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进精神科诊室时,身上还穿着没来得及换掉的天蓝色医护服。
随着他把一大袋子牛肉芝士三明治放到桌子上发出的响声,趴在一堆文件上睡着了的柯克兰医生从噩梦中惊醒。
他目光极短暂地在来访者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快速用手背抹去了额角的汗珠。
“外科实习生请穿过走廊右转坐电梯去三楼。”
“我不是实习生,转正有一阵子了。”
那位青年说着一半,晃了晃衣服上别着的身份牌,然后将头上的一次性蓝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头金发,
“阿尔弗雷德·琼斯,上星期我预约了今天下午一点钟的会诊。”
柯克兰晃过了神来,他的绿眼睛快速转动了一下。
琼斯。
这个名字听起来相当耳熟。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两周来,他在自助餐厅吃饭时,从来往的同事们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次数已经不下一百遍了。
最年轻从约翰霍普金斯获得MD(医学本科)学位的天才少年、仅用一年半就修完从哈佛医学院PHD(博士)毕业所需全部学分。
不论哪一点,都足以让这个两星期前刚被一个街区外自己母校的副校长推荐过来的小伙子成为最近众医生和研究员们饭后讨论的热点。
“抱歉,我以为现在才十二点半。”
柯克兰瞥了一眼手表,语气中却未带一丝疑问。
“对,确实还有半个小时。啊,你接着睡就好啦,不用在意我,”
琼斯垂眼看了眼手表,然后笑着继续说道,
“抱歉,刚才我是看门口没人,又担心有人以为我是翘班来闲逛,敲了两下门就擅自刷卡进来了,呃,其实我也没想到员工卡居然是全院通用的。哦对了,我刚结束上午的一个小手术,你不介意我在你这里吃个午饭吧?”
众人口中博学英俊的琼斯医生,语速极快地说完一连串话后,俯下身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对方的脸。
他这幅样子,让柯克兰只得将一肚子吐槽的话咽了回去。
在得到对方勉强的点头肯定后,琼斯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三明治的锡纸,美式快餐的香气一下子在整个屋子里蔓延开来。
“先说好,吃归吃,不许把食物掉在我桌子上。特别是洋葱丝。”
柯克兰医生背对过琼斯,这样对方就看不到他其实鼻子和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去了——虽然称不上个环保主义者,但柯克兰确实不太喜欢自己的私人区域内飘荡着快餐的油腻味道,他觉得这种味道不利于人集中注意力在公事上。
他在心里暗自质问自己为何刚刚要心软,结论很快也得了出来:一定是因为可怜全医院最劳苦的外科医生们,不然还是能因为什么。
想到每一个在外科工作的同事们惊人的食量,柯克兰医生微微摇了摇头。
“我保证不会的…呃,粗眉毛医生?”
琼斯将外带食品纸盒放在了腿上,一口咬掉了12寸三明治的几乎三分之一。
“请叫我柯克兰医生(Dr.Kirkland)。”
被这么称呼明显让柯克兰有些不爽,他又蹙起了眉头,重新将头埋回了文件堆里。
“别了吧,咱俩都是医生,这么叫多尴尬!你朋友怎么叫你?”
琼斯抓起纸巾擦了两下嘴角,在响应牛肉的召唤前如此问道。
“也叫我柯克兰博士(Dr.Kirkland)。毕竟我还有个文学博士学位。”
“好吧,有没有更亲近些的?”
“就柯克兰…”
“好的,亚瑟。”
突然被打断又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对方叫了出来,亚瑟一下子抬起头来,诧异地瞪大眼睛盯着椅子上的人。
“别这么惊讶啊,你这上面写的,喏。”
阿尔弗雷德偏头示意了一下,亚瑟这才想起他上午刚填好的护照挂失单此刻还摊在另一张桌子上,他走过去把纸张放进了文件夹里。
“好吧,那随便你怎么叫,”
叹了口气后,亚瑟接着说道,
“午休时间不长。要吃完这么一大袋子三明治,你可得抓紧了,琼斯医生。”
“ 阿尔弗雷德…”
大男孩吞下一大口面包,在撕开下一个三明治时,他抬眼看着亚瑟咧开了嘴角,
“叫我阿尔弗雷德吧。”
“嗯。”
亚瑟应道。
他在对上那双蓝得透亮的眼睛时,下意识地怔了片刻,然后才走回到刚刚的位置,翻找出了本周初被护士送来的阿尔弗雷德这周作答的PSQI问卷:
——主观来看这位外科医生上周的睡眠质量简直一塌糊涂。
可即便如此,亚瑟还是不能预测他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毕竟他提到的失眠也极可能伴随着其他更加具体的精神疾病。
如此想着,他转过头又看了他的患者一眼。对方腮帮子里塞满了三明治,感受到亚瑟的目光后也看向了他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笑得阳光灿烂,一副随时准备讴歌“生活真美好”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有半点烦恼。
不过,鉴于亚瑟已经在波士顿见了不少和阿尔弗雷德差不多学历的特殊患者,这个“天才”的名号就不得不让他打起十二分的警戒。
天才经常是最容易和社会脱节的群体——或是孤独的童年,或是父母的压迫,或是跳级求学时难以调剂的孤独感,或是成人后不可避免的落差感……总之这类特殊人群的心理长期来看难以保证能不出问题。
心理医师的宗旨,是和患者建立联系从而进行治疗,这种联系往往是长期且必须保证稳定的。
社会上大多数人认为,在这种联系的建立过程中,也就是说在期望患者向自己敞开心扉的过程中,没有哪个做临床咨询的心理医生能保证自己完全不受患者情绪影响。
但亚瑟一直以来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绝对理智和相对温和是他的人生准则,也是他有底气从事这个某种意义上算是高危行业的资本。
然而今天,他的状态却算不上好。
诊疗还没有开始,就只是从阿尔弗雷德走进诊室的那一刻起,隐隐的焦虑感就紧揪着他的心脏。
或许是因为阿尔弗雷德明亮得过分的笑容和这个实在谈不上温馨的诊室过于格格不入吧。
亚瑟在合上病历的那一刻同时感觉脖子一阵僵硬,仿佛气管被人扼住了一般。
“亚瑟,我好像忘了问你吃过午饭了么?”
阿尔弗雷德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语调轻松地打破了沉默。
精神科医生在心里暗笑了一下阿尔弗雷德刚刚的问题,那阵如鲠在喉的感觉却也随之消失了:
“我不太饿,上午没什么工作,早饭也吃了不少。”
“嗯…”
阿尔弗雷德把桌子上的一摞三明治包装锡纸扔回了纸袋里,又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再度开口说,
“那还有十几分钟,我们随便聊聊呗?”
“你知道的,我不能和你讲太多私事。”
“我知道。反正我是自行就诊的患者,也没有什么攻击倾向,只是闲聊两句没关系吧。听口音你是英国人,英国天气比波士顿好吧?”
阿尔弗雷德的这一番论述让亚瑟哑口无言,他为自己居然会试图打消一个美国人闲聊的欲望而感到羞耻。
他彻底放弃了安静度过整个午休的念头,只能接着美国人的问题回答下去。
“说实话今年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会死在波士顿这长得要命的冬天里,天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是我确实喜欢波士顿的夏天,不冷也热不了几天,阳光还很充足。”
“相信我国的供暖系统不会由着你冻死的。我也喜欢波士顿,它是新大陆为数不多的有历史厚重感的城市。当然肯定是比不上伦敦啦,哈哈。”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伦敦,亚瑟看着阿尔弗雷德嘴角勾出的弧度时,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微妙的熟悉感,而这也让他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伦敦么?太久没回去,我都快忘了伦敦什么样了。如此一说波士顿算我的第二故乡了。”
阿尔弗雷德看了看亚瑟笑得微微弯垂的眉梢,然后缓缓把视线移回到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上,问道:
“你来美国多久了?”
“到今年独立日就满十年了。”
亚瑟眼神飘忽地说道,他努力想要回忆起这十年间在波士顿的往事,然而想来想去却也没什么有趣的,但他还是继续说着,
“我本科就是在哈佛读的,然后又去了河这边的医学院读的MD。刚来波士顿那年我应该才十五岁,我只记得我那时以为自己是天才中的天才,但是哈佛很显然给我上了一大课。”
“十年确实足够改变一个人了,你肯定已经很习惯在波士顿生活了吧。”
“这几个月我还真觉得挺不适应的,也许是因为换了家医院工作吧。”
亚瑟刚说完就抿起了嘴唇,他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或许就要开始向阿尔弗雷德抱怨什么了,所以他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同事们都在讨论你。”他说道。
“那只是因为我是新来的吧。”阿尔弗雷德笑着推了推眼镜框。
“不只这个,”亚瑟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阿尔弗雷德,“所有人都说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确实总有人这么说,”
阿尔弗雷德毫不谦虚地说着,他嘴角骄傲的笑意却没能持续很久,
“但我没有他们传说的那么厉害。其实我更佩服亚瑟你这样的人,十五岁就能只身一人在另一个国家生活下去。虽然我也一直想去别的国家看看,但却总是被各种原因耽搁了。”
“谢谢。也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毕竟没有任何语言上的障碍,所以和换了一个城市生活应该也并没有什么大区别。”
“才不是,其实差别可大了。是因为亚瑟你适应力超强才会这么觉得啦!”
阿尔弗雷德看了下墙上挂着的大本钟的照片,朝亚瑟眨了下眼睛,
“说来奇怪,一直以来我总隐隐觉得我好像去过英国,就比如看到伦敦照片时会觉得很熟悉,就好像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似的,但其实我连新英格兰六州都还没去全呢。”
亚瑟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斟酌了片刻后却选择将话咽了下去:
“你可以将它看作既视感的一种,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对会对从未去过的地方产生思乡般的情感。其实这种情况也并不罕见,我也一直觉得美国和我有什么联系,当然,这或许也是我选择留下来的一大原因。”
“希望美国没有让你失望过。”
阿尔弗雷德说到最后一个单词时语气里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亚瑟从未想过这种问题,他犹豫了几秒钟该怎么开口,却在看到阿尔弗雷德镜框后蓝眼睛的光彩变得黯淡时感觉心头陡然一紧,
“没有。美国比我预想的还要美好,我想我是喜欢美国的。”
“那我肯定也是喜欢英国的。”
阿尔弗雷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却依然难挡其中的光彩。亚瑟觉得心跳乱了一拍,这脸突然让他感觉无比熟悉。
但在他搞清楚这种既视感的源头前,附近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看了一眼时间。
“我们要开始咯。”
亚瑟理了理衬衫衣领,坐到了阿尔弗雷德对面的扶手椅上,按下了录音笔的开关。
“阿尔弗雷德,能和我说说你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患者顿了一下,迟疑着开口说道:“我最近换到了这家医院工作,还在这附近租了新的公寓,可是自此之后我就开始感觉很不好。”
“你说的‘不好’,具体是指…?”
“我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些噩梦太过于真实,如果仅仅是做梦也就算了…”
阿尔弗雷德抓了下头发,本来垂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僵硬了一下,
“我时不时还会发现自己早上会在不同的地点醒来。”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在睡梦间无意识地移动到了别的地方?”亚瑟在纸上潦草地记下了几个单词,看到阿尔弗雷德点头后继续追问道,“你醒来的地方通常离入睡的地点很远么?”
“比我听说过的梦游病例都要远。比如上个星期三,我凌晨做完手术回到家里,没花多久就睡着了,早上我却是被游客的声音吵醒的…天啊,我居然到了波士顿公园(Bostoncommon)旁边,可自己却一点记忆都没有。”
亚瑟抿起了嘴唇,在心里暗自盘算起能在半夜到市中心的方式。
从医院所在的长木医学区到市中心的波士顿公园,地铁绿线应该在一点前就停止营运了,那开车的话大概要十几分钟,走路至少也要半个多小时。
“长木区到市中心…你在周围找到自己的车了么?”
“没有。我真的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到那里的了。”阿尔弗雷德盯着自己手背的青筋,皱起了眉毛。
“没关系,你不用强迫自己去回忆。”
“再之前我还梦游到过更远。最远的一次就是一周前,我醒来时已经到了海港边上。也就是那一次,我在桥上醒来后感觉非常不好…我头一次开始担心会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
“你白天的工作有受影响么?有没有感觉困倦或疲惫?”
“没有。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心睡着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法停止思考一些奇怪的事情。就像我刚说的,我最近总时不时觉得脑内的意识并不完全属于自己,这让我恐慌不已,甚至可以说影响到了我的生活。”
阿尔弗雷德说完舔了舔嘴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唇上干裂的豁口在微微作痛。
“所以你很抗拒入睡,害怕对自己失去掌控?”
“可以这么说。我觉得有人在催促我想起来什么。”
“你现在是一个人住么?”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踌躇了片刻后继续说:
“但是我总隐隐觉得有人在我入睡后要对我做什么,我还时不时会发现家里有物品被翻动过的痕迹。”
“这确实令人不安,我很理解你,”
亚瑟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即便在沉默时也依然在焦虑地揉搓着手指,
“你在清醒后,一个人的时候有听到过什么声音么?”
“最近都没有了,但我怕那些声音会再出现。”
“声音清晰么?”
阿尔弗雷德认真地思考着。亚瑟等了一阵子后见没有答复,转而开口继续问道:
“那声音你熟悉么?”
“不。都是很冷漠的中年男性的声音,我只有在半梦半醒时才能听见他们说话。”
“他们一般和你说什么?”亚瑟拿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
阿尔弗雷德抓了下头发,眼神飘忽,
“他们似乎是为政府办事的人,那种说话的方式和电影里的军方一模一样。他们好像是在警告我什么,在对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政事,就是电视上那群政客天天吵个不停的那些事儿。天啊,我真的记不得了,我根本对政治和军事就一窍不通。”
“你觉得他们是要伤害你吗?”
“我…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们,我只是一直觉得有人在监视我。我没有见过有人跟踪我,可是我在家里找出过摄像头和窃听器,虽然都是已经被砸坏后拆下来扔在垃圾桶里的。我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来监视我,还做得这么滴水不漏。”
阿尔弗雷德垂下了头,他眉头紧锁,眼神直直地盯着地毯的接缝处:
“我害怕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伤害我,但我更害怕他们其实根本就并不存在。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亚瑟思忖片刻后,俯下身子把桌子上的一罐可乐递到了他面前:
“深呼吸。现在我在你身边,我不会伤害你,也没有人能监视我们。”
他不紧不慢地说道,语气温和而镇定。
阿尔弗雷德看着易拉罐怔了一下,旋即了过来,熟练地打开拉环喝了一口。气泡在口腔深处爆裂开的感觉,让他感觉喉咙有些酸痒
“我跟几个同事说过最近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和现实存在很多偏差,可他们都觉得这太正常不过了,所有人都觉得我只是太累了,我于是又跟他们说了我最近感觉到的不对劲,他们就建议我来精神科看看。”
他说道,
“我渐渐都搞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了,我害怕不能再相信自己。如果我连自己亲眼所见的、亲耳所听的东西都不能相信的话,又还能相信什么呢?”
“阿尔弗雷德,你可以信任我。”
亚瑟看着阿尔弗雷德紧锁的眉头,仿若本能般的用手握住了他颤栗不已的手腕,他继续说道,
“我是真实存在的,此刻能被我感知到的你也是真实存在的。你要相信我有能力抓住你,我不会让你对自己的身体或思想失去控制,好吗?”
“嗯,我相信你。”
阿尔弗雷德抬起了头来。
窗外阳光明媚,百叶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的眼眸也在光影的照射下映着蔚蓝色的光亮。
“那,我们今天先到这里?”
亚瑟抬眼看了一下书柜上的电子钟:
2028年7月2号,下午两点。
时间刚刚好。
他关掉录音笔,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好。”
阿尔弗雷德目光游离在手中的可乐罐和亚瑟的面庞之间,对方的声音在他听来似乎很是遥远。
“我现在还不完全了解你的情况,你知道的,而且有很多问题都难以被自我检测到。”
亚瑟说话时紧盯着阿尔弗雷德的双眼,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做一个睡眠监测,至少这样你能更直观地知悉自己入睡后的状况。”
“嗯,好啊。”
阿尔弗雷德微微笑了一下,答应地很是轻快。
“你是外科的应该也了解,其实大部分人都是不喜欢缠着一堆线睡觉的,还这么开心?”亚瑟佯装无奈地扶了下额头,“你最近没有服药吧?”
“上周我感冒时吃了感冒药,算么?”
“上周么…应该没关系。对了,还得问问你的保险公司怎么样?”
阿尔弗雷德表情反倒轻松了下来,他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说:
“医院给的保险应该是涵盖了的吧,我也不清楚。不过只是一两晚的睡眠监测费用,我工资应该还是负担的起的。”
“那好,”亚瑟说着将一沓纸递到了阿尔弗雷德面前,“表格,睡眠监测前要用的,你得再留几分钟把它填好了给我。”
“好的,保证快速完成任务!”
“不用太着急,但要跟着第一直觉填。”
看到阿尔弗雷德眼神略带顾虑,亚瑟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别担心,无非是些几点睡几点醒的常规问题罢了。”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口型却像是欲言又止。
“你不说我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哦。”
刚要站起身的亚瑟又坐了下来,他面带微笑语气平缓。
“做睡眠监测的话,我是要晚上再过来,对吧?”
阿尔弗雷德每个单词都咬得很清晰,这让亚瑟觉得他像是在紧张。
“对,如果你一般都习惯在晚上睡觉的话,你就要在晚上过来。”
亚瑟觉得阿尔弗雷德的问题问得有些奇怪。
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阿尔弗雷德因为害怕鬼怪而惊恐不已的画面,这让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下,但旋即就又自行将刚冒出的这个念头赶了出去。别开玩笑了,他暗自想到,你对面坐着的可是个外科医生!
“那…那你晚上也会在吗?”
阿尔弗雷德舔了舔嘴唇,神情焦灼地等待着亚瑟的答话。
“会,我当然会在。”
亚瑟不自觉笑出了声来,他本担心这样会让阿尔弗雷德觉得有些尴尬,但在他看向对面时却发现对方也笑了起来。
恍惚间他有种感觉,似乎这不是他们的初次见面,或许他们二人的相处本就该如此自然。
“太好了,”
阿尔弗雷德毫不掩饰的长出了一口气,
“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嗯,呃,谢谢。”
亚瑟含糊地说道。
按理说,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患者的信任,是他该庆幸的事情,但他此刻却莫名感到一阵不知所措,只得低下头,匆忙把圆珠笔递到了阿尔弗雷德手里。
阿尔弗雷德没花多久就填好了表格。
亚瑟看了眼表头横线上连在一起很难分辨出的签名,和表格上写得又大又圆的数字和字母,在心里暗叹了一句“字如其人”后,用笔尾指着认真查看了起来。
“如果我现在再问你个问题,会影响到你么?”
阿尔弗雷德又看了一眼可乐红色的罐身,犹豫着开口问道。
“当然不。”
亚瑟答话的时候,圆珠笔依旧在随着视线移动着。
“我见过你吧。”
阿尔弗雷德侧着头,语气坚定地不像在问对方问题,而像只是单纯地在向自己确认。
亚瑟手中的笔顿了一下,他在思忖该如何开口。
“我认识你。”
阿尔弗雷德换了一个单词,正过头来目光牢牢锁在亚瑟脸上。
窗外的阳光依旧,他眼眸的蓝色却似乎深了一度。
“很有可能,虽然咱们都才刚来这家医院不久,但怎么可也算是同事。”
亚瑟没有抬头,他咬住了下唇,自己也不确定这种解释能否打消阿尔弗雷德的疑虑,但至少,他确实是在用这个理由来解释自己的疑惑。
“我见过你喝茶,”
阿尔弗雷德说着,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端着茶杯时还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亚瑟握着笔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开始回想自己上次正经地用茶杯喝茶是什么时候,可毕竟太久远了,他一时也不太记得了。
他只依稀记得,在还没离开英国时,自己也曾有每天和养母一起在午后的庭院中品茶的习惯。
他的养母早年曾是个翻译家,退休后就每天待在庭院里不厌其烦地修剪她的那些花花草草,但同时作为一个再典型不过的英国人,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一定会在下午为自己泡上一壶茶,即便是他第一次离开英国的那天也不例外。
那天下着小雨,养母却执意要他和她一起到后院伞蓬下的铁质餐桌边一起喝茶叙旧。
亚瑟此刻再回想那天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真实感,毕竟是十年前的记忆想必也不会同他这几个月的记忆这般鲜活。
或许该怪他那时还太年轻,并没将家庭放在心上,所以才会想不起来太多和养母生活过的细节,甚至会忘了那天的红茶和点心是什么味道。但是好在他还依然有并没有忘记的事情,比如那天下午养母最后对他说过的话:
“我终有一天会离开你。或许有一天你会记不起我,会怀疑我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甚至或许有一天你会开始怀疑周围的一切。”
她说话时,端着茶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茶壶的陶瓷盖子也在随之不住地晃动着,
“但是,不论今后会发生什么,请你务必要记住,这个世界上依然存在真正值得你去相信的东西。”
亚瑟看着她的眼泪跟着淅沥的雨滴一同落下,然后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了草地上。
仔细算来,那竟成了他最后一个和养母一起喝茶的下午。
然而,当亚瑟试图去继续回忆那天晚上他是怎么和她告别、怎么到的机场、怎么坐上的飞机时,记忆却又戛然而止,像是被暴风雨吹折了天线的老式电视,画面只定格在了养母噙着眼泪看着他的那一幕。
随着他对家的记忆一同消逝的,还有他的这个喝茶的习惯的。虽然他总对自己解释说是因为工作实在繁忙,但其实多少也是因为茶叶越来越让他觉得伤感。
总之,现如今他的公寓里早就再连一个像样的茶具都找不出来了。
按理说这么多年,他确实该习惯了,几天前鬼使神差的,他甚至还从超市抱回来了一箱听装可乐,让几个同事因此开玩笑说他这是终于完全融入美国了。
可是现在,阿尔弗雷德和他提起了茶,他却一瞬间开始想念起红茶的味道来,或许他今天下班后真的应该去重新购置一套茶具。
“说不定你是把我和你认识的其他人搞混了。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之前见过你,其实我也不记得自己上次正经喝茶是什么时候了。”
——毕竟像阿尔弗雷德这样的人,但凡见过一面估计就很难忘记吧。
亚瑟微微摇了下头后重新将目光收回了纸张上。
“或许真的是我记错了吧。但我之前那些噩梦里,好像总有那个和你很像的人。”
阿尔弗雷德含糊地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摆了摆手纠正自己道,“不不不,不是说你是我的噩梦,我的意思是…”
“没关系,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实际上,你也不需要太恐惧自己的梦。人每晚都是会做梦的,你可以把做梦看作你大脑在清理记忆时的一个回放动作,就像删除电脑内的文件前进回收站检查最后一遍。所以我们有理由这么推断,其实你觉得很像我的那个人就是某个你偶然见过的人。毕竟梦境中是不会出现你从未见过人物或场景的,所以有可能是你碰巧见过他一面却没有将有关他的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而已。”
“那大脑又最终没有把我对他的隐约记忆清除掉,说明他是真实存在的,对不对?”
阿尔弗雷德将手搭到了亚瑟的袖口处,拉住了袖扣边的一角,又很快放开了。
他小声道了句歉,紧张地注视着亚瑟,对方却只是稍稍抬了下眼皮。
“也不好说,还有一种可能,他也或许是好几个你曾见过的人的综合体,或者也可能是被你放大的一种既视感。梦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关于梦境究竟能有多清晰,其实学术界还很难说有个定论。”
“不,他一定是真实存在的,我想记得他,有什么人希望我记得他。”阿尔弗雷德像是在喃喃自语,但他咬紧嘴唇看着亚瑟,眼神坚定异常。
亚瑟刚好看完了最后一行文字,他抬起头来犹豫着说道:
“好吧,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我虽然相信科学,但却并不是个无神论者。如果这么想能让你舒服一些的话,我并不会反对你去相信是上帝让你记得什么人。”
亚瑟说完眯起了眼睛,他看见对面那人眼睛中的蓝色在光影下时深时浅。
同他的性格一样,阿尔弗雷德的眼神中不带一丝戾气,更没有分毫的诡谲阴险。
他的眼神始终是澄澈通透的,如同闪着波光的密歇根湖水一般,总是一眼就能望到底。
“好了,阿尔弗雷德,表格我看完了。”
亚瑟语速很快地接上了自己的句子,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我希望你能在晚上八点半左右过来,还是这个地方。换件舒服的衣服,最好带件睡衣。”
“好的,谢谢你。”
阿尔弗雷德站起身,刚朝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停住了脚步,回过头说道,
“晚上见,亚瑟。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阿尔弗雷德说完后,留下了一个大得夸张的露齿笑容后,急匆匆地消失在了医院走廊间穿梭的人群中。
在他转身离去后,亚瑟又一次翻开了阿尔弗雷德的病历本,他虽然潦草地写上了“被迫害妄想”和“精神分裂倾向”,但却其实并不喜欢这张属于阿尔弗雷德的病历上出现任何一个心理学名词。
一定有什么疑点被他略过了。
他在心里想到,这一想法让他坐立不安。
人不可自欺欺人*。
他在心中默念着,眼神久久停留在对面早已不带阿尔弗雷德余温的扶手椅上,仿佛在指望着这冰冷的物件能一一解答他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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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Do not deceive yourselves,出自圣经Corinthians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