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2月24日。

  到将近晚上九点时,这栋足有四英亩的乡间别墅已送走了它的所有访客。

  自从前院停泊的最后一辆挂着星条旗的福特轿车消失在夜色中后,房子里面就安静得骇人,只有仍然开着的电视机里传出ABC新闻频道主播的声音:

  “苏联将不再作为一个政治实体国家存在,而关于苏联的残留核问题,独联体已在这周末签署了关于核武器的协定……”

  英国走到地下室关上了电视机,然后绕到了独自坐在壁炉前的美国身后,语气平淡地开口:

  “新时代就要开始了。一切都如你所愿,美国,你又在担忧什么?”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该怎么把这壁炉挡板卸下来,好方便我烤棉花糖庆祝一下。”

  美国轻快地答道,他蜷曲起来的大拇指指尖在反复摩擦着其他几根手指的关节。

  英国看到这个小动作后翻了个白眼,然后贴着他坐到了地毯上:

  “得了吧你,说谎的本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你要是哪天管腻了政府的那堆事儿,赶紧给自己找份儿探长或是心理医生的兼职去。”

  “你快别开玩笑了,”

  英国双手撑着身子向后仰去,他苦笑着说,

  “虽然这些破事儿无穷无尽,但要是哪天我连管的资格都没有了,才真叫噩梦的开端吧。”

  “英国……”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十个国家意识体里得有九个嫉妒你嫉妒到牙痒痒。你说耶和华那个混蛋老头怎么就这么爱你,给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也就算了,还手把手教你怎么抓住每一次机会。”

  “你也要朝我高喊‘天佑美利坚’么?欢迎欢迎。”美国没正型地大笑着说道。

  “天佑女王!你先排排队吧。”

  英国翻过身子给了他一拳,之后自己也躺倒在地毯上笑了起来,

  “最近好多人说,你就相当于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我。但依我看,比起我当年,你现在可还真未免太收敛含蓄了些。”

  美国笑不出来了。他低下头看着身旁人的侧脸,心思也飘回了那人刚刚所提到的十九世纪初——那段他和英国几乎完全断绝了来往的日子。

  那时的世界还是属于大英帝国的,而他只是个趁宗主国之危草率独立了的殖民地,不止他所引以为傲的独立宣言和那部而今早已被捧上了神坛的宪法,就单单是他的存在本身,在那时的英国眼里都不过是笑话一场。

  十九世纪的前二十年,他用尽了一切手段想说服自己接受美英两国已经都恨透了彼此的这个事实。他曾在看着还没来得及封顶的国会大厦熊熊燃烧时,心中暗自立誓一定要让那位日不落帝国为他的高傲付出代价,可也是同一时期的他忍不住无数次在私下里恳求每个同他见面的欧洲国家告知他英国的近况;他曾跟最激进的民众一起诅咒过英国、一起烧毁过每一件来自英国的货物,却又像最忠诚的禁卫军般私自保留住了英国所居住过的每一个房间和沾染着他气息的每一样生活用品。

  十九世纪初的他就像每部莎士比亚戏剧中最悲情却也最无能的角色一般,除了被自己心中同样尖锐的爱意和恨意折磨得死去活来之外什么都做不到。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年轻并且野心勃勃的他,竟会卑微到连做梦都从未敢奢求过还能再一次看到英国在自己面前毫不设防的样子。

  “算了吧,日不落帝国有过一个就够了,我可没打算当那种角色。”

  美国叹了口气后说道。

  “那至少今天你总可以放松一天吧。你简直就像个有被迫害妄想的精神病人,成天提心吊胆地猜测自己最后会死在谁手里。行吧,现在苏联彻底完蛋了,下一个你又打算担心谁?俄罗斯?中国?欧洲?还是打算给自己编造出个假想敌来?”

  英国看着头顶被圣诞树巨大的枝干遮蔽住,只露出了一点边缘的吊灯,他说话时轻飘飘的语气让美国不得不怀疑这人是不是喝醉了,

  “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情就暂且留到未来解决。你这家伙从小就总是喜欢藏着掖着自己的真实想法,表面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但其实背地里成天担心完这个又担心那个。难道你就永远都学不会怎么享受当下吗,年轻人?”

  “我答应了很多国民,要让他们的牺牲获得应有的价值。”

  “可你能永远记得他们么?”

  美国这几天来朝思暮想的那双绿眼睛,突然就贴在了他眼前。

  他知道英国是想要劝诫他什么——他们固然有近乎永恒的生命,却永远无法记下生命中的每一位过客。

  这个道理是如此地简单却又如此的残酷,即便是他这位成长最迅速的超级大国,用了两百多年都还是无法习惯这种负罪感。

  美国在心里暗自祈祷对方不要再将那句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说出口,因为面对比他更饱受这一事实折磨的英国,他必然无法由着自己若无其事地说出“遗忘就是背叛”这种官套话。

  “谁知道呢,交给时间来判决吧。”

  “不错,有进步。”英国说完奖励似的在美国脸颊上亲了一口。

  他的呼吸是冰茶味道的,美国心想,谢天谢地今天是无酒精派对。

  “Darling,这个吻真够令人印象深刻的,说不准我能记到下世纪末,但可别告诉我这就是我今年的全部圣诞礼物了。”

  美国搂住了他的恋人,在刚刚亲吻过他脸颊的那片唇瓣上回敬了一个更为正式的吻。

  “看吧,贪心也是你的缺点。”

  “这个不太好改,毕竟是大英帝国那个笨蛋手把手教给我的。”

  “你快庆幸大英帝国改了他随身佩剑的毛病吧。”

  英国说着掐了下美国的鼻头,然后站起身去车里拿给他的圣诞礼物。

  等他消失在厨房冰箱旁边的走廊后,美国又一次回想起两周前他从之前安插在克格勃高层的线人那里收到的一封由俄语写成的机.密文件的内容:

  “苏联的国家意识体自1951年起即被政府完全掌控,1984年起由其军方组织着手研发脑神经操控装置。此后数年间,苏联政府多次指派“苏联”利用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身份从他国窃取军事情报。布拉金斯基两日前趁政府内乱脱出,现下落不明。”

  美国打了个寒颤,不管多少次,只要一想到苏联的际遇他都会浑身发冷。

  但他必须承认,在刚看到这封机密文件时他的愤怒是远远大于悲哀的。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震怒于居然会有国家政府在私自组织这种有违人伦的研究项目,还是单纯冷血地恼火于他多年以来的仇恨或者说忌惮原来都只是发泄给了一位根本没有自我意识的对象。

  更可恨的是,那见鬼的苏联政府竟然又蠢到给了他这位叫伊万的“老朋友”逃脱的空隙。

  他在将文件烧毁后,忧心忡忡地在第一时间给几天前应邀访苏的英国发了数封邮件,只字不敢提及苏联,回信却依然迟迟未来。

  在整整三天的联络后,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几十年的情报网即便在苏联政府垮台后,竟也查不出“洗.脑机器”的丝毫下落。由于事件的特殊性,值得他信任的高层政府官员寥寥无几,而那其中的绝大部分也都刻意地未对此事显露出丝毫的重视,反而避重就轻地对他说着些恭维的场面话。重重疑点让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家政府是否对他有所隐瞒。

  为了阻止自己在恐惧的泥沼内越陷越深而失去判断力,他决定以圣诞假期为由躲到中西部过几天乡下生活。可逃避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他此刻终于要开始面对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该不该对英国说这件事。

  在刚刚和英国谈话的某一个瞬间,他几乎已经快要因确信对方得知了这件事而激动地狂跳起来,但他从不是个草率的人,他会耐心等待最正确的时机,绝不会做出没有把握的决策。

  ——正如英国所说,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这两种品质就是他被垂青过的印记。他从出生、建国再到如今的强盛,没有一步离得开蛰伏等待时机,因此他并不会急于一时。

  至少今天能确定的是,英国平安从苏联回来了,这就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了——或许他也不那么需要别人为他分担忧虑,只是下意识地不希望这个人轻易卷入此次的事端中罢了。

  关门的声音将美国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英国抱着一个系着缎带包装精致的绿色盒子,在走进屋内时怪笑着朝他问道:

  “嘿,我要把礼物先放到圣诞树下的小火车旁边吗?”

  这句话百分之百又是对他幼时爱好的嘲讽,美国心知肚明,毕竟他的这颗圣诞树下压根就没有什么玩具小火车。

  “拿过来吧,其他人的礼物我今天懒得拆才放在那儿的。还是说你更喜欢等我睡着后,从烟囱里钻进来,然后悄悄把它放到我床头?”

  这次换英国吃瘪了,因为他真的做过这种事情,而且还不止一次。他红着脸坐回了刚才的位置,好在烟囱的火光不至于让他脸上的红晕太过突兀。

  “我的礼物呢?”

  “估计已经到威斯敏斯特了。”

  “你送的什么?”

  “那我们只能保留悬念了。”

  美国笑着揉了揉恋人气鼓鼓的脸颊。

  英国又抱怨了两句“不公平”后,才终于将礼盒递了出去。

  美国在撕开包装纸的时候竭力控制自己能微笑得更自然,可他抽动的嘴角却依然让他的表情显得很是狰狞。

  这并非是他对拆礼物这件事本身有什么阴影,而全都要怪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个恐怖幻象:他看见自己撕开这层淡绿色的包装纸,看到的却是印着那位“布拉金斯基先生”脸庞的套娃。

  他还看见自己在下一个瞬间,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将盒子扔在地上,暴力地卸下那该死的壁炉挡板把整个礼盒都扔进火堆里。

  他会像个最极端的穆斯林见了异教徒一样,疯狂地用他挂在车库内的那把点三零来复枪射击那张挂着瘆人微笑的苏联人的大脸,然后连夜把苏联人的灰烬从阿拉斯加运回到西伯利亚去。

  他根本无法驱逐这些想法。它就像刚刚解体的苏联还未散去的鬼魂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狰狞而又血肉模糊的猩红色幽魂。

  ——去他妈的圣诞节!

  他看了一眼四周:红色、红色、红色、红色……他看见自己在下一秒将所有红色的物件全都烧成灰烬倒进太平洋里,他绝不会将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留到新的一年。

  “怎么了?”

  英国握住了美国摁在由深红色缎带系成的蝴蝶结上战栗不止的右手,冰冷的触感再一次让他心底一沉。

  “英国,你这缎带系得好丑啊。”

  “大英帝国亲自给你送礼物来就不错了,不满意就下次自己学学怎么系,小混蛋。”

  英国掐住了身旁人的脸蛋,他用的力气明明并不大,可那人却露出了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

  “很疼么?”

  “超级疼,你力气大死了。”

  “对不起,我没想要……”

  英国刚凑近了想查看美国脸上的“伤势”,却被对方一把抱了起来。在悬空而起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被殖民地时期的这个人随手甩到空中的那头水牛。

  也不知道是谁力气大得要死,英国在心里抱怨着。

  但比起当年那头落到地上就摔了个半死的可怜牛,他的际遇显然要好得多——至少他是被美国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前的。

  他双膝跪在地毯上跨坐到了美国的大腿上,尽管他因为方才的吃痛而皱起了眉头,但却也由着对方将脑袋埋在了他的胸膛。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事实上,看见美国这幅样子,他的心底就像被人划开了一道口子似的,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能做的只有像安抚当年那个还不能被称之为“美国”的美国那样,轻柔地拍打着怀里那个脏金色的脑袋,直到那人的颤抖逐渐平息。

  “抱歉,这几天太忙都没能给你回邮件。”

  美国闻声抬起了头,他望着英国的眼睛。那是一尘不染的翠绿色。

  “你回来了就好。”

  美国揽过英国的脖颈,将他们二人的额头顶在了一起。

  “你瞎为我担心个什么劲儿啊?”英国用指肚刮了下美国的鼻尖,“可别低估了我是谁,小伙子。”

  “你上次和我说这句话时,我可吃了好大的苦头。”美国说。

  “所以别想再和我耍什么花招,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呢?”

  英国揉乱了他恋人的一头金发。他虽没有表露,但其实暗自为对方竟然还记得自己上次是在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而吃了一惊。

  果然,万能的时间却既不愿让他们记住所有的美好,也不能由着他们遗忘所有的痛苦。这让他想起了他们那位共同的苏联“朋友”曾经的话:

  (“国家意识体要记的东西太多了。”)

  “英国,我上周得到情报说,苏联失踪了。”美国轻声问道,“你这几天见到他了么?”

  “嗯,算是吧。”

  英国闭上了双眼,听着壁炉内木头燃烧发出的声响。

  “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叫你们过去么?”

  英国想起了几天前见到的那位银白色头发的斯拉夫人。

  ——(“你们所有人,还有那个美国,下场都不会比我好!”)

  带着浓重俄国口音的英语回响在他耳边,是他从未曾在那位苏联人身上见过的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我问了中国,也问了好几个北约国家,没人得到任何解释。”

  英国想起了冷漠地叹了口气却默默红了眼眶的中国,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德国、法国和西班牙,还有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意大利。

  ——[报复。多么显然,这是苏联对美国、对他、对所有能从他的解体中获利的国家的报复。]

  英国认定这就是答案,但是他却没有说出口。

  “你们看到他消失了么?”

  “没有。苏联确实解体了,但是他却并没有像之前的普鲁士那样消失。”

  “他去哪儿了?”

  ——(“我不是苏联,再没有苏联了。”)

  俄语,为什么他偏偏要想到这句俄语?

  英国睁开眼睛,他看到美国蔚蓝的眼瞳里倒映着壁炉的火光。

  忽明忽暗的、深红色中带着浅色光点的火光,像极了苏联扣动扳机时喷涌而出的鲜血和脑浆。

  斯拉夫人尖细得诡异的声线又回响在他耳边:

  ——(“解脱了。”)

  “他自杀了,像个普通人一样死去了。”

  “他最后说什么了么?”

  “他是笑着开枪的,他说他终于解脱了。”

  “是啊,解脱了……”

  “他的遗体已经被苏联政府接管了。听说他们要将他的骨灰埋到克里姆林宫,列宁墓的旁边。”

  “真够风光的。苏联死了以后,独联体的那些国家呢?”

  “还是老样子,换了身行头罢了。”

  (“请你务必转告美国,苏联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

  英国想起了昨天上飞机前,被假笑着的俄罗斯用苏联惯用的那根水管挡在了机舱口的事情,发出了一声冷笑。

  “美国,你不好奇苏联为什么能死成么?”

  [布拉金斯基。因为死的那个人绝对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或许因为苏联本来就气数已尽吧,”美国明知故问,“你有什么推测么?”

  “我懒得推测,反正苏联现在也死透了,把剩下的破事留给1992年吧。”

  英国说完向前吻住了美国。

  他只是像平日的晚安吻一样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对方的唇瓣,却没想到美国迅速按住了他的后脑,粗暴地用舌尖撬开了他咬合着的牙齿。

  他感觉到美国近乎野蛮地舔舐过他口腔的每一个角落,他有好几次在被对方弄痛后发出了呻吟,可美国却完全不似平时一般,会在听到后立刻收敛起自己的怪力,反而是变本加厉地吮吸起他的嘴唇,就像在疯狂确认他究竟还存不存在一般。

  自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即便是在二战局势最焦灼的时候,他们也不曾这般狂躁地拥吻过:

  这并非是那位沉稳克制、精通离岸制衡之道的超级大国会对待他的方式,而更接近于十九世纪的那个满腹抱负、忙着向西部开疆扩土的新生国家会亲吻他的方式。

  英国不禁想起了辉煌的十九世纪:

  一直到进了十九世纪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他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并不一定完全受国家财政和军事状况的影响。理由就是即便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独立战争对他而言远远算不上惨烈,况且北美十三州的独立也并未影响他成为世界霸主,但每年的七月却依然只变得愈来愈难捱。

  十九世纪初的他在那次无果的战争后,理所当然地彻底断绝了同他那位前殖民地的一切往来。这让他本人每年从刚一入夏就开始吐血不止,到秋天都不一定能有所好转,可惜却似乎根本不足以成为对方的困扰。

  他知道,美国早已扔掉了所有和他相关的物品,可却自寻烦恼地舍不得扔掉对方送给他的任何一件礼物;他知道大洋彼岸的年轻国家以私人身份参与到了一切反英的活动中,可他的私人“报复行为”却只是珍藏了一份合众国新制定的宪法在身边;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少年正在满世界找寻他的私人情报,伺机等待着下手报复他,可却难以抑制地疯狂嫉妒其他所有能和曾属于他的这个人有密切往来的国家;他知道即便美国并没有以国家身份出手帮助法国和他的战争,但那只不过是出于政治和经济的双重考量,他连自作多情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当然知道,在自己做了如此之多过分的荒唐事后,他这位曾经最珍视的亲人早已经恨他入骨。

  然而可悲的是,清醒如他却仍然在天真地想象着二人能有重归于好的一天。

  当时的英国所得知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只是他唯独做梦也不会料想到,这位他近半世纪未见的由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竟然会选择用这种热烈而狂暴的方式来勒令他正视美利坚合众国的存在。

  而在今日听来更荒唐的是,当年那位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竟会将这种无可饶恕的冒犯也当做是恩典。

  英国突然想起了十九世纪中叶,在他和美国第一次拥吻的那一刻,曾向上帝虔诚许下的那个愿望:

  ——[我愿抛弃信仰甚至是生命,只要能继续留在这个人身边。]

  十足的讽刺。

  明明从那一刻起,他就不能被算作是个教徒了。

  “唔…美国、停一下,美国。”

  这个吻一直持续了好几分钟,英国才终于抓住机会让美国停了下来,他不顾形象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

  他脸颊通红,嘴唇也已经变得红肿。

  “停一下,我快不能呼吸了。”他喘着粗气说道。

  “对不起,英国,我…嗯…”

  美国被英国的吻夺去了继续道歉的能力。由吻技高超到不可思议的对方主导的这个吻,让他感觉从脊背传过一阵酥麻。

  “不用道歉,”英国在二人的嘴唇短暂分开时柔声说道,“我又从来没说过不喜欢你这样。”

  他加深了这个吻,单手松开了自己的领带,空闲的那只手游走在美国小腹的肌肉上。

  美国控制着自己的力气,将英国按倒在了米白色的地毯上。他依依不舍地将自己的嘴唇和英国的分开,轻轻含住了自家恋人越发滚烫的耳廓。

  他们二人的呼吸都早已失去规律。英国喘息着解开了身前那排繁琐得恼人的衬衫纽扣,感觉到对方亲吻着自己脖颈的唇瓣缓缓下移到了锁骨,他环在美国腰间的右手也开始逐渐向下摸索……

  *************

  英国睡着了。

  刚刚过于激烈的情事,让还没来得及倒时差的他趴在美国臂弯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美国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胳膊,可他实在被抱得太紧了,而且但凡他稍微将手臂抽离一点点,英国就会立刻发出不满的咕噜声,然后再重新把他的手给拽回来。

  他那位已经活了足有千百年的恋人,现在却更像个抱着心爱的大玩具睡着了的孩子,这让美国感到哭笑不得。

  他费了好一阵子,才腾出身子清理刚才二人激.情后留下的一片狼藉。他先是捡起了被掀翻在地的纸巾盒,然后轻轻将英国翻过身来,用纸巾擦拭去自己留在这个人下身的浊.白色液体。

  在美国的手指划过英国小.腹时,他下意识地提醒自己注意不要碰到英国腰间几次空袭留下的伤口,但下一秒他就又记起那些伤疤早已永远被留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合众国重新把衬衫盖回英国身上,然后将他抱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美国…”

  听到恋人梦呓自己的名字,美国凑到了他脸颊旁边,想听听他还会再说些什么。但是英国却什么都没有再说,还在睡梦中的他只是用手揪住了美国的毛衣,露出了一个从不属于清醒时的他的甜软微笑。

  “笨蛋英国。”

  美国笑着撩开了英国前额的碎发,俯下身子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任由对方继续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倚着沙发边缘坐到了地上。在侧着脑袋盯着沙发上英国潮.红未退的脸颊看了一会儿后,他听到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了两下敲击声。

  原来圣诞节早就到了。

  美国突然想起了上半夜还没拆完的英国送的礼物。他稍微挪了下身子,没费多大力气就够到了那个浅绿色的礼盒。

  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位超级大国又将礼盒拿在了手里。

  几小时前将他逼得神经兮兮的那些诡异想法早已烟消云散,他在解开包装圣诞礼物的缎带时,只因回想起往年收到的英国的圣诞礼物而勾起了嘴角。

  去年他收到的是伦敦西区的音乐剧门票,前年是定制的领带夹,再前一年应该是咖啡机,更早些时候他还收到过围巾、手套、茶具(基本上相当于是英国自己送给自己的)、魔法书(对他来说就是纯粹的摆设)、某位海盗珍藏的藏宝图(他清楚那位传说中的英格兰船长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自己把宝藏拿回家了)、披头士的黑胶唱片(英国是想借此警告他不要忘了约翰·列侬)、甚至包括现在总跟着他各州跑的那条金毛寻回犬(这条傻狗和他们一样寿命长到难以置信)……

  英国对于送礼物这件事情总是异常的执着,即便是这些以私人身份送出的圣诞礼物,他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分毫。

  虽然美国不止一次和他说过,就算他像加拿大那样每年都固定只送枫糖浆也没有关系,但讲究体面的英国却依然坚定地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两年送出相同的圣诞礼物。

  英国的“怪癖”也多少对美国产生了影响,至少一贯怕麻烦的他在挑选圣诞礼物上确实还是相当注重礼节的。

  然而随着年头的增多,想送不与往年重复的礼物就变得愈发困难。给其他友好国家的礼物只要拿得出手就都还好说,但想送些有特殊意义的礼物给有特殊关系的那一位,就逐渐成了二人每年的冬季挑战。

  好在对于美国来说这项赛事还是有空子可钻的——英国的阅读嗜好无疑帮助他渡过了很多个圣诞节,连今年也不例外。这个圣诞节他寄到伦敦的礼物,是几个月前在费城一家犹太裔开的旧书店里,偶然发现的某本英国惦念已久的古典小说的希伯来语原版。

  总之,正是因为知道准备礼物有多困难,猜测会收到些什么才如此令人激动。

  在最终打开盒盖之前,美国预料到英国明早一定会抱怨没能在醒着的时候看到他拆礼物,但他也只不过犹豫了片刻,就欣然选择了败给自己的好奇心。

  礼盒内整齐地叠放着一条做工精细的红白条纹的手工针织毯。

  美国先是小小地失望了一下,因为不论毛毯、针织毯还是行军毯,英国这么多年时不时地都已经给他送过无数条了。

  但在他将毯子拿出展开后,才看明白毯子上的图案原来是星条旗,而且他还惊讶地发现这星条旗的样式并不是他现在最熟悉的这一版。因为在左上角蓝色的底纹上绣着的,并非五十颗横纵相错的星星,而是十三颗环绕排列的五角星,即代表刚建立的美利坚合众国当时所仅有的十三个州。

  难怪今天英国将话题引到了十八九世纪,原来是因为这个圣诞礼物。他敢肯定这条四周缀着金色流苏的毯子是英国手工织就的,但是他实在不敢揣测对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织出的这个图案:这可是他在独立战争和建.国初期使用的那一版旗帜。

  “谢谢你的礼物,圣诞快乐。”

  美国说完又吻了一下沙发上那人的额头。

  英国闷哼了一声,然后将拽着身旁人衣角的手收了回来,整个身子都蜷成了一团。

  美国这才想起他的恋人有多怕冷,于是赶紧用这张毯子把英国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做完这些后,他单手撑着脑袋趴在了沙发边缘,以一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温柔目光注视着英国的脸庞:

  挺拔却又并不尖锐的鼻骨,有明显棱角却又带着婴儿肥的下颌,深邃的眼窝上方却挂着两条粗得可爱的眉毛……

  这种俊朗精致却又毫无进攻性的长相,难怪英国每次以私人身份去参加集会,都总是会受到大批未成年少女的青睐。

  自他有记忆起,英国的容貌应该就没怎么变过。可明明现在看来是如此孩子气的这张脸,不知为何却能成为幼时的他心目中成熟和可靠的象征。

  他不由得想起了英国的七月病,还有这位年长国家每次喝醉后的那些无理取闹的抱怨。

  或许,一贯骄傲的英国也不甘心失去在他心目中的这部分形象吧。

  美国想到这里,怜惜地抚摸起沙发上青年柔软的面颊。

  英国又呢喃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自己紧了紧身上盖着的星条旗。

  美国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他是将独立战争时期的国旗盖到了英国身上,而且这面旗也是英国所赠与他的。

  他又一次想起了刚建国的那段日子,可却不似几小时前那般惆怅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自己两百年前所一度怨恨的那个人,和自己此刻所深爱的这个人,并不应该被分裂开来看待。

  曾一度刺伤他的那些尖锐的自我情感冲突,或许也并非仅仅是因为“英国”在他心中矛盾的存在,更是他在认清自身存在意义的过程中所必须要经历的阶段。

  他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思考:他们这些国家意识体的存在,是否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谁也无法定义,究竟对于国家意识体来说,以何种身份存在才算得上是正确。

  毕竟不论是他们的自身性格与国民性格,还是自身的感情与国家的利益之间,都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因此才会有像苏联那样的国家意识体,主动或被迫地选择了彻底向理性妥协,选择彻底抛弃自己的意识和感情,只是跟随执政政府的意见做决定。

  在他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矛盾的那段时光里,也曾经和他的宗主国就这种问题展开过讨论。

  (“跟随你的内心。”)

  这就是当时的英国所告诉他的。

  但当他真的成为了一个标新立异的理想主义者,选择听从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甚至愿意将自己的命运都托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上时,却又也是英国让他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基础上获得自由。

  建国后,他就再也没和任何国家聊过这种话题。

  出众的学习力让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各国中的佼佼者。

  他虽始终做不到抛弃自己的情感,但却逐渐学会了掩藏起自己的想法,仿佛希望能通过欺骗所有人来骗过自己一般。

  可英国却总是能过于轻易地看穿他的伪装。

  这和国家政治或是利益并无关联,因为英国不论是曾经作为他的敌人时,还是现在作为他的盟友时,都从不会在外交场上戳穿他冠冕堂皇的大话。他自然也清楚英国并非是想以此来要挟他,大多时候英国私下指出他的虚张声势只是炫耀似的想向他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当然,他也乐于赋予英国这个权利。

  仔细想来,也确实不可能有人比英国更了解他。

  因为毕竟名为“英国”的这个人,从他开始有自我意识的那天起,除了这面旗帜所代表的那段岁月之外,都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本来以为这位曾经的帝国只是想告诉他,作为过来人,自己完全可以理解身居顶点的恐惧和迷茫。但现在他意识到,英国更是隐晦地希望能通过补全旧时代缺憾的方式,来向他传达对即将开始的新时代的祝福。

  美国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那人的颧骨,他突然迫切地希望能看到那双熟悉的橄榄色眸子,但是转瞬间他却又恐惧起看见那双眼睛。

  他无比畏惧英国会在此刻醒来,因为那样的话,他灵魂中最感性的一面必然会完全暴露在那双绿眼睛之下。

  他突然从心底涌出很多话想对眼前这个人说,这种翻腾的强烈情感搅得这位年轻的国家手足无措。

  [必须说点什么。]

  这就是此刻他内心深处的声音。

  在彻底被这种感情压垮前,他迫切地需要对英国说点什么。

  “我爱你。”

  最终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得一惊。

  他像个说错了话的孩子一样,急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将这种话说出口实在是太过任性,也太过幼稚。

  “爱”的背后意味着多大的责任,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也正因如此,他们才即便早就做遍了所有恋人该做的事情,却都心照不宣地不敢提及这个词。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并非真的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九岁少年,于情于理他都绝不该承诺自己所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英国想必也是一样的想法。

  整个世界骤然停滞了,连他周身的血液也凝固住了,他仅剩大脑还在思考——如果英国醒过来了该怎么办?如果英国刚才听到了该怎么办?如果英国问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究竟该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刚才的失言?

  然而英国的呼吸依然平缓,他纤长的金色睫毛甚至都没有丝毫的抖动。

  英国睡得很沉。

  这个事实就仿若镇定剂一般,让美国冷静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恋人有规律地轻微起伏着的胸膛。

  那似乎是在告诉他此刻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身份,在诱惑着他说出一些平常绝不会允许自己说出口的蠢话来。

  坐在沙发旁的他低下了头,握住了英国攥着流苏边缘的手。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个,但是我…”他的声音轻得甚至都盖不过时钟的走针声,“但是我确实是爱你的(but I DO love you)。”

  他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英国睡着了,不然一定会嘲笑他这匮乏的词汇量。

  他想,如果是换英国来表述他现在心中的这种情感的话,一定能找到比这华丽也比这贴切得多的辞藻。

  但是还好英国睡着了,还好现在他这份愈发膨胀的情感还只需要由他自己来承受。所以他并不需要在意究竟能不能准确地传达给任何人,何况他也无法承担这些话被他人知悉的后果。他并非是想让英国知道什么,他就只是想对这个人说些什么。

  如果他是个天主教徒,应该就会发觉自己的这种行为,几乎是相当于把熟睡的英国当成了忏悔室里的神父。

  “我或许,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爱你——”

  美国想起了他的很多已经逝去或正在凋零的国民,还有那些曾经消失或死去的他的同僚。

  英国是对的,他实在太贪心了。

  他开始理解英国为何近来愈发乐于当一个及时行乐主义者了:他们确实应当享受现在,因为现在的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

  现在的他们二人,不仅都拥有拒绝将自己的情感和意识交由政府掌控的权利,还有幸能跟自己的灵魂伴侣拥有相同的漫长生命、相似的意识形态、和相当的国际话语权。

  他们是彼此最坚实的盟友,他们无比了解彼此,甚至愿意超出外交范围地信任彼此;他们包容彼此的缺点和怪癖,他们享受彼此的陪伴,也可以在两国没有严重争端的年代光明正大地陪伴在彼此身边……

  能拥有像他们现在这样的特殊关系,就已经是其他任何国家意识体想都不敢想的了,他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

  如果他还贪婪地执意要将这段关系的实质定义为“爱”的话,那等待他们的就必然不会是什么好结局——

  “爱”这个词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危险,无异于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然而现在,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也比我所能承受的还要爱你。”

  美国趴到了自己的胳膊上。

  他疲惫地微笑着,面前那个人温热均匀的呼吸打在他的眼镜上,氤氲出一片雾气。

  他将平光眼镜取下来放到了一旁,却仍然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真的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用气声断断续续地说,“所以我…我不能让你知道,也没法给你任何承诺……”

  “你可以原谅我么?”

  他闭上了眼睛,用鼻尖蹭着恋人光滑的侧脸。

  “我非常爱你。”

  不知何时,他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