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我们要坐的是这架飞机?!”
亚瑟瞪大了眼睛,指着眼前蓝白两色、机尾涂有美国国旗的中型飞机质问道。他在看见美国坚定地点了点头后,不可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以为这玩意儿是给美国总统……”
“不不不,那是空军一号啦!”美国大笑着摆了摆手,“这是空军二号,给副总统或者第一夫人预备的专机!当然,有时候总统也会坐……”
“问题不在这里吧!”
亚瑟看面前已经走来了几位穿黑西装的政府官员,紧张地按住了美国的两肩前后摇晃了起来,
“你是副总统吗?”
“不是哦。”
美国歪着头疑惑地望着亚瑟。
“那你是第一夫人吗?!”
“怎么可能啦!”
美国移开亚瑟的手掌,笑着戳了一下他的脸颊,
“别担心那么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说,只是因为临近独立日的这几天,那些大人物都会一直在华盛顿特区,所以临时征用了他们的专机而已。”
“这理由完全不成立吧……”
亚瑟半信半疑地跟在美国身后登上了飞机。
虽然整个飞机似乎只有他们两位普通乘客,但好在那些西装革履的官员既没有严厉地呵责他们,也没有过于热情地欢迎他们。
亚瑟在心中对他们这种冷淡的服务态度甚是感激。
他挑了机舱会议室内最角落的一张沙发坐了下来,正襟危坐地望着美国感叹道:“琼斯,你真是个怪人。”
“嗯哼?你得愿赌服输,快叫我阿尔!”
美国很是自如地将亚瑟的所有行李都扔到了某个类似衣帽间的隔间中,而后在亚瑟身边坐了下来。
“好吧好吧,阿尔!”
亚瑟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人正坐在自己身边,就顿时觉得踏实了不少,
“阿尔,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美国瘪了下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绿眼睛反问道:“你觉得我像做什么的?”
“嗯…首先你肯定不是学生。毕竟就算真有来叙利亚做义工的大学生,现在坐在空军二号里,肯定满脑子想的也都是自己磕嗨了之后,是不是做了什么被政府盯上的好事。哼,估计早就吓傻了,哪有心思和别人聊闲天。”
“哈哈,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现在对着的是联邦调查局局长,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怎么样,厉害吧,像不像电影里男主角的台词?”
美国干笑了两声,又因注意到亚瑟搭在沙发扶手上的缠着绷带的左臂,而咬紧了内侧脸颊。
“你肯定也不是军人,”亚瑟没有关注身旁人的表情,自顾自地低下了头,“美国军人要都像你那么多话,国家早完蛋了。”
“啊?你这可说不定是刻板印象,麦克阿瑟将军私下里废话就挺多的。”
“啧,他又没跟你废过话,你怎么知道!反正你肯定不是,至少我觉得你不是……”
亚瑟脑海中浮现出这两个月间,在叙利亚所见的诸多美国士兵私下里的做派,他想说的后半句话其实是“因为你不像他们那么冷血”。然而,考虑到自己现在正坐在空军二号上,他还是聪明地选择将话咽了回去。
他用右手指腹揉压着自己左臂凌乱缠绕着的绷带。几小时前他在叙利亚政府的医务室进行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如今止疼药的药效差不多快过去了,他的小臂也开始隐隐作痛。
他正想要将左臂从沙发扶手上收回,但却一下子被身旁的美国抓住了手腕。
美国小心翼翼地解开绷带,看到那之下黏连着的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声线颤抖地问道:
“很疼么?”
亚瑟摇了摇头。
他因眼前这个人看见自己伤口时,不知是心疼还是自责的眼神而暗自吃了一惊。他从来没在现实中的任何人眼中见到过如此真挚的关切,而现在这个人却正是以如此满含爱意的疼惜目光在凝视着他的伤口。
他沉默着感觉有阵阵暖流涌过自己的周身。
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心底最坚硬冰冷的一块,竟能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刚认识的人融化。
在飞机进入平流层后,美国不由分说地要求为亚瑟重新处理伤口。他请求亚瑟闭上眼睛,然后拜托机组人员拿来了医疗器械和麻醉剂,快速取出了亚瑟手臂内没被取净的碎玻璃,并娴熟地为他缝合了最深的一道开放性创口。纵然机身在飞行过程中仍时有颠簸,但他的手却始终平稳得不可思议,仿佛炮弹袭来也不会有一丝的颤抖。
“原来你是外科医生…战地医生?”亚瑟的左臂因刚刚注射的麻药而动弹不得,他睁开眼睛,望着美国比自己稍深一些的金发说道,“虽然其实你看上去也不太像医生,倒更像好莱坞的那群特效片演员。”
“谢谢,我知道,确实少有像我这么帅气的外科医生。”
美国笑了笑,其实他这一技能正是在医疗人员短缺的战壕间,冒着枪林弹雨急救战友训练出来的。虽然如此,他却并不打算更正亚瑟对自己身份的这个完美的小误会。
他摘下医用手套,在让自己的秘书取走了那些沾满血渍的医疗器械后,立刻收起了方才全神贯注的表情,咧开嘴角又和他的特殊“患者”开起了玩笑:
“表现得不错,看在你刚才没哭没嚎的份儿上,这场手术我就不收你钱啦!”
他在心里已经想到了好几句亚瑟可能会拿来反驳他的话,但那人却出乎他意料地根本没有出言讽刺他:
“感谢上帝,这是我今天遇见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亚瑟说完,精疲力尽地靠在了圆形窗框上,呆呆地凝望着窗外飘过的一团团云彩。
美国心疼地看着身旁人的侧脸,小心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我猜你今天过得很累了 (I guess you’ve had a long day)。”
“对极了!从叙利亚政府到美国领事馆再到空军二号?说真的,今天太他妈魔幻了!”亚瑟边说边用右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
“也许…”美国试探着将谈话引向他的真正目的,“也许,你睡一觉会感觉好很多。”
“嗯,我知道。”
亚瑟缄默了片刻,而后自嘲似的勾起了半边嘴角,
“可是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我患者白里透红的脑浆…我保证那场面比B级片里的杀人现场还要刺激一万倍,呵,估计我下半辈子吃番茄意面都再也不想加芝士了。”
这人说话时那种无助的风趣语气,让美国感觉整颗心脏都被拧在了一起。他忍不住离开座位,弯下腰给了英国人一个结实的拥抱。
“亚瑟。”
听见美国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亚瑟原本僵直的身体便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顺从地将头埋进了美国的胸膛:
“我本来以为对他的治疗会起效的,我以为他在好转,至少他前一秒还…”
“亚瑟,你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
美国的手掌覆在他冰冷的脖颈处,让他周身到脊背穿过一阵阵温暖的战栗:
“不,我什么都没做。我的知识不仅没能让我救得了患者的命,甚至现在连自己也陷入了防御机制*(注)的怪圈里,”亚瑟的右手紧紧揪住了美国白T恤后背的面料,“阿尔,你肯定见过很多次那种尸体了吧,你……”
“我们都很难真正忘记那种场景,越是想要遗忘就会记得越牢固,”
他听见美国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那声音柔和却又平静得毫无起伏,
“但见多了之后,渐渐地,你就会把血管爆裂的脑组织看做加了芝士的番茄酱,而不是把番茄酱当成它们。你会不受控制地变得越来越麻木,时间会改变你的。”
那人说完,松开手站直了身子。
“想不想吃点儿什么?”美国的笑容又恢复到了平时的弧度。
亚瑟无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只要不是红色的都可以。”
美国于是笑着朝他做了个“收到命令”的手势,头也不回地往机头走去。
亚瑟在他离开后,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左臂的缝线发呆。
他等了足足大半个小时后有些心急了,但又不想开口向不远处的机组人员问询。他自作主张地站起身,打算去飞机上的厨房里一探究竟。
刚走到厨房附近,亚瑟就听到身侧的房间内传出两个人争论的声音。他本来无意偷听,但美国冷峻异常的声线却让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按照正常外交流程的话,他不知道要被叙利亚政府扣留多久!”
“事实上,我本来就对您这次任务的行动策划存有诸多疑问。好,既然任务成功了,那这些我们就先暂且搁置不论……”
回应美国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沉稳浑厚的声音。他说着压低了声音,所以亚瑟只得又更贴近了屋门一些才勉强能够听清,
“…英国先生今天的状态实在不太正常,我不认为这种小场面足以让他惊慌至此,他一定是另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了避免酿成外交事故,我建议您还是应该同意将他交由首相——”
“我必须考虑英国的意愿。首相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这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亚瑟听见门把手的晃动声,赶忙匆匆溜进厨房内,随手拿起一罐可乐假装漫不经心地靠在了烤箱边上。
“亚瑟?”
美国走进厨房,一看见正在喝可乐的那人,他本就阴沉的脸色立刻变得像大白天撞见了鬼一般惊悚。
“哦,我就是等得有些渴了,想来找点儿喝的。”
亚瑟心虚地望了一眼身后的几位女空乘,好在她们根本没打算参与进他俩的对话之中。
“你完全可以让空乘给你沏茶端到座位上去,没必要自己走动,而且…”美国狐疑地盯着亚瑟手中的可乐罐身,“而且你也没必要非强迫自己喝这个。”
“呃,强迫?不不!我挺喜欢喝这个的。”
亚瑟说完像是要提高自己话语的可信度,急忙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可乐。但他喝得太急了,被碳酸的气泡呛得连咳了好几声。
美国叹了一口气,忙不迭走上前拍打着亚瑟的后背:“其实我也觉得,不管什么汽水给你喝都是浪费了。”
他说完,从空乘手里端过了给亚瑟准备的飞机餐,用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打发了亚瑟的白眼。
二人坐回原位后,亚瑟惊讶地发现这盘卖相普通的炸鱼薯条,味道竟然意外的不错。他看了眼面前正耐心地挑拣着他配菜沙拉里小番茄的那个人,表情复杂地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味道还不错吧。”
美国抢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明明应该是问句,但他的语气中却不带一丝疑问。
尽管如此,亚瑟还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而后注意到美国手里那块卖相凄惨的司康饼,嫌弃地拧起了眉:
“就飞机餐而言还算不错,但这司康饼似乎…呃,有点儿糊了。”
美国将手里的“黑炭块”递给亚瑟,他调皮地转了下眼睛,笑得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熊孩子:“我以为你会喜欢糊的呢。”
“谁会喜欢糊的啊!真是的……”
亚瑟抱怨着咬了一小口,但好在那司康饼味道还不算太难以下咽,所以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和你记忆中的味道还像么?”
美国的问话让他呆滞了片刻。他明明有自己在国内时吃过这道点心的记忆,但一时之间竟偏偏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家乡的味道:
“我太久没回过英国,想不起来该是什么味道了……”
“没关系,你肯定只是忘了,”
美国看亚瑟受伤的左手使用刀具实在过于吃力,于是主动夺过黄油刀帮他切起了炸鱼块,
“那在叙利亚待了这么久,你想家么?”
“如果我有家的话,也许会吧,”亚瑟耸了耸肩膀,满不在乎地啃着一根薯条,“可我但凡要是有家人,估计也不会愿意来这鬼地方工作了。”
“抱歉,让你经历这些……”
“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过得挺好的,反正‘家’这种东西本来也没什么实际意义。”
美国听后停下手里的动作,表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亚瑟觉得那眼神中不含歉意也并非怜悯,但却让他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那你呢?你会想家么?”
亚瑟问完后,却许久都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美国将餐盘推回到他面前,出乎意料地望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这个微笑亚瑟是记得的——这是他的叙利亚患者在吞枪自杀前的最后一个微笑,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突然又感觉到一阵愧疚,但至少眼前这个人的眼神还依旧是明亮的,他暗自以此慰藉自己。
“其实我从来都懒得切这玩意儿,麻烦死了,反正大多数人也都是直接拿着吃,”
美国放下黄油刀,但将叉子还给亚瑟,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
“但是我有个朋友,只要食物是摆在盘子里的,他就一定要吃得很讲究,连披萨都要切着吃!怪癖!”
“哦?那我说不定和他挺聊得来的。”亚瑟说着,叉起一块碎鱼肉放进了嘴里。
“但你最好当心,他可是你能想象到的性格最古怪(weirdest)的那种人,”美国撇着嘴说道,“严格来说,你的性格应该比他要稍微好一点点,虽然有限吧。”
亚瑟挑起半边眉毛反问道:“你讨厌他还和他做朋友啊?”
“我可没说讨厌他。”
美国说完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然后单手托腮温柔地看着亚瑟:
“亚瑟,你回到英国之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去酒吧喝一杯吧,还没想好……”
亚瑟这时才想到自己和眼前这个人再有一会儿就即将分别,心中莫名感觉酸酸涩涩的。他为了掩饰自己这份自作多情的哀伤,故意抬高了声调反问道:
“你呢?回国后打算做点什么?”
“我本来和那个朋友约好了,要一起过独立日。但是他现在身体出了些状况,可能没法赴约了。”
亚瑟显然是误解了美国说这话时落寞的神情。他放下叉子,抿了抿嘴问道:
“你是在生他的气么?”
“不,和他没关系,是我不想让他去了。可要是他不在了的话,独立日就没什么意义了……”
美国轻声说完后半句话,又低下头,再次用那样令人心碎的眼神,注视着亚瑟左臂毫无美感可言的伤口。但当他抬起头来时,却又咧开嘴角朝亚瑟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
“开玩笑的啦!其实我们国家的七月四日少了谁都还是那样,游行啊、集会啊、烟花啊也肯定还是和往年一样,反正这种日子我也…嗯!今年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这个美国大男孩隐忍着伤感的语气,让亚瑟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只有心脏难以压抑的刺痛感在操纵着他的行动:
“阿尔,不如让我陪你过独立日吧?”
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抚上了美国的脸庞。但当他反应过来后就立刻收回了手,尴尬地开始给自己四处搜寻借口:
“反正我回国也没什么事,美国观光游听起来倒也不赖,毕竟只要给报销机票,去哪儿都差不多。”
“不行,你的手臂——”
“我觉得这就是一点儿小伤而已,”亚瑟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也无所谓,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美国依旧沉默不语,亚瑟也并没有抬头确认对面那人表情的勇气。但方才想到要和这个人分离时所体味到的那阵酸涩的孤独感,此刻却已经膨胀到了让他坐立不安的程度。
他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叉子,扒拉着眼前吃剩下的那半块鱼肉,直到雪白色的鱼肉和焦黄色的面皮都被他搅得稀烂。
“你才第一天认识我,别这么轻易就信任一个陌生人。”美国说道。
亚瑟感觉到自己拿着叉柄的右手骤增的温度,于是停下了动作,五指不由自主地因那人手掌令人舒适的握度而蜷在了一起:
“有什么大不了的…叙利亚的恐怖分子我都不怕,还会怕你一个小屁孩不成?”
“谢谢你这么小瞧我,”美国善意地笑了起来,用拇指轻轻摩擦着亚瑟的手背,“我猜我国政府还不至于穷到报销不了你的机票钱,但是…如果你觉得身体有任何不适,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就算哪怕只是一丁点的不舒服,也一定一定要告诉我!必须立刻告诉我!”
亚瑟欣喜地抬起头,在对上美国闪着亮光的双眼时,又别扭地抿起嘴唇将笑意收了回去:“知道啦知道啦!都说了就是一点小伤而已,你好啰嗦啊。”
“真是的,你就这么跟免费给你做了手术的医生说话吗?”
美国站起身,宠溺地揉了揉亚瑟的金发,
“你先吃着,我现在得去和机长说一声。要是我回来时你已经吃完了的话,也许咱们可以一起找部电影看看,怎么样?”
“只要不是迪士尼的公主电影就行。”
亚瑟将一块司康饼送入口中,满脸不耐烦地用手势打发美国离去。
当美国终于转过身去后,他注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这才甜甜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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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御机制(defence mechanisms): 精神分析学派术语。指面对意外或潜在有害刺激时,个体无意识进行的减少焦虑或恐惧的心理行为,具体方式可有压抑、升华、替代、拒绝、反向形成、理智化和投射。简单解释,就是面对“病毒(外来刺激)”时,心理“免疫系统”运作的方式。
注:James Corden(詹姆斯·柯登),英国著名主持人,有档收视率不俗的深夜脱口秀。
Jimmy Fallon(吉米·肥伦),家喻户晓的NBC今夜秀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