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黑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很准时地又出现在了亚瑟的诊室。

  他换了一身常服,T恤上印着象征波士顿红袜队(redsox)的大写字母B,要不是裤子口袋边夹着医院的身份牌,他整个人看上去和普通的在校大学生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次他没有带吃的,反倒是手里提了两个袋子:一个是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隐约能看到医疗制服(scrub)的蓝色布料,另一个则是医院一楼咖啡店的外带纸袋。

  阿尔弗雷德又一次不用敲门就走进了诊室,但这次是因为门根本就没关。

  “嗨,亚瑟。”

  他像条大型犬一样在离亚瑟几步远的位置使劲儿挥了挥手,但亚瑟却背对着他手撑在桌子上,没有什么反应。

  于是,他就又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头。

  “嗨,晚、晚上好。”声音有气无力。

  "抱歉,我好像又稍微来早了。”阿尔弗雷德瞥了一眼桌子上散乱的文件,顿了一下后问道,“很忙么今天?”

  亚瑟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文件都摞成一堆放到了桌角,然后小声说道:“没关系,我刚忙完。”

  “忙碌”这个词,对于今天的亚瑟来说或许有些夸张了。

  其实,他这一整天里只有阿尔弗雷德一个患者要接诊。

  仔细算来,自从来了这家医院后他的平均出诊天数就都不多,大多数日子都是在实验室里跟自己小组的一柜灰白色的脑切片腻在一起。和一些医生不同,科研对他而言乐趣丝毫不逊于临床接诊,甚至于说,做科研更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想必几个月前他会选择转到这家医院工作,除了考虑薪资外,应该更是着重考虑了这里科研环境的优越。

  今天下午,他本来计划也是要到实验室继续昨天的实验的,但没想到从病历堆里抬起头时窗外就已经是傍晚了。

  他给实验室其他同事群发了条道歉的短信后,匆匆到走廊的零食售卖机买了条能量棒,七点刚过就坐回了诊室里。

  他重新听着白天的录音,笔记本摊开着放在了腿上,眼睛却一直没离开紧闭的诊室门。

  谈不上紧张也并非是焦虑,但他确实稍微担心了一下阿尔弗雷德:

  如果阿尔弗雷德只是表面上愿意配合,但其实却并非如此呢?如果阿尔弗雷德根本对他没有丝毫的信任,只是装出一副样子来呢?如果阿尔弗雷德真的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他?如果阿尔弗雷德根本就不会来?如果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

  好吧,他也无法再欺骗自己了:这已经不是只有一点点担心了。

  虽然他独自接诊的时间还不算长,但好歹也有几年了。

  被患者们不信任也好、被持续欺骗隐瞒也罢,对于亚瑟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他一贯公私分明到甚至都从来不会在私人时间想起任何一位患者。

  然而,当这个“患者们”被特殊指代成“阿尔弗雷德”时,亚瑟却觉得心里变得乱糟糟的。

  很明显这不是好迹象。

  他于是决定趁着时间尚早出去走一走,但刚走出诊室两步,他眼前就突然一闪而过阿尔弗雷德白天紧咬着嘴唇的模样。

  亚瑟鬼使神差地又折了回来,在反复确认再三门没有被完全关严后,才再坐回了电脑前面。

  惨白色灯光的照射下,未开的显示器中映出了他自己的脸:

  常年缺乏日晒的苍白皮肤在黑色屏幕里很是扎眼,骨骼棱角不甚分明的短圆脸让他看上去像个高中生,浓密散乱的眉毛下隐约带着黑眼圈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

  ——和平时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他看惯了的那副瘦削的书呆子模样。

  (我认识你。)

  亚瑟耳畔突然传来了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在重复着他下午说过的话。

  一定是幻听,亚瑟这么想着却还是四处张望了一下。

  但当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屏幕中映出的那张脸上,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淡漠和冰冷。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双反着深绿色光的眸子却反而变得偏执而凶狠,宛如一头凶相毕露的野兽。

  亚瑟低声咒骂了一句活见鬼。

  他深吸了一大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闭上眼睛的同时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阿尔弗雷德的样子。

  不,应该说他看到的是一个长得和阿尔弗雷德极像的少年,只是这个人并没有戴眼镜,身材也比阿尔弗雷德要瘦弱上不少。

  他低垂着头,两手颤抖地抱着一个浅棕色的货箱,全然没有半丝阿尔弗雷德的自信爽朗。

  他似乎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十八九世纪的乡下少年,身上穿着的是粗布衬衫和打着补丁的背带裤,凌乱的金发当中,还滑稽地插着几根印第安风格的羽毛。

  过了几秒钟后,箱子突然被他狠狠砸到了地上,然后在木板碎裂开来的同时消失了。

  少年的身体不再颤抖,他昂起了头来,后槽牙紧紧地咬合在一起。亚瑟这才看到他眼神中超出他年龄的坚毅果决:

  (“是我做的没错。我不会再喝茶了,你的茶叶里还有波士顿未干的鲜血。”)

  少年的话语在亚瑟脑海中翻腾,他的鼻腔内仿佛被人强行灌进了咸湿的海水。

  (“…你的国王没有回我的信,你也根本不在乎殖民地人民的死活。”)

  溺水般的无力感,逐渐具象成了鼻腔和头部的尖锐痛感。

  亚瑟的身子重重地倒了下去,他倒下时脑袋磕到了文件堆上,本来竖立放成一排的文件全散在了桌面上。

  (“…潘恩*1他们是对的,我本就不需要谁来保护,何况你也从未真心为我做过什么。”)

  [闭嘴。]

  亚瑟无法将少年零散的句子组织成有逻辑的语段,可是即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咒语,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得想办法让这见鬼的声音停下来。

  这是咒语,这个少年是撒旦的门徒,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利刃。

  必须在被再度刺伤前让他停下来。

  如果无法停止,亚瑟确定自己必将死于这利刃之下——他即将被魔鬼折磨致死,只再多听见一个字,他就必定只剩下这一种结果。

  (“…原来我的意见对你根本不重要*2。我也真够自作多情,居然还妄想能成为你的家人。”)

  少年没有停下。

  这个该死的混蛋竟然没有停下来。他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是游走于真实和虚假的边界之间。

  亚瑟心口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像被刀刃割开了胸口后又被人硬生生将伤口撕裂开来。

  (“你一直都在骗我,在利用我!真不愧是……”)

  亚瑟确定是那个少年在他裂开的伤口处插进了针管:他想要将他的血液尽数抽出,他想要用最惨无人道的方式杀死他。

  我在失血么?我就快死了么?

  他想要阻止这一切,可是却压根动弹不得;他想要求救,可却连哪怕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的时间被停滞了,他连期望这一秒快些过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也许已经死了。如果这疼痛是地狱的通行票,那他必然已经死了。

  [是你低估了我是谁。我警告你,这将是你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说这话的另一个声音中透露出的不屑是如此强烈,甚至足以让自认为已半只脚踏入地狱的亚瑟也真切地感觉到这股怒火。

  他被狂怒燎烧的身体开始发出颤抖。

  终于,他重新掌握了这幅身体的使用权。

  他还活着。

  尽管剧痛大幅降低了他的反应速度,以至于直到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听出最后的那个声音是属于自己的,但至少,他还活着。

  在亚瑟反应过来的同时,他胸口的刺痛感骤然消失了。

  只是他全身的力气也像是随之被抽干了一般,害得他足足用了好几分钟才勉强将上半身靠回了椅子上。

  他的大脑从没空白过如此久的时间,所有常识或学术理论全都被刚刚的幻觉隔离在了理智之外,让他一时之间除了刚才少年冷峻坚毅的眼神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亚瑟又望向显示器,漆黑的屏幕中映出他自己的面容:

  只见那人眼神呆滞、面无血色,嘴角处有深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出。他下意识地伸手往自己嘴角抹去,深红色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的半个大拇指。

  他盯着血迹看了几秒,用舌尖舔舐着口腔内壁,一股浓重的铁锈味霎时充满了鼻腔。他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嘴角在流血。

  他望了眼时钟,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快到八点半了。

  他踉跄着去屋子的另一角拿纸巾,仅仅几步的距离,却走得跌跌撞撞。只是他此刻也无心顾及小腿磕碰到桌角的疼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唯独不能让阿尔弗雷德看见他这副样子。

  他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粗暴地擦拭着嘴角,并把被血液染透了的一摞纸巾团成团扔到了垃圾桶里。

  不过两三分钟后,他突然感觉到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正对上阿尔弗雷德兴奋的笑脸。

  亚瑟转过身,眼神落在来者身上时,从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含糊着打了个招呼,用脚把垃圾桶踢到了桌子底下。

  “抱歉,我好像又稍微来早了。”

  还好,阿尔弗雷德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将头转向了乱糟糟的办公桌。

  亚瑟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用舌头舔了下嘴唇想确认自己嘴唇附近是否还残留着血迹。

  “很忙么今天?”

  亚瑟匆忙赶去整理桌面,又顺便随口敷衍着回应了两句。

  “亚瑟,你脸色好难看啊,真的没事么?”

  阿尔弗雷德看着心不在焉的金发医生,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我?有么?可能因为我刚才睡了一觉,才刚醒…呃,和你绝对没关系,就只是做了个梦,没什么大不了的。”

  亚瑟说着,用手指松了松领带。

  他一下子说了过多没必要说的话,但其实他也想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让阿尔弗雷德发现又能怎么样?且不说可以用的借口有的是,更何况对方是个外科医生,见的各种出血难道还少么。

  “噩梦?”

  “不是啦,我也忘了。”

  亚瑟不想自己再将意识多停留哪怕一秒钟在那个真实得让人战栗的幻象当中,好在与那位周身散发着疏离感的那个魔鬼般的少年不同,眼前的阿尔弗雷德简直让人安心极了。

  他冷静了下来,无视了欲言又止的阿尔弗雷德,环视四周想找到什么东西来岔开话题,很快目光就锁定在了阿尔弗雷德手中带绿色圆形标志的牛皮纸袋上。

  他朝阿尔弗雷德伸出了一只手,说道:“给我。”

  “啥?”

  “咖啡。”

  亚瑟扬起一侧的嘴角,对着阿尔弗雷德手里的纸袋勾了勾手指。

  “哇,你太神了吧亚瑟!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带了喝的!”

  阿尔弗雷德瞪大了双眼,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不是我要喝,是你不能喝。咖啡因影响睡眠监测准确度。”

  “我特别要的低咖啡因的咖啡!”

  “那也不行。”

  阿尔弗雷德听后瘪了瘪嘴,将纸袋递了出去。

  亚瑟看着阿尔弗雷德的那张酷似好莱坞新超级英雄电影男主角的脸上却挂着孩子气十足的不情愿,开始强迫自己相信几分钟前自己的心痛、狂躁和紧张不过都是因为一个怪梦。

  他接过纸袋放到了桌子上,用手势示意阿尔弗雷德跟他出来,但对方的眼神却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咖啡上。

  ——这家伙怎么这么麻烦。

  亚瑟心里想着,叹了口气,轻轻抓起了美国青年的两根手指把他往门边领去。

  阿尔弗雷德惊讶了片刻后,笑着跟上了比他稍矮些的英国医生的脚步。

  刚了两步,他就反手攥住了亚瑟的整个手掌,掌心随即传来的冰冷让他皱了下眉头:

  “你的手好凉啊,晚饭吃过了么?你有低血糖病史么?”

  “我很健康!”

  亚瑟感觉脸上一阵发烫,他想把手收回来,但略微挣扎了却一下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

  和外科医生拼力气没有意义,他只得任由对方握着自己的手,还得寸进尺地用大拇指摩挲着他冰冷的手掌,

  “只是因为中央空调太冷了。”

  只穿了T恤和运动短裤的阿尔弗雷德,不解地看了眼亚瑟身上的长袖衬衫和西装长裤。他正要继续发问,就注意到前面沙金色头发的脑袋低了下去,隐约可见绯红从那人的斜侧脸一直蔓到了耳根。

  阿尔弗雷德突然开始犹豫要不要放手,却在同时,感觉到本来搭在自己手指关节处的那只手突然又攥紧了。那力度虽然不至于会引起疼痛,但完全足够让他感觉到对方的用力。

  他低下头,瞧见紧握着自己的那双手的指尖在微微泛白。

  这让他笑了起来,却难得识趣地没再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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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即 托马斯潘恩。独立战争时期政治家,著作《常识》唤醒了无数北美殖民地人民的反英意识,在美国独立革命时期影响深远。

  注2:TaxationWithout Representation(纳税却无代表权)。印花税之后,即便赋税增高但北美殖民地人民依然将自己视为英国人,可英王乔治三世却不愿赋予殖民地人民投票权和代表权,此为美国最终独立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