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的夏夜一向难捱，闷热、寂静，户外一丝风也没有，就连白日里甚是热闹的蝉声都消停，只剩下散不尽的暑气。
和门口值班的警卫道了一声辛苦后，叶秋进了垂花门，大步穿过庭院。天气确实是热，明明刚从开了冷气的车子里出来，只这么几步路的功夫身上便有些出汗，衬衫背后的布料都微微潮湿起来。
叶秋摘下领带随手塞进口袋，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松了一口气，迈步的频率却又加快了些；然而下一刻，他忽然转过头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隔着窗纸隐约透出光来的东厢房。
“爸？您怎么还不睡？我刚才打外边儿看叶修这屋亮着灯，还以为是他回来了，后来才想起他在苏黎世。”
“他都多少年没回来住过了。”叶父没回答，只是调小电视的音量后淡淡说了一句，继而转脸看向在身边坐下的叶秋：“以后你少去那些饭局，我们叶家不需要攀关系。”
“嗯，我知道，平时我都准点下班的，不放心留她自己在家。”叶秋道。如果不是趁妻子回S市办事时回来和父母住，他是不会在外面呆到这么晚的。
叶父点点头，两人间沉默了一阵。
“您早点休息吧。”叶秋说。
“你呢？”
叶秋看了看手表：“我想看叶修和小周的比赛——马上就开始了。”
叶父嗯了一声，将茶几的遥控器递过去：“换台吧。”
“您也一起看？”见叶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叶秋诧异，转脸看着自己的父亲。在他的目光里，叶父的神情依然平静：“反正也睡不着，回去怕吵到你妈，姑且看看。”
看着穿着睡衣却依旧在椅子上坐得笔直的父亲，叶秋情不自禁地觉得感慨，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见这个几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军中作风的男人失眠过，此刻这个时间说是睡不着，显然是专程起来看叶修的。
叶秋之前虽然向父亲零零碎碎说过一些关于叶修和周泽楷的事，却从来没提起过邀请赛的比赛时间，也深知父亲平时接触的人中绝没有谁对电竞领域的事情是熟悉的、关心的。他能够想象父亲戴着老花镜一行行看过报纸上电视节目表的样子，那场景令他觉得有些想笑，也有些想哭。
“像什么样子，坐没坐相。”
叶父的一句冷斥打断了叶秋的出神。叶父的管教一向很严格，所以此时听到这句呵斥，叶秋条件反射下一个激灵就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而后才发现父亲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电竞频道对于世界邀请赛的转播已经开始，由于是本国记者随拍，绝大部分镜头都给了选手席上的中国队，此刻镜头刚好拍到叶修，只见他懒洋洋地在座位上靠坐着，侧头和身边的周泽楷说话，两人周围还有几个队友在听。
叶秋看了看叶修，又看了看神情认真、身形笔挺的周泽楷，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叶父没有接话，盯着电视屏幕里摄像师给周泽楷的特写。
“小周真是上相，妈前些天还夸他呢，说好些电视剧里的明星都没他俊。”
见父亲神情依然平静，叶秋又想起他对叶修和周泽楷的态度来，觉得正是机会，于是刻意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带：“事业有成、踏实上进、还这么一表人才——哎，多好的小伙子，要我说真是便宜叶修了。”
叶父看了叶秋一眼，又将视线转回了屏幕。
“你衡量‘事业有成’的标准就是收入和名声吗？未免太肤浅了。”他评价道。
原本就抱着让父亲接受周泽楷的目的，叶秋对他的形容难免带些夸张，但也确实都是真心实意的。此刻见父亲居然只反驳了“事业有成”这一点，叶秋心下一松，赶紧趁热打铁：“小周这么年轻就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代表中国走向世界了，当然称得上事业有成。”
“眼下如此，以后则未必，话不要说太早，”叶父道，“有些小成就便昏头的年轻人我见得太多了。”
“爸，您也见过小周，他不是那样的……”
叶父做了个手势打断叶秋，淡淡道：“好了，你不必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他怎么样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怎么就与您无关了？您不是还要请人家去后海呢吗？晚上您给他们打电话我可就在边儿上听着呢。”叶秋笑着揶揄。
叶父转过头来看着叶秋，半晌，忽然伸出手。
“哎！疼啊！”
冷不丁中了招，叶秋捂着被拧得火辣辣的耳朵叫出了声，接着立刻想起这是夜里，压低了嗓门无奈道：“爸您干嘛啊？”
叶父波澜不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油嘴滑舌，越看越像叶修，该教训。”
“油腔滑调，成何体统。”
宽敞的客厅里亮着灯，由于一层只有一户的缘故，即使是在深夜看电视也不必刻意调小音量。周父坐在沙发上，看着屏幕里随队记者和叶修之间的互动，不禁黑了脸色，声音带着怒气。
“和记者本来就不必太认真嘛。”比起周父，周母倒是宽容许多，轻轻握住丈夫的手示意他冷静。
过了一会儿，镜头拉远，中国队的选手席被完整地拍摄下来。
“阿楷瘦太多了。”周父道。
周母点头：“嗯，之前视频时就觉得，现在电视里更明显。这些天他肯定很辛苦，在国外恐怕也吃不习惯……哎，小叶也瘦了。”
听到这，周父的脸色顿时又沉了几度，看着屏幕里坐在周泽楷身边的叶修，只觉得无论如何都不顺眼，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看着他的神情，周母不由失笑：“这么不喜欢他？”
周父冷笑一声，张开嘴想要说话，然而还没来得及出口，原本卧在不远处地毯上的小萨不知怎么忽然兴奋起来，撒欢跑来蹿上了沙发，趴在周父腿上嗷嗷叫。
于是，被这么一打岔，周父最终还是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小萨是他送给阿楷的生日礼物呢。”
周父一愣，低头看着小萨，下意识地便拧起眉头。小萨吐着舌头、嘴角带着微笑般的上扬，一双眼亮晶晶地和他对望，尾巴不停地摇晃。小家伙自从周泽楷去B市后便养在家里，也不认生，平时里活泼得有些过头，闯了不少祸，却也着实给这大户型增添了不少生气，夫妻俩都很宠它。
“其实小叶也是个好孩子。”
“你在替他说话？”神情原本已经逐渐平静的周父顿时又皱起了眉，不满地看着妻子。
“当然不是。”周母摇头，看着电视里双方起身走向比赛席的选手，轻声道：“我只是相信阿楷。”
“他才多大年纪，能有什么识人眼光？”
周母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微微一笑：“你年纪倒是大呢，可你当真觉得叶修不好？”
在她的目光里，周父沉默了。
“说不上不好，但也不怎么好。”良久，他说。
“‘适合’比‘好’更重要——这是他说的。”
周父皱眉：“我看你是被他洗脑了。”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件事也并非那么不可接受吗？”
“他来家里那次？”周父又是一声冷笑。
“不是，比那更早，”周母道，“是那天阿楷接到他电话的时候。”
闻言，周父一怔，将视线从电视上激烈的战斗画面收回，看着自己的妻子。
“虽然当年我们都反对阿楷去做电竞选手，但是现在看来这或许是最好的一条路……竞技毕竟是个可以用成绩说话的领域，以这孩子的性格，在其他行业恐怕只会更难。”
说着，周母停顿了一会儿，这才续道：“那天我看到他去接小叶的电话，从头到尾就只说了那么几个字，我忽然就觉得电话那边的人至少是懂他的。”
“阿楷的心思本就不难猜。”
“是的，在他愿意表达的时候——可他愿意向多少人表达？”
半晌静默后，周父忽然叹了口气：“我从不知道你这么会当说客。”
“只要阿楷幸福，我当几次说客又怎样呢？”周母笑，转眼看电视，紧接着拍了拍周父的手臂：“呀，你看，小孙赢了。”
两人虽然看不懂比赛，但总归知道此刻仍站在场上的正是孙翔的角色。逢年过节时，周泽楷作为S市人会请队友们到家里吃饭，故夫妻两人对他的队友都颇为熟悉，而个性直率的孙翔给他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那小子怎么不上场？他不是自称很厉害吗。”周父仍记着叶修初次登门时说周泽楷水平比他还差点的事，再加上今年儿子在决赛里正是输给了这个人，自然是没好气。
“阿楷也说过叶修很厉害。”周母自然了解丈夫的心思，却也不戳穿，只是笑着补充。
周父冷哼一声，笃定道：“我看是阿楷更厉害。”
“这里面最强的是谁？这个流氓吗？还是刚才操纵‘斗神’的那个小伙子？我看他们打得都很不错嘛。”
“确实很不错，不过还说不上最强。有过‘第一人’之称的两个人是叶修和周泽楷。”唐柔坐在柔软的沙发里，看了看家庭影院幕布上唐昊张扬地一路挥着手回到选手席的画面，向父亲解释。
“我知道，不过这次叶修没有上场嘛，而周泽楷……”唐书森看了看屏幕，“他的打法我看不懂，不过小伙子长得真是精神。”
“小周很强，”唐柔说，低头捧起面碗喝了一口汤，“真想和他再打几场。”
看了一眼唐柔手里的香菇炖鸡面，唐书森无奈：“柔柔，想吃什么叫厨师去做，好不容易回家一次，怎么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还特地叫人从外面买回来……”
“嘿嘿，在战队习惯了嘛……您可不要告诉我妈呀！”唐柔抬头，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看来我真是该找你们那位叶队长交流交流了。”唐书森语气严肃，眼中却带着笑意。
“人家现在都退役了，您还交流什么呀？”
“退役一年不是又可以复出了吗？”
唐柔眨了眨眼：“您很清楚的嘛！”
“那是，我让小王找了好多资料，而且我马上就能打龙骨深渊的副本了。怎么样，爸爸是不是很厉害？”唐书森道。
“哎，我提醒您一下，您面前坐着的可是今年的冠军哦。”唐柔笑。
“我女儿自然更厉害。”唐书森骄傲一笑，接着转向唐柔问道：“柔柔，你想不想去国家队？”
“当然。”唐柔点头，接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警惕地看向父亲叫道：“爸，我自己能入选，您别乱来啊！”
“我就是想乱来也没办法啊，世界邀请赛不接受非主办国企业的赞助。”
“您还真的问过了？！”
“我是开玩笑的。”唐书森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唐柔的头发，眼神柔和：“我当然知道你一定会入选。”
“中国队会一直赢下去，我也是。”唐柔坚定地说。
“嗯，爸爸相信你。”
在父亲的目光里，唐柔笑了笑，没再说话，拿起茶壶往两人面前的茶杯中续了绿茶。
此时，比赛已经进行到第四场，中国队出场到第三顺位的张佳乐、德国队出场的则是第四顺位的剑客，两人此刻正战成一团，弹药纷飞、剑影缭乱，好不热闹。
“哦，这个剑客很厉害嘛。”唐书森选择的角色就是剑客，对这个职业了解自然更深些，此时看德国队选手一个毫无破绽的五分身剑影步用出，不禁感慨了一句。
“嗯，基本功很扎实，不过这盘我们会赢。”唐柔判断，同时不禁暗笑——作为一个大集团的董事长，唐书森平时在公司里还是比较严肃、有派头的，轻易不会夸人，而今天不但熬夜和自己一起看世界邀请赛的决赛、此刻居然对电竞选手赞扬起来，可见他对这个游戏真是有些兴趣的。
荣耀的魅力果然很大啊……唐柔抿了一口绿茶，愉快地想。
“你们最强的剑客选手我知道，”唐书森也不愧是唐柔的父亲，和女儿一样喜欢往最强的人身上打主意，“叫什么来着……黄少烦是吧？本来想有机会和他交流一下，不过这小伙子话太多了。”
“是黄少天和夜雨声烦，您连人家名字都记错，交流什么呀！”唐柔笑着纠正。
“呵呵，我在网游里看到的剑客大多很能说，大约是向偶像看齐。”
唐柔正要答话，消息的提示音忽然想起来。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抿嘴一笑，飞快地回复了一条“你不是也没睡”过去，而后看向唐书森：“也不是所有剑客都话唠，您如果愿意，我倒是真可以给您请个人来交流。”
“哦，是哪一位？”唐书森大感兴趣。
“杜明，角色是吴霜钩月，您有印象吗？”
“杜明……”唐书森沉思，而后恍然：“是被你打死好几次、决赛又输给你们的那个？”
为杜明给父亲留下的这些印象，唐柔不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不过依然干脆利落地点头：“对，他水平还是不错的。”
“嗯，对我来说肯定是这样，”唐书森点头，“有机会可以请他来B市，食宿机票我出。”
唐柔看了看QQ界面的新消息，没有回话，发了一个加油表情过去便不再理会对面回复，关上了手机屏幕，一面欣赏着电视里张佳乐获胜后的画面，一面笑道：“好呀，到时候我给您好好介绍。”
“哈哈哈明华，又有人托我找你介绍小周了。”
“又是你那群老同学？这也太有恒心了，居然还没放弃。”
看着窝在沙发上一边刷微信一边乐的妻子，方明华了然一笑，往她背后又垫了个枕头，又忍不住念叨：“你说说你，上周刚出院现在就熬夜，有没有点当妈妈的样子？你又不打荣耀，要不要这么拼。”
“哎，我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嘛……再说最近我都快被你和爸妈养成猪啦，不是吃就是睡，现在根本不困。”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方明华笑着摇头。
“哎，说真的，”妻子这边却是又提起了刚才的话头，“要不然哪天请小周出来一起吃个饭？要不然我这一次次拒绝，也怪不好意思的。”
“等他回来我问问吧，小周同意的话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可提醒他们别乱说啊，尤其是你那群闺蜜。”
妻子郑重点头：“我知道。”接着，她看着电视里正在和德国队第五顺位的选手纠缠的方锐：“如果这次咱们拿了冠军，荣耀的热度和选手的人气估计又是一个新高峰。”
“是啊，我听经理说联盟方面为这个已经连开一周会了，不管这场是输是赢，选手们回来都有一系列宣传方案，轮回这边也是。”方明华感叹。
妻子嗯了一声，顿了顿，忽然说：“其实我觉得你一开始的建议很对，他们应该等都退役后再在一起……像现在这样真是很危险啊。”
“对于这一点，我想不管是叶修还是小周都应该想得比我们清楚，我相信他们能处理好。”说着，方明华叹了口气：“再说了，感情的事哪里是完全能用理智控制的。”
“是哦，某些人一开始不是还说什么‘退役后再考虑恋爱’的嘛。”妻子伸手轻轻掐了下方明华的胳膊，两人一起笑起来，依偎在一起看比赛。
“哎，输了……”
“猥琐流对上控场高手还打成这样，方锐发挥得很不错了。”
“我们为什么不派小周出场？之前打韩国他不就是擂台赛和团队赛一起上的吗？”妻子问道。她虽然不打荣耀，然而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来，对职业比赛多少也有些了解。
“队伍风格不同吧，”方明的眼光自然是高出太多，此刻耐心解释，“德国队这种滴水不漏的打法对选手的消磨是很大的，我想这次擂台赛出场的角色都不会再打团队，或者他们会让休息比较充分的孙翔或唐昊出场。”
“我觉得应该是孙翔，他和小周毕竟是最佳搭档嘛……”
两人就这样零碎聊着，直到擂台赛以中国队手握一个人头分的优势结束。
“好！就这么一鼓作气地赢下去吧！”妻子挥拳。
“一定会赢的。”方明华坚定道。
这是最普通的夜晚，这是最特别的夜晚。
时间分明已是凌晨。然而，在万籁俱寂中、在深沉夜色里，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客厅仍然亮着灯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带着关切、带着鼓励、带着期待与祝福，紧张而坚定向着屏幕凝望。他们或许是职业选手，或许是玩家，或许只是并不了解电子竞技、却同样关心这场决赛胜负的人。
在这样的时刻，许多差异都不再重要。百家姓氏，归于同一个名字；万户灯火，为同一份荣耀点亮——
中国。冠军。
在每个人心里，在每双眼睛深处，镌刻着同一句话，诉说着同一个信念。
“一定会赢的。”
*临近结束时，子弹终于从一篇cp同人转型成了——粮食向。。。qwq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