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圣诞前夜。

  英国独自驱车行驶在密歇根州东北部的一条乡村公路上。

  最让他感到疲惫的,并非是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而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除了他自己和偶尔窜过的几只野鹿之外,似乎就再没有活物奔波在路上了。

  他所路过的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彩灯,沿途经过小镇的教.堂时也依稀能听到圣歌的旋律。他望了眼车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不自然地拽了下自己的西装袖扣。这条路他已经完全算得上熟悉,可今天缺了某个聒噪的美国人在身边,他竟久违地又感觉到自己和这人烟稀少的中西部的格格不入。

  在穿过两条铁轨又经过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后,他终于看见了熟悉的篱笆和庭院。别墅前院的草坪上已经停了不少车,英国却选择将车停在了敞开着的车库中。

  他还没下车,就听见好几声狗叫,再走近些后才又听到了屋内有很多人谈话的声音,房子里似乎很是热闹。

  在摁下门铃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前院。

  尽管现在才是黄昏时分,但过于花哨的各色装饰彩灯已经开始闪光,连小池塘的冰面边堆着的雪人都被人戴上了圣诞风格的荧光红色帽子。

  他早就放弃了矫正美国这种一言难尽的审美风格,这几年甚至已经逐渐开始理解这家伙对于节日装潢的执着:毕竟如果连对节日的热爱都失去了,他们漫长得过了头的生命只怕会更加难以打发。

  至少美国今年的圣诞假期足够长,可以允许他不必憋在白宫里听上司指手画脚,也不用强作笑脸看他家首都的那些政客们在媒体镜头前惺惺作态。

  英国暗自为美国感到高兴,虽然他绝对不会说出口,但其实他并不讨厌美国就只是这样像个快乐而又普通的乡下小伙子一样生活。

  “英国先生?”

  来开门的是个年纪不大但有些微胖的棕发女士,英国认出了她是加拿大的新秘.书。

  “是的,你好。我记得你是叫格洛瑞亚吧,加拿大最近总是在赞扬你办事得力。”

  格洛瑞亚的脸一瞬间红了起来,她又回应了几句得体的客套话,而后敏捷地拿过英国搭在右手臂上的加了三层绒的军绿色棉外套挂在了衣架上。

  在她侧过身的同时,一条金毛寻回犬从她背后的客厅里窜了出来,欢乐地吠叫着扑到了英国的大.腿上。

  “噢,阿尔弗,你真是个乖男孩。”

  英国蹲下身子亲了亲金毛犬湿.漉.漉的鼻头又揉了下它的脑袋,然后才用手带上房门,他将身上穿着的外套也脱.下挂了起来。

  他注意到客厅和地.下室的沙发上坐了不少陌生的面孔,于是在走向餐厅的同时问道:

  “是加拿大也来了么?”

  “没有,早在国庆时加拿大先生就定好了今年圣诞要和总圝理一家过,”

  女秘.书说,她脸上带着恭敬的微笑,

  “我家就在休伦湖边上,所以先生拜托了我把他给您和美国先生准备的圣诞礼物送过来。”

  “我和美国的?”

  “加拿大先生说,您今年一定是会和美国先生一起过圣诞的,所以就让我一并带过来了。”

  “这样么…”英国说着揉了下自己的手肘,“谢谢,辛苦你了。”

  在二人说话期间,阿尔弗已经甩着两只耳朵跑到了后院,英国很快也跟着它穿过了餐厅。

  在半开的玻璃门的另一侧,他看见阿尔弗正在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面前翻来覆去地打滚。

  那个人怀里抱着一大摞木头却似乎毫不费力,反倒还表情轻松地和身旁几个同样神采奕奕的中年人聊得正欢。

  毫无疑问,此人就是这栋别墅的主人。他正是英国于圣诞夜奔波而来的目的——是他许久未见的恋人,也是这个名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国家的象征。

  英国停下了脚步,靠在门框边饶有兴趣地望着那张他已经看了几百年的脸庞。他早已熟悉那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不论是此刻这个人聆听别人说话时嘴角勾起的弧度,还是他在略感疑惑时眉毛挑.起的高度……

  虽然嘈杂的四周让他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单单是看着这张脸上表情的变化,也已经足够他推测出他们几个人聊天的内容了。

  一股自豪感涌上他的心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人,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美国往房门的方向瞥了一眼,在看到英国身影的同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将手里的木材扔到了一边,和身旁的几个人打了个手势,然后就飞身冲进了屋内:

  “英国!”

  被叫到名字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自家恋人抱在了怀里。

  “喂,注意下场合。”

  刚才美国的大嗓门让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朝他们这边张望。英国捶了下对方的后背,压低了嗓音这么说,可美国却毫不在意地抱起他又转了好几圈后才放下来。

  “有什么关系嘛,今天来的都是知道咱们身份的人。”

  果不其然,众人只是带着和善的微笑窃声议论了几句后,就很快回到了刚才各自被打断的谈话中。

  “你要来也没提前和我说一声,这次可不能埋怨我没去机场接你。”

  美国说着轻轻戳了下英国微微泛红的脸颊,对方也并没有阻止他这么做。

  “我只是担心…不,没什么。别说得和谁要你接过机似的!”

  英国很夸张地撇了下嘴,然后环顾着四周问道,

  “你这是,老兵派对?”

  “算不上派对,就是想找个理由和这些参战后回到了中西部的孩子们再聚一聚而已。”

  美国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但转眼就又换上了笑容。他从餐桌上拿起了一个摆满饼干的红盘子,往英国嘴里塞了一大块曲奇饼。

  “你…什么?”英国含糊不清地问道。

  “加拿大的秘圝书送来的,是她和家人昨天做的甜点。你尝着怎么样?”

  “还挺好吃的。对了,我听她说她还带了加拿大的礼物过来?”英国将嘴里的曲奇饼咽下去之后说道。

  “是的,今天送来的礼物我都放在圣诞树下了。今年还挺奇怪的,不止是加拿大,印度、新西兰和澳大利亚也都把给你的礼物寄到了我这里。我本来想等过几天去伦敦再给你,不过既然你来了……”

  “嗯,既然我来了,我们可以一起拆礼物。”

  英国说着将视线移到了另一边的客厅,他的声音比自言自语大不了多少,不过美国还是听清了他的每一个单词,

  “说起来,我还没看见圣诞树呢。”

  “你认真的么,英国?”

  美国不可置信地耸了下肩膀,然后抓起英国的手将他带到了客厅的壁炉边。

  这栋房子不算地.下室的话一共有三层,作为公共区域的厨房、餐厅和客厅都是完全没有被横向隔断的,而客厅地毯中间立着的那颗快到房顶的圣诞树,保守估计也得有七米多高。

  美国的惊讶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如此大得惊人的圣诞树,但凡走进门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没看到的道理。

  英国踩在客厅深灰色的地毯上面,走到圣诞树前摘下了挂在他眼前枝干上的一个红蓝两色的水晶球小挂件。

  他在北约克郡的别墅里也有一个同样款式的水晶球,本来早就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但现在他突然想起来那应该是二战结束后不久,他和美国在昆西市场闲逛时添置的。

  说来,他和美国已经有了不知道多少个款式相似的小摆件,可偏偏二人又恰好都不擅长记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他经常会在看到对方家里的某个物件时突然想起来自家也有相似的东西,进而唤.起自己对一些细枝末节小片段的回忆。

  如此一想,能和这个人共同度过千百年的时光,倒也着实算不得糟糕。

  “你是因为今年在乡下就变节约了么?这比你在纽约的那颗圣诞树小了不知道多少。”

  “别拿它和时代广.场的那颗比啊!”

  美国佯装出一副赌气的样子,但却在和英国四目相接的时候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握起了对方提着挂饰吊绳的手掌贴到了自己的左脸颊上,从那只手传来的温热让他感觉身上的寒气消散了大半:

  “真是的,你明明也更喜欢这颗树。”

  “我亲爱的合众国,你可知道每当有人和我提及你的审美,我都会感觉到无比的羞愧。”

  英国伸出另一只手,使劲儿捏了下对方的脸颊,然后用双手捧住了那张脸,

  “所以,别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我会喜欢这颗傻里傻气的圣诞树。”

  美国没有再说话,他微笑着闭上了双眼,偏过头轻柔地亲圝吻着他恋人的手掌心。

  而被他亲吻手掌的那位英国绅士却被逗得笑出了声,他多半是在笑他的心上人在做出如此堪称虔诚的举动时,身上却滑稽地穿着件有卡通圣诞树图样的红色毛衣。

  “美国先生?”

  从他们背后传来的一个浑厚却嘶哑的男中音让英国打了一个激灵。他抽开了手,有些窘迫地站到了美国身侧,好给这几位穿着美军礼服的退伍军人让出位置来。

  美国认得他那容易害羞的恋人瞥向他时的眼神,那是在埋怨他亲.昵地太过张扬,但他却从不在意这种事。

  “卡森?还有尼克、肖恩、克里斯,天啊,好久不见!”

  美国走上前一步,和他们互相拥抱。这幅场景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或许会有些奇怪:一个模样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却在和四个年逾半百的老战士们互相拍打着后背拥.抱寒暄。

  “是啊,好久不见。我的祖国,上次见您得是…我想想,从上次越南一别到现在,得有快三十年了!”

  叫做肖恩的老兵浑浊的褐色眼睛里泛着泪水,他的脸上皱纹丛生,声音却颤抖得像个怀春的少女,

  “上帝啊,您一点都没变…不、不像我们,您真的一点都没变。”

  “我记得你们年轻时的样子,在我看来你们也都没有变。”

  美国稍稍曲起了膝盖,好使得自己能在说话时平视他的前特种部队队员。时间的重负已经压垮了那位曾经战士的腰,可害他逐渐老去凋零的三十年时光,却似乎的确未曾在他祖国身上留下分毫的印记。

  肖恩抬起他那已长出了老人斑的手掌揉乱了美国的头发,这个动作将他带回了三十年前的一次抢滩登陆成功后,也让他感觉自己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满腔报国热血连死亡都毫不畏惧的年轻人。

  他在心里自私地向上帝许愿能让时光定格在此刻,可墙壁上的挂钟还是在连续发出尖锐的滴答声,仿佛是对他短暂生命的嘲讽。

  “这位想必就是英国先生了吧?”

  卡森看着英国问道,后者这才发现原来他还带着点轻微的利物浦口音。

  “是的,他就是联合王国。”

  还没等英国回话,年轻的国家就先揽住了他的肩膀。美国在回答卡森问话的前一秒,才刚想起英国是他们六个人中唯一没到过越南战场的,

  “英国,这位是卡森·斯瑞尔上.校,那边的是克里斯蒂安·麦克墨菲中.尉,再旁边的是肖恩·史密斯少.将,还有尼古拉斯·伍德上.尉。越南战争中,他们每个人都功不可没。”

  “你们好,认识你们是我的荣幸。”

  英国走过去和他们握手,在他走到卡森身前的时候,才发现这位上.校一边的裤管空空荡荡,但是他并没有开口询问这段光辉事迹的打算。

  “见到您才是我的荣幸。”卡森动.情地说,“我父亲是英国人,还为大英帝国参加过二战时的几场小战役。他即便在战争结束我们举家搬到威斯康辛州后,也都还一直惦念着默西赛德郡的老家。先生,我猜如果我的父亲还在的话,他看到您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由衷地感谢你的父亲,希望上帝能将我的谢意传达给他。”

  英国说完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卡森。

  当他重新站回美国身侧时,对面戴着单边眼罩的尼克上.尉开口了:

  “英国先生,虽然这么说在您听来可能像是在套近乎,但其实我们几个早就把您也当成个老朋友了。”

  他说着,看了一圈自己的战友们,他们也都露出了会意的微笑:

  “这事儿可得问您身旁的这一位,都怪他亲自参战的那大半年,每天都在我们耳边反反复复念叨您的好,听得我们耳朵都起茧子了。”

  “太夸张了,并没有那么经常吧。”美国小声嘟囔道。

  “是,也就比当年军队给我们喂午餐肉的次数少个那么一两次。”

  站在最角落里的中.尉的玩笑话,引得其他几个老兵终于一齐发出了哄笑声。

  美国心虚地看向英国,对方却故意扬起了个坏笑无视了他的视线。

  “真难为你们了,”英国说,“我也无数次亲身感受过他打仗时在营.地里有多话痨了。”

  “但那几场战争要是没有祖国在,我恐怕现在早就葬身南亚了吧。”

  卡森拄着拐杖的手阵阵痉.挛,所有人都知道他正在回忆的是幅什么样的场景,客厅这个角落的气氛骤然变得凝重。

  “想想当年,那几个在营地里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的新.兵头圝子,现在他们在越南估计连个坟头都找不见了。”

  尼克仅剩的一只眼睛闪着犀利的光芒,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给童子军讲课,事实上他最近也确实没少做这份工作,

  “可是我们活下来了,知道这些就够了。”

  “是啊,只要活着什么事情不可能发生呢?我二十岁刚参军时,绝对想不到自己这条命还能留到看苏联完蛋的这一天。”

  肖恩说完咳嗽了几声,他兴圝奋地战栗着。

  “令人恐.慌的旧时代已经结束了!虽然我们在旧时代里做出了牺牲,但至少现在我们的宝贝艾比永远不用担心下一秒核弹会落到她脑袋上了。”

  卡森说着,深情地望了眼正在楼梯旁和大狗嬉闹着的一群孩子。

  其中闹得最欢的那个红发女孩就是艾比,她是他唯一的孙女,是他车祸中遇.难的长子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是新时代到了!谢谢您,我的祖国,”

  克里斯蒂安挥舞着手臂说道,他的右手只剩下了两根手指,其中一只的小拇指还缺了一整个指节,

  “您是如此年轻又强大,没有什么能阻挡天佑美利坚,新时代是完全属于您的。”

  “我保证,你们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美国脸上依旧挂着和他外表相称的专属于年轻人的自信微笑,但英国却敏锐地观察到他的小拇指抽.搐了几下,看上去就像是猫科动物在惊恐时变得僵直的尾巴一般。

  年长国家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根手指,可却被那人慌乱却隐秘地躲闪开了,他于是强.硬地握住了身旁人的整个手掌,这才发觉那只手早已完全被汗液湿.透。

  英国上一次感觉这双手同此刻这般冰冷,应该得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回想起那场血.腥的内战给对方曾留下的阴影,他不安地摩挲着美国手指关节处因常年被枪械磨损而无法消除的老茧。

  “为伟大的美利坚干杯!”

  不知是谁这么喊道,也不知是谁先带头举起了手中红色的塑料杯。不一会儿,整个屋内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众人高呼“天佑美利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