了……”

  美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朝英国扬起了一个微笑,语调轻松地抱怨着最近烦心的琐事。

  这原本是他们二人间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此刻却温暖得让英国几乎掉下眼泪来。

  “…所以拜托啦,今天陪我好好玩玩,好不好好不好?”

  美国听见怀中的恋人笑了,于是揉着他的脑袋,和他撒起了娇来。

  “看在你态度还不赖的份上,勉强可以,”英国认真想了想,继续说道,“最近雨下得厉害,我不想再待在国内了,你能不能——”

  “那我们去我家的游乐园玩怎么样?!”

  美国欢快地提议完,看到英国也和他同样兴奋地抬起了头来。

  “好幼稚啊,游乐园!我才不要陪你去看迪士尼的花车游行!”

  英国笑着转了转眼珠,挑衅似的看着他,

  “嘿,小鬼,敢不敢试试刺激些的项目,比如过山车什么的?”

  “哇!开玩笑吧你!”

  美国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像受了多大的羞辱似的,五官都拧成了一团,

  “我可是当过飞行员的人,是我该这么问你吧:你真的没问题吗?明明上回就坐了个雪松点乐园(cedar point)的垂直旋转过山车还晕得不行,差点吐在伊利湖里!”

  “胡扯!那次是…呃,特殊情况!我坐惊险项目完全没问题!我就是单纯讨厌那个雪松点,换个别的游乐园!六旗(six flags)怎么样?”

  “好啊好啊!反正都是过山车公园…嗯,你想去德州的那个?还是加州的那个?哦,我绝对不要回华盛顿特区去,其他地方的都可以……”

  “那我们去麻省的那个吧,之前我好像听你说过,就是有你最喜欢的超人过山车的那个。”

  美国听后愣了一下,不自然地笑了笑,试探着问道:

  “那个规模可不如其他几个大,你确定?”

  “但那个是最近的,不是吗?”

  恋人说这句话时过于深情的视线,反而让美国感觉很是不安。

  他假装害羞低下头躲避,英国却亲昵地捏了捏他的鼻尖,用介于调侃与调情之间的语气补充道:

  “我可不想在途中浪费太久,除非你的飞机上能有供咱们做更刺激事的空间。”

  美国这下是真的有些害羞了,他抿起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英国的手站了起来:

  “呃,咱们确实得赶紧出发了。”

  “怎么,你又违法乱停直升机了?”

  “我偷了上司的空军一号。”美国支吾着答道,“我必须得在九点之前把它开回东海岸,才好把这事儿嫁祸给管理调度的工作人员。”

  “嫁祸?”英国坏笑着拍打了下他的脑袋,“虽然你想得挺周全,但做法可真够混蛋的。”

  美国看见恋人不怀好意的表情,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根、根本就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先说好!空军一号上的休息室只可以借给你休息,绝对不能做别的事情…嗯…反正不行!想也别想!”

  “你以为我不困啊!?”英国说着打了个哈欠,“再说这算多大点事儿嘛,你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谈起这种事来还是认真得和个清教徒似的?明明该破的不该破的教规,也统统都破得差不多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

  美国恼羞成怒地叫嚷着,双手按在英国肋骨两侧,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喂!怪力蠢货!放我下来!”

  二人现在这个姿势让英国感觉很是羞耻,他在半空中乱晃着四肢抗议,却又在看清美国在夜色中变得异常深邃的蓝眼睛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挣扎。

  “美国……”

  “别,今天我是偷跑出来的,别这么叫我。”

  美国略加思索,将英国放了下来,专注地盯着他的双眼轻声问道:

  “我们来约法三章吧,仅限今天的三个约定,愿不愿意答应我?”

  英国坚决地点了点头。

  他本来并不想立刻应允。但眼前这双幽蓝色的眼眸,却仿佛两颗有蛊惑人心魔力的蓝宝石一般,鬼使神差地让他甘心听从它们主人的任何命令——哪怕此刻要他立刻纵身跳入窗外的泰晤士河中,他怕也是在所不辞。

  “啊?你都不问问是什么吗?这对自己多不负责啊!”

  美国噘着嘴嘟囔了一句,看见英国的白眼,又尴尬地吐了下舌头,这才认真地掰着手指继续说了下去,

  “第一,我希望今天你能以普通人的名字称呼我,相对应的,我也会那么对待你。当然,如果你觉得奇怪就算了。”

  “我怕叫你‘阿尔弗’你就会变回狗。”

  “变回…什么叫变回!?谁当过狗了!”

  美国气恼地掐了下英国的脸颊,贴着他的鼻尖说道,

  “你可以叫我‘阿尔’,我就叫你…‘亚瑟’?”

  英国也不服气地掐住了他的脸颊:

  “凭什么我要那么亲昵地称呼你?”

  “那我就叫你‘亚蒂’,公平了吧?”

  美国偏过头狡黠地笑了笑,故意语速极快地接上了自己的话头,完全没留给恋人反驳自己的机会,

  “第二!为了我的好心情,别再跟我聊正经事!既然咱们要玩得开心,工作上的事情就先放放呗!”

  “好吧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有呢?”

  “还有啊……”

  美国轻轻用两根食指勾起英国的嘴角,呲牙笑着对他说道,

  “第三,开心点儿!今天你不许皱眉,更不许掉眼泪,就算过山车把你晃吐了,也要试着笑出来!”

  英国不满地扒开美国的手:

  “谁会被过山车晃吐啊!而且整天整天的傻笑,我的智商岂不是要降到你的等级了!”

  “嗯,到那时候,你估计就能拿五六个诺贝尔奖了!”

  美国大言不惭地说完,果然看见英国悄悄抿起了一个微笑。于是他凑上前,奖励似的在恋人嘴唇上落下一个吻,又快速地和他分开,笑道:

  “没错,微笑!就是像这样。”

  “这不是很公平!你的三个约定我都答应你了,你是不是也得答应我点儿什么?”

  英国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用手臂环住了美国的脖颈,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美国轻轻“嗯”了一声答应,转眼间便和恋人柔软的唇瓣再次交叠。

  他略微惊讶了片刻,立即配合地张开双唇,小心翼翼地舔了下英国干裂的下唇,欣然将主动权完全交了出去。

  “不许离开我。”

  在这个吻快结束时,他听见英国含糊地说道。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无助,让美国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那袋苦涩的甜甜圈,也因此一下子慌了阵脚:

  “我、我不明白你……”

  英国松开了手,面颊微红,眼神坚定:

  “半步也不许离开我,就只今天这一天。”

  美国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只点了点头,扣住恋人的手指,牵着他向公寓外走去。

  在他们匆匆离开时,美国不舍地四下打量着深夜伦敦的街景,期望能将这里永远铭记在心中。

  可他身旁那人却始终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