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阴沉。

  雨滴重重地砸落在亚瑟身上,却没能带给他丝毫的实感。

  他孤身一人,和一整支军队对峙着。

  尽管这队士兵的装备极其简陋,连身上的军装都大多破破烂烂,但为首的那位身着藏青色军服的瘦高军官说起话来却仍是底气十足:

  (“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雨水溅起了一层泛着烟气的泥泞,让亚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知道这句话自己曾在哪里听过,但却没有心思去仔细回忆,因为他此刻正身处这位军官的枪口之下。

  (“你现在开枪的话,我理解。”)

  军官说着将手指从扳机处移开,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妙的怜悯。

  亚瑟松了一口气,他想放下手中的燧发枪,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看着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湿的猩红色军服,只感觉一阵阵的恶寒:他确实不想被杀,但也不想杀死任何人,他只想立刻扔掉手里的枪械,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他仍然在继续瞄准,准星正对面前那个人的心脏。

  “别!”

  他吼出了声,却已经无济于事。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被击中的那人应声跪在了地上,子弹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从中喷涌而出的鲜红色血液溅到了亚瑟同样鲜红的军服外套上。

  亚瑟这才看清了面前那人的脸,正是他最熟悉的那张脸。

  那个人在倒下前朝他露出了微笑,那双逐渐变得灰暗的蓝眼睛中溢满了温柔:

  (“我非常爱你。”)

  *****

  “美国!!!”

  亚瑟的惊叫声吓得阿尔弗雷德猛地一个急刹车。

  “亚瑟,你怎么了?”

  “呃,阿、阿尔…我没事,我们到哪里了?”

  “波士顿公园附近。你睡着前没说具体要去自由之路的哪一段,我就先开到起始点来了。”

  阿尔弗雷德说着在路旁停好了车,直愣愣地看着亚瑟。

  “我睡着了…真的很抱歉,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该去哪儿。”

  “没事儿,随便逛逛也好。”

  阿尔弗雷德望向亚瑟的眼神依然忧心忡忡,他问道:

  “亚瑟,你需不需要纸巾?”

  亚瑟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脸泪水。

  他先是用手背抹了几下眼角,却怎么也擦不尽泪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但是豆粒大的眼泪就是一个劲儿地掉个没完,气得他暗骂了一句脏话,然后急躁地用拳头捶打起自己的眼圈。

  好在他的自残行为很快被身旁人制止了。

  阿尔弗雷德一手抓住亚瑟的左手手腕,另一只手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巾,但他还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人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抱住了。

  “对不起…呜…真的对不起……”

  亚瑟哽咽着说出的道歉,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一头雾水。

  “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就这么僵在座位上,

  “没关系,真的真的没关系。”

  [其实只要有你在,去哪里都没关系。]

  阿尔弗雷德心里这么想,但这种话光是想想就已经足够他难为情的了,更不要说亲口说出来了。

  亚瑟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太过失态,于是从身旁人怀里抬起了头来。他咬住了脸颊内侧,好阻止自己再发出啜泣声: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说着松开了搂着阿尔弗雷德身体的双臂,“真是的,让你看笑话了。”

  “别这么说。”

  阿尔弗雷德的心脏被亚瑟眼中流露出的自责深深刺痛,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捧起了英国人的脸颊,轻柔地帮他擦拭脸上的泪迹。

  “想不到我居然能在半天时间内弄哭两个人。”

  亚瑟听了他的这句话,一下子破涕为笑:

  “这么说你今天可真不太走运,希望至少你能觉得我比那个小鬼好哄些。”

  “那是自然,最起码你没把鼻涕抹到我衣服上,”

  阿尔弗雷德看对方的眼泪止住了,于是也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但你要是再和我道歉的话,就该换我哭给你看了。”

  “最好别,我可没那个耐心哄孩子。”

  亚瑟如愿看到美国人不满地瘪起了嘴。

  他走下车,阿尔弗雷德也立马从车内跳下来,跟在了他身侧。

  阿尔弗雷德的车停在了保禄会中心旁边的斜坡上。

  在他们二人顺着坡道走到公园教堂前的十字路口时,亚瑟站定了身子,远远盯着铁质栅栏后的波士顿公园纪念碑看了良久。

  本来国庆就是波士顿的旅游旺季,况且今天阳光还如此明媚,游客就更是众多,连这个平素压根儿没多少人驻足的纪念碑都被游客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咱们要去公园走走么?”

  “都可以,”

  亚瑟说话时脚尖踩在了自由之路的其中一小块红砖上,

  “对了,你昨天说你有一天梦游后醒来,就是在这附近对吧?”

  阿尔弗雷德思索了片刻,而后指着左方说道:

  “还得更往那边走一些,差不多得在波士顿屠杀的纪念雕像附近吧。”

  “那我们先去那边看看吧。”

  亚瑟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往阿尔弗雷德刚才手指的方向走去。

  年轻的外科医生虽然认定了身旁人刚才脸上的笑意是强挤出来的,却也并没有什么办法。

  他自然地走在了靠车道的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亚瑟聊了起来。

  “亚瑟,你为什么要来自由之路呢?这附近只有历史景点和纪念品商店,好像和你我也没什么联系。”

  “但是这里对美国应该很重要,我想更了解美国。”

  “这样啊……”

  亚瑟的答话在阿尔弗雷德听来有些没头没脑,他于是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才再一次开口:

  “你很喜欢历史?”

  “本来是不喜欢的,就最近才刚刚提起了点儿兴趣,”

  亚瑟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直视着美国人碧蓝色的眼睛问道,

  “你对历史感兴趣么?”

  “一般般吧。”

  “你对历史和政治了解多少?”

  “我对政治完全没兴趣,历史也就是普通美国人水平。”

  “那就是不怎么了解咯。”

  亚瑟再次迈开了步子。

  阿尔弗雷德本来想为国人辩解两句,但仔细想了想倒也没什么问题。

  别说其他人,就连他这个高中时AP美国史考了5分的好学生,现在也记不清当年历史课上都学过什么了。

  “那是什么又让你开始喜欢历史了呢?”

  “我原来不喜欢历史,是因为觉得历史大多由胜者编写,难免会夸大或是扭曲真相。我这个人比较固执,不喜欢虚假,也厌恶被欺骗…”

  亚瑟斟酌着回答道,

  “但是最近我遇见了不少怪事,让我开始怀疑真实和虚假的界限或许也并没有那么分明。”

  “这确实很难说,假使前人真的将历史篡改了,那我们后人所被灌输的即便并非真相,却极有可能也理所当然地被普遍接受为真相。”

  “正是这个意思。”

  亚瑟向右转身又走了几步,然后在屠杀纪念碑前站定,他神色凝重地仰视着纪念碑顶端刻着的五名遇难殖民地民众的名字,说道:

  “就比如说,我们已经无法查证当年国王街遇难的究竟是不是他们五个,但是既然被记载住的是他们,那被历史铭记的自然也就是他们。这理所当然,没什么可值得质疑的。”

  亚瑟停顿了片刻,他转过身来看着阿尔弗雷德:

  “同样的道理,我可不可以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你昨天明明吃的是牛肉三明治,但是却有人故意在你的日记本里,用你的笔迹记下你昨天吃的是鸡肉三明治。

  “那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等时间久到足够你彻底忘记昨天午饭的那一天,那本日记自然就成了唯一能辅助你唤起记忆的工具。我们几乎可以断定,那个时候的你理所当然地就会将自己‘在2028年7月2号中午吃了鸡肉三明治’当做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甚至任由自己的大脑编造出一份虚假的记忆出来。

  “普通人短短几十年的记忆都尚且可以被如此更改,更何况长达几百几千年的国家的记忆呢,扭曲历史或许也是国家欺骗自己的手段——真实或虚假都没有那么重要,着实没什么可义愤填膺的。”

  亚瑟说完,苦涩地笑了一下。

  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期盼过对方能真正理解他话中的深意,所以不如说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阿尔弗雷德的答复却让他深感意外:

  “可是即便我未来有一天不记得自己吃过牛肉三明治了,但昨天为我提供了能量的也确实是牛肉而不是鸡肉,这就是事实。”阿尔弗雷德说,“昨天的真相可能被遗忘、被掩盖甚至被扭曲成另一种论调,但谎言却也永远不可能将真相彻底取代。”

  “你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是孤立的个体,即便哪天我不记得了,你说不定也还记得,如果我找你求证的话说不定你就会告诉我、会纠正我,即便没有其他任何见证者,我也可以根据我那天的其他记忆推理还原出真相。

  “国家历史也是如此,真相也许会在某些人或群体的干涉下被扭曲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不可能是永远。”

  逆光让阿尔弗雷德看不清亚瑟的表情,但他还是继续说,

  “也许确实,对整个美国历史而言,这几位遇害民众究竟姓甚名谁也不过是鸡肉和牛肉的分别,但是对于和他们的生命有过联系的其他人来说却不是这样的。

  “他们的逝去造成了五个家庭甚至更多家庭的悲剧,这不该被遗忘,更不容被漠视。”

  “然而有的人认为,国家为了保证多数人的利益而发动战争即是正义的行为,毕竟区区几条人命和整个国家的命运相比根本算不得代价。”

  “亚瑟,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历史和政治。”

  阿尔弗雷德说着伸出手抚摸着纪念碑底部灰白色的圆柱形碑面:

  “利益怎么能用来衡量生命呢?我是个医生,自然应当将每个个体的生命都看得同等重要,我不认为个体用生命争取群体的利益就能称之为死得其所。着实,在政客和军阀看来,为了国家或民族可以发动革命、战争、甚至是屠杀……可其实多数的国家间的争端长远来看都是毫无意义的,被他们所扭曲的历史就是这样由无数无辜的生命堆砌而成的。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任何历史书中都连一个标点符号都算不上。但我想,即便哪天我拥有了改变历史的能力,也绝不要像那些政客一般:不仅将他人的生命草草看作几个冰冷的数字,还嘴上高喊着正义来呼吁更多民众为永远不可能有止境的利益而献出生命。

  “我认为至少我们应当尊重这些生命也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事实,应该平等的看待他们的生与死,应当相信每条逝去的生命都值得被铭记。”

  “你能永远记得为你作出了牺牲的人么?你能记得对他们的承诺么?”亚瑟问道。

  “有生之年我都保证会将他们铭记在心。”

  “那要是你能拥有永恒的生命呢?”

  “这可是个伪命题。”

  “我只是问问而已。让我们设想,假如你的细胞可以停止衰老或是可以无限自我修复,假如你能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唯独你的记忆依然存在限度……

  “假如选择遗忘掉对那些人的承诺的话,就能让你在今后活得更没有负担。”

  亚瑟贴在了阿尔弗雷德面前继续问道,他的眼神是阿尔弗雷德从未在其他任何人眼中见过的锐利:

  “如果这样的话,你还会永远铭记为你作出过牺牲的人么?”

  “既然在你假设中,我的记忆是依然存在限度的,那我现在就自然无法对你承诺我会永远记得谁。

  “但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我绝不会选择靠遗忘来减轻自己的负担。我发誓会竭尽全力完成对他人许下的承诺,否则…我将必然无法饶恕自己。”

  “我就知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亚瑟用胳膊环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脖颈,仰起头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亚亚亚亚亚瑟!”

  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却让阿尔弗雷德的大脑直接宕机了。

  二人刚隔开一点距离,他的脸就瞬间红透了。好在他也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嘲笑,因为主动亲吻他的那个人好像也呆滞了。

  “我…我听说这附近有几家餐厅不错,我们去吃饭吧。”

  阿尔弗雷德说完尴尬地笑着随便指了一个方向。

  但亚瑟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橄榄色的眼眸极尽深情,让阿尔弗雷德感觉连自己的灵魂都完全袒露在了这个人眼前。

  这眼神带给他的感觉无比熟悉也无比温暖,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平静了下来

  “亚瑟?”

  他轻轻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英国人这才像刚晃过神来似的,慌慌张张地松开了手臂,将同样变得通红的脸颊扭到了一旁,说道:

  “别、别误会了,我刚才只是——”

  “谢谢你的吻,亚蒂。”

  阿尔弗雷德不由自主地牵起了亚瑟的手。

  “我不是故意...不对,是我不受控制……总、总之反正这并不…并不代表我……”

  亚瑟越说越窘迫,但他却紧紧地攥起了对方的手。

  “并不代表你喜欢我?”阿尔弗雷德屏住了呼吸问道。

  “我…我不知道。”

  美国人听后露出了笑容:他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喜欢上的是一个和自己同样笨拙的家伙。

  “无论如何,你的吻正是我最需要的,”他笑着回吻了一下面前人的脸颊,“有它就足够了。”

  “你这家伙怎么变得这么容易满足了啊?”

  “太冤枉了吧,我什么时候贪心过!”

  这句带着明显撒娇语气的埋怨,却让亚瑟垂下了头——他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他声线颤抖着说道。

  “喂喂,我不都说过不许再道歉了吗?”

  阿尔弗雷德不爽地戳了下亚瑟的婴儿肥,

  “你们英国人是就非得为一丁点儿大的事道歉嘛?别这么客气,快点儿入乡随俗吧!”

  亚瑟抬起头,盯着眼前那双光彩熠熠的蓝眼睛愣了片刻,然后主动分开了手指,好让二人的十指相扣,说道:

  “你还真敢跟我扯什么‘入乡随俗’,大白痴,龙虾把你脑子都夹坏了吗?”

  “哇!我是叫你不用客气没错,但你这也变得太快了吧!”

  阿尔弗雷德很是后悔自己刚才说了那番话,

  “等等,不对啊,你是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的?难道哈佛教你的压根儿不是心理学,而是读心术!”

  “这可用不着谁教,你刚才路过海鲜广告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才没有。”

  “那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吃蔬菜沙拉去吧,”亚瑟说着勾起了半边嘴角,“你的最爱?”

  “呀,沙拉恶心死了,我又不是兔子!”

  “你就是靠这种态度减肥的?难怪怎么都瘦不下来。”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锻炼啦!”

  “众所周知,运动完再吃一堆汉堡也是瘦不下来的。”

  亚瑟斗嘴占了上风,于是神气地挑了挑眉毛。

  而被他盯着的那人则孩子气地噘起了嘴,高声抱怨了起来:

  “真见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这也太没人权了,我根本拿你没办法!”

  “你早就该清楚这一点了,琼斯医生。”

  亚瑟窃笑着弹了下阿尔弗雷德的额头。

  那位外科医生吃痛地嗷了一声,然后像条大型金毛犬似的乖乖被亚瑟牵着往海港的方向走去。

  “咱们要去哪儿?”

  “去找家海鲜餐厅吃饭,小笨蛋,”

  亚瑟白了一眼身后笑得阳光灿烂的美国人,说话的语气却是连他自己都没料想到的宠溺,

  “我也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