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前

  华盛顿特区 美国国会大厦内。

  英国刻意忽略了后排几位欧盟国家的白眼,在会议室最前排的角落坐下。

  犹豫了片刻后,他将脱下的西装外套连同文件夹一起,搭在了身旁放有俄语名牌的席位上。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假装在整理会议文件,实则暗自偷听着会场内众人的闲谈。

  这是今年的第一次世界会议,所有国家意识体尽数出席。

  但众国家们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的,却并非刚过去的新年,而是迟迟未到的那位东道主。

  透过屏幕的反光,英国看到身后聚在一起的几位南亚国家们在提到那人名字时,脸上难掩的恐惧。他咬紧嘴唇,死死盯着电脑右上角的时间一分分变化,直到原本喧闹的会议厅骤然寂静。

  美国迟到了整整四十分钟。

  他没有戴眼镜,甚至连正装都没有穿,上身是附近美利坚大学的连帽校衫,下身是厚厚的长运动裤(sweatpants),一副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打扮。但当他滴答着雪水的运动鞋踏进会场的那一刻,却又仿佛劫匪带着加特林步枪冲入了银行大厅内一般,使得气氛瞬间凝固到了令人胆寒的冰点。

  英国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众人早已各自落座。

  没有人退场,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胆敢发出一丝声音。

  他们有的低着头,有的直勾勾地盯着美国,但无一例外,表情都似等待处刑的死囚般顺从而惊恐。

  “下面开始,嗝,世界会议……”

  美国的面色微红,吐字含糊。他走到大屏幕前的演讲台旁,拍打了两下不甚灵敏的话筒。由于他没有收敛自己的力气,话筒外壳的黑色塑料立刻碎裂,下一秒便像被家猫蹂躏过的毛线团似的,被他狠狠扔在了角落。

  英国皱起了眉头。不是因为那人异常粗鲁的行为,甚至不是因为他满身的酒气,而是因为会场内竟依旧鸦雀无声。

  “哈,没关系,只是会场设备出了一点…呃,他妈的小意外。”

  美国啧了一声,又暗骂了一句脏话,粗暴地抡起前排本该属于中国的座椅,狠狠砸在了会议室正中间。

  “所以,这次的议题…世界该如何感恩美利坚的拯救?”

  美国扒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德国桌子上的资料,大笑着拍了拍日耳曼人直挺的后背,又打了个酒嗝,

  “这议题好老套啊,你们不想换点有意思的吗?比如汉堡王该不该开始研发大麻汉堡啊,再比如黄色网站(pornhub)的VR视频是不是该取消会员制啊…拜托,别聊那些联合国里聊烂了的话题啊,我知道你们肯定会喜欢些别的……”

  一片死寂。

  美国不满地噘起了嘴,弓起身子凑到了正在瑟瑟发抖的意大利面前:

  “Ciao,你好像饿了!你在想披萨?好主意,我们可以聊聊披萨!你喜欢芝加哥的厚披萨,还是纽约的薄披萨(Chicago deep dish, or coal oven Neapolitan)?我可以给你加双倍芝士,但别告诉我你要在披萨上放菠萝…唔,那真够恶心的!”

  意大利深棕色的卷曲刘海,因不住流下的汗液而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他不敢直视美国的眼睛,只紧紧拽着身旁德国的衣角:

  “议…议题本来就是你定的,联合国也、也是你……”

  他嗫嚅了两声后,竟掉下了眼泪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别这样,求求您,我…德国,救救我!”

  “啊?原来你讨厌披萨啊,真可惜。”

  美国望着已经钻到了桌子底下的意大利,偏着头眨了眨眼睛,勾起了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他直起身子,缓步绕着会议厅走了一整圈,将空缺席位上的身份牌一一收起,而后走回大厅正中央,将那些国名拿在手里一张张端详:

  “中国?来了吗?”

  没有人应答。

  他笑着抬眼环视了一整圈,而后将写着“中国”字样的身份牌甩到了坐在第二排中央的日本眼前:

  “嘿,日本,你出门前遇见中国了吗?他可没和我请假,真过分。”

  日本低着头,正襟危坐,犹豫了片刻后小声答道:

  “中国先生早就不在了,即便还在,现在也肯定…”

  他说着摇了摇头,本就毫无焦点的纯黑色眼眸比往常更加无神,

  “一定是会场的工作人员拿错了名册,这些已经失去意志的国家不该——”

  “古巴?墨西哥?伊朗?叙利亚?巴基斯坦?朝鲜……”

  美国打断了日本的话,自顾自地继续念着,每说完一个已无国家意识体的国家名字,便将国家名牌撕碎扔在地上,直到最后一张俄语名牌,

  “俄罗斯?俄罗斯先生在吗?”

  美国嘴角微笑的幅度逐渐加大,他假装没注意到攥紧了拳头的乌克兰,多走了两步,故意在她身旁法国的席位旁俯下了身子:

  “法国,你没见到他吧?”

  “我?”

  法国将自己的金色长发别到耳后,望着美国,谄媚地上扬着嘴角,

  “美国小可爱,你该不会以为哥哥我会和那种蛀虫有什么私交吧?”

  “哦对!抱歉抱歉,我记错了,你们俩一直合不来,”

  美国佯装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袋,在法国身侧的过道上蹲下,眼神凌厉地盯着他继续说道,

  “你怎么可能会暗地里和那种败类做生意?你怎么可能会愿意卖给他资源来妄图制衡我?毕竟我和你们欧盟一直都是好朋友,而他和你们可一直是死对头…啊,好在他终于学乖了,咱们之间也再不会有这种可笑的猜忌了。”

  “那是自然……”

  法国浑身僵硬,却依然保持着微笑,直到美国向远处走去,才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美国又重新倚在了演讲台旁,他从口袋内掏出一根巧克力棒,肆无忌惮地边吃边朝着众人抱怨道:

  “英雄我好不容易主持一次会议欸!你们怎么都不主动发言啊?无聊…我倒数三二一,要看到有人举手发言哦!”

  “三……”

  “二……”

  最后排的角落中,一只手颤巍巍地举了起来。

  美国欣喜地挑了下眉毛,全场的注意力立刻聚到了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上。

  “我其实…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一年多没出门,大家就突然都消失了…”

  加拿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注视着自己,于是推了推眼镜,抱紧了怀中的那只幼熊,

  “刚才我听大家说,你掌握了洗脑机器,说你控制了那些国家的民众,让他们内乱,然后渔翁得利;也有的说你只是给你不喜欢的国家的上司们洗脑,让他们交出财政主权、出卖祖国机密、完全顺从于你,还为你控制国家舆论,直到最后整个国家彻底失去自我意识……

  “这太荒谬了!可不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不明白!或许你上司确实会做出那样的事,可是你、可是你怎么会…你从来都不会参与那种…你不会的……”

  加拿大细不可闻的声音,却像重磅炸弹般,引得会议厅内一片哗然。

  美国重重地敲了两下演讲台,裂成两半的实木台面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威慑力,众人再次安静了下来。

  美国扔掉食物,脸上的笑容也在同一瞬间消失。

  他一步步向最后排走去。

  英国注意到,在他身后,意大利和其他不少国家,已经开始在胸前划十字为加拿大祈祷。这群老家伙虚伪的虔诚,让他从鼻间挤出一声哼笑,却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静静注视着后排的那对孪生兄弟。

  加拿大往墙边缩了缩,毫不畏惧地看向美国比自己稍蓝些许的双眼。那双眼睛虽仍因醉意而泛着红,但已没了方才骇人的戾气:

  “你知道吗?”他喃喃问道,语气温柔而坚决,“美国,这一切…你知道吗?”

  美国在加拿大身旁本该属于墨西哥的席位前停下。

  他沉默了几秒钟后,诡异地笑了起来:

  “你谁来着?”

  “别这样,兄弟,我知道你不——”

  “非常好!关于这家伙刚才提出的议题,有没有人想要发言啊?”

  美国狞笑着瞪了加拿大一眼,那人只得瘪起嘴,低下了头。

  “好吧,那英雄我就做第一个吧!”

  美国说着,缓缓走回前排。

  他极具压迫感地俯视着会场内的每一位国家,好似歹徒端详他的人质、猎人欣赏他的猎物:

  “是那些政府烂成一团、自身不可救药的废物乞求我给的他们救赎。咱们?咱们都是言论自由的国家,显而易见,既然好莱坞把我当作英雄,既然世界舆论公认我是英雄,既然你们的国民也都承认我是英雄…

  “——那事实就是如此,我就是世界的英雄。”

  没有人反驳。

  英国将脸转向了墙壁。他感觉嘴里一阵浓浓的铁锈味,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内壁已经被咬破了一大块。

  “有反对意见吗?”

  美国幽灵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英国扭过头,那人就正拎着他的外套,坐在他身旁的座位——昨天刚宣布再次解体的俄罗斯的座位上。

  “你有反对意见吗?”

  美国看着他的脸,语气从未有过的冰冷。

  “够了,美国……”

  “英国!回答我的问题!”

  美国仍旧挂着游刃有余的阴险笑容,但随着他贴离英国更近了一分,英国观察到他的瞳孔在不住地震颤。

  那并非是愤怒,而是莫大的无助。

  “有·反·对·意·见·吗?”

  英国不语,只是垂下头,沉默着揪紧了自己西裤的布料。

  他似乎听见了美国的叹息,又似乎没有。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自己此刻正心如刀割。

  “散会!”

  超级大国腾地站起身,重重地甩上大门离去,只留下会场内的众国家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