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堪萨斯州

  “孩子们,我们曾经没有工作、没有土地。曾经的所谓‘国家’,提供给我们的只有枪支和毒品,”

  电影的大团圆镜头里,肤色偏黑的拉丁裔中年演员,在温馨的晚餐桌上对着自己的孩子们如此说道,

  “过去没什么可怀念的。我们该感恩,感恩美国政府愿意接管这一切,感恩我们现在能骄傲地称自己为‘美国人’。来,握住我的手,惟愿天佑美——”

  美国狂躁地举起了遥控器。这些以南美新殖民地为题材,票房口碑俱佳的影片,他却越看越反胃。

  他换了个频道,盯着电视屏幕里,时事评论主播们虚假的笑容,灌了一大口冰可乐,重新瘫回了沙发之中。

  在他身边,手机信息的提示音响个没完。

  独立日快到了。

  他早已经疲于应付那些客套的寒暄话,但还是不死心地看了一眼屏幕。

  果然,千篇一律的感恩与赞美。

  他回想着刚刚过去的这大半年:世界会议已经没有再召开的必要了,他也已经快忘了上一次从他的那些同僚们口中听到反对意见是什么时候了。

  又一声信息提示音。

  他扫了一眼来自上司的新消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老木屋内闷热无比。

  就算他把所有窗帘都放了下来,还是被热得晕晕乎乎。

  半梦半醒间,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那群名嘴们聊着他早已听腻了的过时新闻,直到剧烈拍打房门的声音响起。

  “美国!咳,开门——!”

  是英国的声音。

  他并不想应答,于是拽过沙发扶手上的毯子蒙住了头,指望英国得不到回应后能自行离开。

  “开门!你的车就在这儿停着呢!咳咳咳…我知道你肯定在!”

  木制的房门传来几声巨响,美国猜测那人是在用军靴之类的厚底鞋踹门。

  “你不是说你在白宫吗!结果推特上的照片是假的,连所有定位都是假的!你的那点撒谎本事,都用在这些玩意儿上了吗?”

  英国又踹了两脚门,而后开始疯狂地按门铃,边按边嘶吼着,

  “该死!外面超级热!快让我进去!”

  美国摸索着解锁手机。

  果然,门外这人在短短一天时间内给他打了近百个电话。他顺手看了眼气象预报:斯特朗城,毫无悬念的大晴天,98华氏度(约37摄氏度)。

  他听着屋外英国沙哑的吼声,望了一眼中央空调早已因年久失修而坏掉了的通气口,心想或许大草原过于干燥的气候,着实对这位习惯了潮湿环境的岛国不太友好。

  “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不是喜欢热闹吗?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你要和野牛过生日吗?为什么要这样躲着我……”

  英国剧烈地咳嗽着,他肯定是累极了,所以声音才那么快地弱了下来,

  “我给你带了甜甜圈,你不是总抱怨中部没有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吗?我在肯尼迪机场转机时买的,虽然现在糖霜估计已经化了…你在吧?”

  美国默不作声。

  “…你最好在里面。因为如果你不在这儿,我也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了。”

  英国将甜甜圈放到一旁,脸颊贴着滚烫的门板,期望能从缝隙间嗅到一丝属于美国的味道,但他满鼻腔却只有野草被高温曝晒后的焦糊味。

  “加拿大很伤心。自从那次世界会议之后,一直都很伤心…”

  “你知道吗?二月初的时候,他准备了一桌子的点心和汽水,期待你能陪他一起看超级碗,就像往年那样。可是你没有去,你连他的邮件都没回,好像他真的不存在……”

  英国的声音气若游丝,美国不得已只好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往房门走去。

  他静悄悄地贴在门边,刚好听见了英国的一声轻笑,是被他气到无奈时才有的那种:

  “你还记得从前,你偷吃光了他为过冬储备的零食,还把他家篱笆给踩烂了的事吗?哦,上帝,他哭得比那时候还惨呢!但他还是和那时候一样,一句你的坏话都没有说。一句都没有……”

  “你对他做过那么多混蛋事,可他还是每天都在为你祈祷,祈祷你的痛苦能减轻一些,祈祷你能早日找到方向,就连昨天他过生日都没忘了你……”

  英国吸了吸鼻子,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需要我,可是我…我却越来越怀疑这点。”

  “不如说,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你并没有那么需要我。挺蠢的吧,就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我居然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还这么多年,每到你生日都…”

  “混蛋美国!你要是在就快点开门吧!这倒霉地方真的热死了!”

  英国喊完感觉嗓子发紧,只好仰起头苦笑了一下。

  他的咳嗦终于止住了,但嘴里潮湿的血腥气仍让他很是反胃。

  “我总感觉你在我身边。”

  英国看着天空说道。他过于笃定的语气,让门另一侧的那个人止不住地颤抖,但他却并不知道这些:

  “可能因为,我已经习惯你在我身边了吧?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每次我伤心难过,觉得累到快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你都总是能突然出现,真奇怪,你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条赶不走的大傻狗,每次把你扔了都总是能自己找回来!真是见鬼!”

  英国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比喻和内心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但他猜想着,如果美国真的就在门后,如果美国真的听到这话后被气得夺门而出的话,脸上该会是多么滑稽的表情,于是咯咯笑了起来。

  笑够了之后,他怔怔地望着四周一望无际的黄绿色草原。

  这里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荒凉的?

  英国想起美国第一次带他来草原上看野牛的场景,那时他牵着他的手(当时那孩子的手掌还又小又软,完全不像现在这样),那时这里的每一根野草都那么生机勃勃,每一抔泥土都让他也像个孩子般兴奋不已。

  可归根结底,这里本来不过就是片草原而已。

  什么都没有。

  如果那个人不在这里的话,这里分明就什么都没有——毫无生机,只有令人窒息的孤独。

  “可我却总不在你身边,”

  英国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这个姿势实在不利于降温,他感觉汗液正大滴大滴地顺着自己的额角滑落,

  “每当你最无助的时候,好像也并不需要谁在你身边……”

  “真是的,你这家伙明明平时粘人得很,一到我以为你差不多该需要我的时候,又总是推开我,一遍又一遍,现在也是如此……”

  英国说完,还是没有听到屋内有一丝动静,忽然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他抬起头来,望着远处蒸腾着热气的地平线,太阳穴一瞬之间开始狂跳不止。他不知该如何压抑这股邪火,只有歇斯底里地吼道:

  “够了吧你!这样有意思吗?你就一定要逼着我说出来吗?那好,美国,我告诉你——你让我非常生气!不仅仅因为你最近的恶霸行径,还因为我一直非常嫉妒你!”

  “凭什么?凭什么上帝那么爱你?凭什么明明你从出生就已经活在超简单模式了,居然还能轻易找到作弊的方法?凭什么我那么努力、那么拼命,却还是…这根本就不公平!简直太不公平了!”

  “如果我是你,如果我能坐到你现在的位置,绝对半夜做梦都会笑醒!正义?原则?别开玩笑了!都已经是世界的绝对霸主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可凭什么你明明得到了所有国家梦寐以求得到的一切,却还是不满足?你就非要这么贪婪吗?世界都是你的了,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英国失控地宣泄完情绪,四周却依旧只有一片寂静。

  那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寂静,好似一盆冷水直浇到他脑袋上,让他感觉彻骨的寒冷。

  “为什么不回答?哈,你觉得我很丑恶吗?没错!我那天不反驳你,就是因为我和你的上司们没有什么不同!我同样不择手段也想到达你现在的位置,牺牲他人也要让自己站在象征荣誉的最高点!

  “之前我们聊过生命的意义,对吧?你总是那么义正言辞、大义凛然,总是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堪,所以我…我根本不敢跟你承认,可现在你也差不多该看清我了…”

  他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在了肉里,

  “——击败对手,站在顶峰。那就是我的责任,是我生命的意义!”

  “是你不该信任我。其实八年前,你带我去那个实验室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能不能利用这些来…可你却非要那么信任我,你对我而言又实在太……”

  英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抓起了装甜甜圈的纸袋,感觉到嘴角正有咸热的鲜血流出。

  他吞下一口血水,将牛皮纸袋紧紧地抱在怀中,似乎在指望它能代替门后那人的拥抱:

  “无论如何,现在事情还是变成了这样,咱们都正离自己的理想越来越远。”

  “美国,我知道你不愿意自己的研究被用来做这种事情、不愿意精神控制任何人,我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更不是你期望看到的…我知道你现在很消沉……

  “你爱信不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要指责你(I was never meant to judge you)。就算我不赞同你的想法,也决不会将自己的欲望强加到你身上,因为…

  “因为你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觉得痛苦的话,那这一切就什么意义都没有,对我也同样什么意义都没有…”

  英国被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这些话吓了一大跳,但他却在同时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所以,你不用再瞒着我了…我知道你我的上司们正在筹划着什么,我知道你又为了我跟你家上司大吵了一架。我什么都知道。”

  他说着向后倚在了门板上。

  他幻想着那人也正倚靠着这扇木门,幻想他正和他的后背相贴,幻想着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这幻想是如此美好,让他感觉连胸中原本难抑的孤寂都变得微不足道。

  “最终,公投定在了明年年中进行。无论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也必须接受。

  “可我很害怕…当然不是害怕我会消失,那本来就是迟早的事儿。我既然诞生在这种腹背受敌、资源匮乏的小岛上,从来就都是活一天赚一天…只是,如果你一直这样躲着我,到最后都不肯跟我好好道别的话,我……

  “别说我瞎想,你肯定做得出来这种混蛋事!前几个月你不是在会议上扯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吗?那我实话告诉你,你就是个胆小鬼,一害怕就只会逃避,根本就不是做英雄的料!

  “真的够了,美国!别再费劲儿装出那副讨人厌的样子,别再说那些违心话…成熟点儿,别这样,别以为你能有本事让我厌恶你,别以为你能再次推开我…

  “你不会成功的,全知全能的上帝绝不会允许你成功的。因为我曾夜夜对祂忏悔,求祂赦免我的罪过,宽恕我背弃信仰也要继续留在你身边,”

  英国擦掉嘴角的血渍,面朝房门站起身。

  百年来,他第一次虔诚地闭上双眼,将十指交叉,抵在额头:

  “如今,我早已不再虔诚,但我愿对你起誓——”

  “我爱你,让我再见你一面。”

  大门纹丝未动。

  这时,他才注意到前院中并未工作的中央空调外机。

  美国不在这里。

  最后的希望落空了,他反倒笑了起来。

  仿佛独角戏散场后的小丑,滑稽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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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离开后,美国打开房门。

  门口台阶上散落着一地的甜甜圈。

  美国拾起纸袋,上面满是大片大片深褐色的污渍,像是血液在未干前被水晕染后的痕迹。只是现在,那片斑驳不堪的血污早已风干,再分不清是汗渍还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