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华醒来时并没有听到前一天晚上定好的闹钟，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起早了，翻身一看宿舍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果然刚刚六点半，比以往常规训练时的起床时间还早了一个小时。他闭上眼想睡个回笼觉，然而等了一会儿依然不见睡意，也就顺势起床了。
是潜意识里在紧张吗……方明华一边刷牙一边想。
虽说方明华已经连续打了两年总决赛，然而和兴欣的第三场比赛就在明天，此时作为必然会上场的牧师选手，有压力是必然的。
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以后，方明华去食堂吃了早饭，便往训练室走去。这一天战队没有任何安排，方明华打算趁早晨状态最好时做些基础训练来保持手感。
此时不过七点，俱乐部里的绝大部分员工都还没上班。方明华本来以为训练室的门是锁着的，还特意找夜班门卫要了钥匙，然而走到门口时，他听到了密集而富有节奏感的键盘和鼠标的敲击声。
“早上好，小周。”
听到招呼，周泽楷暂停了手里的训练转过头来，冲方明华笑了笑。平时训练室的门都是周泽楷开，方明华其实刚才在门外就知道里面的人只可能是他。他探过头看了看周泽楷屏幕上的进度，不禁一怔：“你来这么早？”
“嗯，”周泽楷点头，“自然醒。”
他这也是紧张？方明华猜测，然而凭他对周泽楷的了解，却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被媒体封为“荣耀第一人”，周泽楷在现实生活中却并不是像很多粉丝想象的那样霸气。事实上，他紧张起来的样子全队人都是非常熟悉的——就在前段时间的一个见面活动里，有个要他和粉丝游戏互动的环节，可把这小伙子难为坏了，面对被选上台的几个妹子时各种手足无措，结束以后立刻迈开长腿大步往选手坐席走，那种从头到脚都不自在的样子看得一众队友快要笑死。
笑归笑，轮回上下却都知道周泽楷这个人就是这样。带领队伍在赛场上厮杀时，他的表现永远是那样无可挑剔，沉稳、强势又可靠；可到了场下，你要让他和别人打个趣、吐个槽什么的，那可真是比让他打出个一挑三难多了。
有时候，方明华会觉得周泽楷特别神奇。轮回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外界称为“一人战队”，几乎每场比赛后都会有人跳出来用“哪怕是XX和周泽楷搭档都能轻松获胜”的句式在论坛刷屏，可想而知，在外界眼中周泽楷的光芒有多么耀眼。按理说，这种一人出尽风头的情况最容易催生队内矛盾——叶修当年在嘉世可就是这么被孤立的；然而在轮回，队伍的和谐却始终一如既往，从来没人会觉得自己是周泽楷的陪衬。
相似的境遇、不同的结果，这之中固然有俱乐部文化和队友性格的具体差别，但不可否认的是，周泽楷那低调到极点的作风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有着如此卓越的先天和后天条件，成名这么久、商业活动接了这么多，却仍然是那么个沉默低调的性子，就好像一步跨过了中间多年的时光。
看着此刻正在电脑前认真训练的周泽楷，方明华不禁有些出神，恍惚间，他忽然想起了周泽楷还在训练营时发生的一件事。
那时是第四赛季的十二月，轮回的成绩很不好，吊在十几名的位置，并且很有些向出局区滑落的趋势。战队的实力如此，俱乐部的运营情况便也可想而知，就连当初成立训练营部门时都要从其他部抽调人手，硬件就更不要提，整栋楼里只有两个地方有空调——老板的办公室和正选的训练室。
那天的训练结束后，正在收拾东西的方明华听队里前辈聊八卦，隐约听到个周泽楷的名字。他对这个由自己向队里力荐的小伙子一直相当留心，于是便多问了一句，结果前辈的话直接把方明华听愣了。
“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不知道是不是真事。”前辈无谓地耸耸肩，随即稍微压低了声音，对方明华说：“听说训练营的那个周泽楷，和老板间很有点不单纯啊。”
“啊？！他是我介绍给经理的啊，要不单纯也应该是和我才对吧？”方明华惊讶地睁大眼，只觉得这传闻过于不可思议。
“哎，小方，这你就幼稚了，”前辈笑着拍了拍方明华的肩膀，“这两年正选给队里推荐的学员可也不少，你看哪个是老板亲自去见的？有那样的长相终归是方便的吧……再说了，直接给他神枪手练，这里面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说罢，前辈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刚刚走出训练室的张益玮，转回头也没有和新人方明华再聊的意思，道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方明华坐在椅子上，足足怔了半分钟才从这诡异而又充满恶意的流言里缓过来。他穿好外衣起身走出训练室，思绪混乱间，原本打算回宿舍的脚步莫名其妙地拐了弯，往学员的训练室走去。
在轮回，训练营的日程远比战队正选要宽松，每天没有晚训，吃过晚饭就是自由安排，这个时间过去大概不会有人。说实话，方明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然而离得老远时看到屋里仍亮着灯，他却也并不意外，似乎是潜意识里便觉得该是这样。
站在门口，方明华隔着门板上的一块透明玻璃往里望，第一眼只看出角落里的电脑前有团白色的影子，冷不丁吓了一跳；而后定睛细看，才松了一口气，认出那是周泽楷。
也不能怪方明华眼拙，实在是周泽楷把自己武装得太严实。他穿着件白色的羽绒服，帽子拉着，外面还裹了一圈白色的毛线围巾，只有上半张脸露在外面，被屏幕发出的光打得惨白，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吓人。
方明华这个角度看不到电脑上的画面，但从周泽楷操作的方式来看，他似乎是在做跳跃、闪避一类的基础练习，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富有韵律。然而没过多久，这声音忽然中断，周泽楷把手围在嘴边呵气，却似乎仍觉得不灵便，拿过桌上的保温杯捧在手里，静静呆了一会儿，接着放下杯子活动了一圈手指，确认动作已经流畅后，敲击声便又响起来。
看着周泽楷，方明华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敲了门。
“前辈……”
见方明华突然出现，周泽楷忙停了操作起身问好，一声招呼之后没有坐下，却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最终只是站在那里有些局促地笑着——他在刚看到方明华时就除去了帽子和围巾。
“哎，小周，坐下聊吧！”几个月不长不短的接触下来，方明华也知道周泽楷是个极度认真的性子，于是说完自己先在边上的椅子坐下，果然这才见他坐回座位，然而却还是面向自己，表情专注，像是时刻准备着倾听。
自从听了刚才前辈说的八卦以后，方明华就觉得心里乱得可以，想给周泽楷些提示，却总不能上来就说“有人认为老板包养你”。正纠结间，他看到周泽楷屏幕上的神枪手角色，便顺势问道：“转型以后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周泽楷点了点头。
“嗯，我看看，在练瞄准是吧……成绩很不错呀！你以前用过神枪？”
方明华说前半句话时，周泽楷原本是在点头，听了后半句又改成摇头。最后，他自己似乎也觉得这动作未免滑稽，于是抿嘴一笑，挺不好意思的样子。
对于周泽楷这沉默寡言到极点的性子，俱乐部里凡是和他有接触的人——上到经理、下到学员——多少都挺头疼的，哪怕是方明华也不例外。饶是他平时总被评价为细心体贴，此刻面对一言不发、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等着自己说话的周泽楷，仍感到了一种找不到话题的无力感。
然而，无力归无力，方明华也清楚如果真要等周泽楷先开口，那两人非对坐到地老天荒不可。思索了一会儿，他决定还是要跟周泽楷谈谈那些流言，这事不好直接挑明，于是方明华果断采用侧翼迂回的战术，先从自己下手：“小周，你……最近听说我和张队闹矛盾的那传闻没有？”
“……嗯。”
“别信他们说的啊。”方明华严肃地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刚来俱乐部，可能还不太清楚，职业圈里这些莫名其妙的八卦消息是很多的，可不能都当真，听过去也就过去了。”
听了这话，周泽楷的神态依旧平静，方明华拿不准他是不是听出了自己话里的双关。然而还没等他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周泽楷忽然眨了眨眼，无声地微笑起来，嘴角浮出两个小梨涡。
“我知道。”周泽楷说，声音不大，语气也不激烈，却偏偏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坚定。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来斟酌词句，然而最后，却也只是简洁道：“会加油。”
自从在训练营无意间发现了周泽楷以来，方明华一直知道这是一个很内敛的小伙子，平时不管是说话还是行事，总是低调而温和的样子。对于很多人和事，他不是没有想法、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他从来不会用语言和动作去把这些抒发出来，而是把它们放在心里，同时用行动去表明自己的立场。
就像此刻，对于方明华的话里更深一层的意思，他显然是懂了，而方明华也从他的反应里知道，对于那些无中生有、却已经传到正选队员耳中的流言，周泽楷是非常清楚的。
可他并不在乎。
训练室的白炽灯下，十七岁的周泽楷安静地看着方明华，眼神清澈平和，却又好像深藏了说不出的信念。由于刚刚摘下帽子的缘故，他的头发在静电作用下毛毛躁躁地四下翘着，有几缕搭在额前，发梢将触未触地半掩住额角一道快要淡去的伤疤——训练营的负责人曾经跟方明华说过，那是周泽楷来训练营前被家里打的。
老实说，那个年纪的周泽楷虽然已经因为长相在俱乐部里小小地出了名，但还远没有后来那样好看。当时的他还比方明华矮一些，尚在成长中的身形瘦得一把骨头，五官也没有长开，是每个学校里都有的那种寻常清秀男生的模样。但如果你再仔细看、如果你和他有所交往，就会逐渐发现在周泽楷身上有着一种奇妙的气质，掩藏在少年人的青涩与稚嫩背后，令一贯不张扬的他和其他人区别开来。
那种气质，如果非要描述的话，大概是沉稳，可又远不止如此。他就像是一株不起眼处的幼，对周围的风吹草动都不以为意，只是日复一日地汲取着养分静静生长。他从不争辩，也不会试图去表现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野花、杂草，而是一棵树，终将承担起一片天地里的风和雨。
后来，周泽楷在练习赛中打败了张益玮；
再后来，在外界对轮回战队的质疑里，周泽楷率领队伍两度夺冠。
每个熟悉周泽楷的人都知道，他从来没有和舆论较劲的心思；可他的行动，却往往是无意中一记最响亮的打脸。周泽楷的行胜于言，不是想报复别人或者证明自己，他只是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把一直在做的事坚持下去，然后成功。
就是这样简单的方式，却胜过千百场战队公关时的冗长发言。
在这位队长经年的沉默里，所有对于他和轮回的议论、猜测、怀疑与嘲讽……统统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那天晚上在学员训练室里的交流，是方明华第一次找周泽楷谈心，当时的他并没想到日后这样的情景还将重现无数次，而他会在这过程中，变成周泽楷在轮回队内最信任的人。
被队友们戏称为“队妈”，可想而知，资历最老的方明华平时在战队里是个很爱操心的角色，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轮回正选群的名字就叫做“明天也要和方妈妈谈人生”。方明华当时看着群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也有种无法辩驳的无力感——他确实总是在一种情不自禁的担忧心情驱使下找队友“谈人生”。
就这样几年下来，轮回众人都已经习惯了吃饭时方明华端着餐盘坐过来，或者晚上回宿舍后被方明华敲门。不过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是，在一群人里，被方明华约谈最频繁的不是同样承担着战术任务的江波涛、不是苦苦暗恋女神的杜明、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吴启、也不是第十赛季转入的新队友孙翔，而是在外人看来最不可能让别人操心的周泽楷。
论年龄，第四赛季出道的方明华其实只比周泽楷大一岁；可是在感受上，方明华总觉得周泽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对于队里的其他人，不管是转入的江波涛和孙翔、还是出道前他并不熟悉的几位训练营学员出身的选手，虽然他们实际上都比周泽楷年纪小，方明华却并不抱有这种心情。
在轮回，恐怕只有方明华才知道，看似温顺的周泽楷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一个人。
自从知道周泽楷喜欢上了叶修——那时候还是叶秋——以来，方明华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的操心程度就像S市近年来的房价一样持续走高、居高不下。他不是没劝过周泽楷放弃，在他看来，这显然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周泽楷那么年轻、前途那么好，而同性恋这种事不受社会认同不说，一旦被曝光就极有可能是身败名裂的结局；而就算周泽楷确确实实是喜欢男人，方明华也不认为叶修这么一号人值得周泽楷为他担那么大的风险。
是的，方明华起初对叶修有着很大的偏见。
包括联盟里如今声名赫赫的几位大神在内，整个第四期出道的选手，其实都是学习着叶修的技巧和意识成长起来、又被叶修虐大的一代。作为四期生中才能并不十分出众的一员，方明华对斗神的实力心服口服，但同时，他却不太喜欢叶修本人。
方明华运气不错，第一次去H市比赛时，就在比赛间外遇到了这位从不在镜头前露面的神秘大神。在作为当时风头无两的选手，叶修没有什么架子，对待无名后辈的态度相当随意自然，还递过烟盒问方明华抽不抽烟。按说对于这样一个人，一般人是很难升起什么恶感的，然而从见到叶修的第一眼起，方明华就直觉他不可亲近。
方明华是个心很细、很愿意关心别人的人，虽然个性不怎么热情外向，却实打实是天生的热心肠。在他眼中，叶修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嘴角的笑与其说是在表达亲切，倒不如说是更富有技巧的疏离。这个人的神态、动作乃至声音，都给方明华一种感觉——淡漠。不是轻蔑，也不是严肃，而是对外界事物彻底的漠不关心，他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肤色，让方明华莫名联想到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冷血动物。
也正因如此，在听周泽楷说喜欢叶修时，方明华下意识地就为他担心起来。叶修怎么看都是捂不热的那种人，聪明、独立而漫不经心，说话做事真真假假，以周泽楷对人信十分的性格，不管赛场上两个人多势均力敌，现实里恐怕也只有被叶修吃死的份儿。方明华甚至觉得这就是所谓的“距离产生美”，他从训练营里就认识周泽楷，自然知道他对斗神一叶之秋的崇拜，想来在这种心情下对操作者叶修有了诸多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想象，也是可以理解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方明华对周泽楷百般劝说；然而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是这样。
他找周泽楷谈了无数次、一起吃了无数顿早饭午饭晚饭夜宵，苦口婆心地想把周泽楷从这条歪路上拉回来。周泽楷每次都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听他说话，坐得笔直，还时不时“嗯”一声，一副认真得不得了的样子；但是，每当方明华问起“你还喜欢叶秋吗”这样的问题时，周泽楷都会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一双弯起的眼睛里满是笑意，闪得方明华都觉得晃眼。
久而久之，方明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所有那些他掏心掏肺的分析、推测和警告，在周泽楷听来其实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内容，那就是“有人跟我聊叶修，真好”。这判断固然没错，可等方明华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帮周泽楷在他的单恋中支招了。
算了，他总会想通的……方明华这样安慰自己，他觉得就算自己劝不动周泽楷，以叶修那副百毒不侵的样子，周泽楷失败得多了，自然也就慢慢放弃了。他不认为叶修会被周泽楷打动，而人总不可能明知没结果还无止境地付出，哪怕是执着如周泽楷，在方明华看来都不能例外。
事实证明，方明华还是低估了这个当年由他向战队力荐的小伙子。
一场又一场比赛、一个又一个季节，方明华眼看着周泽楷一天天变得更强大、更优秀，五官和身形逐渐褪去青涩，开始积淀下成熟男人的沉稳和担当。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俱乐部外的奶茶店坐一下午都不会被认出来的无名小卒——手下角色被媒体誉为“枪王”的周泽楷，人气也随着战队成绩的提升而水涨船高。粉丝们为他写歌、为他不断寄来信和礼物，甚至在非比赛日，每天都有狂热的粉丝守在轮回俱乐部外，被保安驱赶都不愿离开，只想能远远望见心中的偶像一眼。
在所有这些变化发生的同时，周泽楷的低调一如既往；然而他对叶修的感情，却反倒随着两人接触的增加、随着叶修的拒绝和疏远，变得越来越深沉、越来越无法动摇。
真正让方明华全心支持起周泽楷的一件事，发生在第七赛季的夏天。
那时，季后赛刚刚结束，一群队员留在轮回做赛季最后的收尾工作。由于夏休期名义上已经开始的缘故，队内也不再安排训练，每天工作之余大家一起打个荣耀、出个游什么的，日子相当滋润。
那个晚上，方明华打算给当时还没结婚的媳妇打电话，两人约好了要商量一段时间后的婚礼事宜。他一摸口袋却掏了个空，一怔之后立刻想起怕是晚饭后和队友们打游戏时把手机落在了训练室里，于是只好去周泽楷的宿舍找他要钥匙。
敲门声响过后，来开门的周泽楷只穿着背心和短裤，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无疑刚洗完澡。
“你说我要是现在给你拍一张，能卖多少钱啊？”
见他这扮相，方明华用手指比了个取景框打趣，周泽楷也配合地做出伸手挡镜头的样子，两人都是一乐。把方明华让进屋里以后，周泽楷在床沿坐下，拉起肩上搭着的毛巾擦头发，他也知道方明华肯定不会等他提问。
“训练室的钥匙借我一下吧，我把手机落在那了。”
闻言，周泽楷眨了眨眼，像是没想到方明华这么细心的人也有落手机的一天。不过他是个行动派，也只是用表情传达了一下惊讶，随即便起身拿过桌上的钱包，从里面的钥匙圈上卸下一把钥匙。
在展开的钱包内侧，方明华看见了一张证件照。
“这是叶神？”
由于照片很小、中间又隔了些距离，方明华看不很清楚，但想想周泽楷又不自恋，放在钱包里的只可能是叶修。周泽楷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把钱包递给了方明华。
方明华也是老选手，一眼就看出这照片是联盟在每赛季开始时统一要求的注册照。除了周泽楷、苏沐橙这种怎么拍都无死角的，绝大部分人的证件照估计都可以称得上黑历史。然而此刻看着周泽楷钱包里的叶修，方明华却发现这位异常抵触镜头的大神其实也很上相，照片里他的面目显得更年轻些，不像是本赛季拍的。
“拍得很好啊。”说着，方明华把钱包还给周泽楷，继而忽然想起件事，于是随口问道：“这照片哪来的呀？”
他问得随意，周泽楷的脸却红了。看他这样子，方明华就知道这证件照恐怕来得不是太光明正大，怕他尴尬忙想换个话题，就见周泽楷抿了抿嘴，垂眼小声说：“偷的。”
方明华一愣，惊讶地看着周泽楷。
在他的目光里，这个年轻人表情很复杂，一方面像是对此事有着不小的负罪感，另一方面却又全无悔意。他看着钱包夹层里的照片，嘴角挂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一抹笑，眼神柔和得像是夏风吹拂下水面漾起的波纹。
每个赛季里，不同城市的职业选手见面次数非常有限，更何况叶修完全不参与商业推广、不存在和周泽楷在活动里碰面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方明华不知道周泽楷是哪来的机会从叶修那里弄来一张证件照；但方明华知道的是，周泽楷是个内敛的人，和常人相比，他的表情和情绪显得很平和，不管是喜还是怒，总是淡淡的、不怎么激烈的样子。
然而此刻，他当着方明华露出了这样的神态，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对叶修的感情，是自制力强得可怕的周泽楷自己都无法控制的。
那天晚上，方明华取回手机后在通话中总有些心不在焉，最后被媳妇笑着批评是“要结婚了就有恃无恐”，吓得他连忙赔罪；之后在婚礼前和轮回队友的聚会里，方明华大醉，拉着已经喝得只知道笑的周泽楷说了好长一段话、最后两个人还像资深酒鬼似的对吹了一瓶啤酒，把队友们都乐坏了。
方明华还记得，自己说要把捧花给周泽楷，但他没想到这事居然这么灵验。
第八赛季的新年过后，周泽楷主动敲开了方明华宿舍的门，然而进门以后却又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笑，而且还是方明华只在他拍的海报上才见过的露出牙齿的那种笑容。如果不是没闻到酒气，方明华一定会觉得他这是喝多了。
被称为“联盟的脸”，周泽楷的长相固然是非常帅气，但如果连着这么笑上好几分钟，也就只剩下傻气了。
方明华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联想起上次自己被反常的周泽楷吓到时的场景，忽然就有了一种预感。果然，周泽楷终于开口时的话，就把方明华砸得石化在了原地：“在一起了。”
方明华突然发现，周泽楷的大招都是四个字的——
想谈恋爱。
喜欢叶修。
在一起了。
下一次难道就是“要结婚了”吗……看着坐在椅子上抱着个靠垫、眯着眼笑得一脸满足的周泽楷，方明华哭笑不得地想。
周泽楷和叶修是在第八赛季里谈的恋爱，而方明华真正在心里接受作为周泽楷的男朋友的叶修，却已经是第九赛季的事。
本来，方明华对叶修就怀着些这样那样的成见，再加上两人开始交往以后，周泽楷的种种表现他都看在眼里，免不了更觉得叶修这恋人当得太不够格。
作为队长、王牌选手、商业第一人，周泽楷的日程很满，方明华不止一次地撞见过他在各种地点睡过去，比如在俱乐部的长椅上或者深夜的训练室里，最夸张时甚至是在食堂的桌边。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会抽空往H市跑，哪怕是忙得实在挤不出时间，也会和叶修在QQ或游戏里见面。
有时候，方明华偶然看见周泽楷和叶修聊QQ时的表情，那种打心底里觉得幸福的样子，让方明华特别为他不平——他有着这么优越的条件，却偏偏比谁都容易满足。
可无论如何关心周泽楷、如何不满叶修，方明华终究没什么立场去干涉他们的关系。他也知道，周泽楷不是处个对象就头晕脑胀地恨不得奉献一切的人，他那样做，是因为他在恋爱里本来就是那种特别为对方考虑的类型。但即便如此，方明华有时依旧会想，叶修如果不是真的冷血动物，那他总该对这样的周泽楷拿出些相应的在意。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可能是了解不足的缘故，方明华依旧没觉得叶修有什么表示，他对这个人的偏见也就一直这么存在着。
直到第九赛季的一天，周泽楷在出席活动的路上出了车祸。
轮回正选们当时听到消息都急疯了，扔下键盘鼠标就往医院跑，从江波涛到方明华，一群人愣是谁都没想起来跟俱乐部里请假，还是涌进病房确认周泽楷没事以后被正在上绷带的他所提醒，这才赶紧给经理打过去说明情况。
就是在病房里，方明华接到了来电显示为“苏沐橙”的电话。
当时他还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个同期出道的美女选手忽然和自己联系是为什么事。而走出门接起电话以后，他听到的却是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小方是吧？我是叶修，现在和沐橙刚出站。小周在哪家医院？”
在过分的惊讶里，方明华是直到叶修问了第二遍，才连忙报出医院的名字和地址。
“好，我们这就过去。”叶修说，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嗓音很哑，又说了句谢谢，便挂断了电话。
方明华和叶修接触不多，不知道他的声音是天生如此，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他一面回病房劝队友们先回去、一面分心做着算术——他们从俱乐部出发，现在也不过刚到医院不久，而叶修扣除路上的时间，根本就是接到消息以后立刻就放下手里的事从H市赶来了。
他还是挺在乎小周的……方明华想，觉得自己以前可能误会了叶修。
方明华本来以为这次他能够理解叶修的想法，可等到叶修走进病房时、看着他一进门就死死锁在周泽楷身上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叶修的判断恐怕仍然是错的。
如果那时的叶修对周泽楷是“挺在乎”，那么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最大的在意、最深的珍惜和最丰沛的喜爱，大概也就是“挺在乎”。
和初遇方明华时相比，几年来叶修的外貌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依旧是漆黑的头发和眼睛、病态的肤色，就连嘴唇都显得苍白，再加上白衬衫黑裤子，整个人打眼看过去像是墨水笔在白纸上涂画出的形象，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暖色。
但是，从他看向周泽楷的眼睛里，方明华知道这个人是完全不同了。
有着那样眼神的叶修，不再是那个强大而孤独、将真实面目掩藏在流言蜚语后任人猜测的斗神，他变成了一个会恐惧、会不安、会患得患失的凡人。但同时，他对这个世界也不再冷眼旁观，他懂得了世人所谓的爱和欢喜，也尝过了感情中的甜美与苦涩、幸福与辛酸。
那个把叶修拉下神坛、教会他这一切却似乎并不自知的人，此刻靠坐在病床上看着他安静地微笑。没有人说话，在两人交汇的视线里有一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哪怕是亲密如苏沐橙、方明华都无权涉足。
方明华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坐在病床边的叶修忽然张开手臂把周泽楷揽进了怀里，瘦削的肩胛骨在衬衫背后画出两道模糊的折痕。
方明华被这个瞬发的大招打出了僵直，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周泽楷原本在安抚般亲吻着叶修的鬓发、试着从他紧箍在身侧的手臂里抽出手回抱过去，听了方明华这边的声音才想起来房里还有两个人，抬眼看过来时一张俊脸窘得微微发红，眼神里带着歉意，更多的却是请求的意思。
这种情况下，终究是女生反应更快。
方明华还没来得做什么，苏沐橙就干脆利落地拉着他出了病房。轻轻关上门以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无奈的笑意。方明华自己是已婚人士，和媳妇的感情很好，看着周泽楷和叶修之间贫乏的表达、还有那种笨拙却又毫无保留的喜欢，不由得感慨万千。
在方明华看来，这两个人实在是很幸运。他们是千万荣耀迷心中的偶像，性格里却都有着巨大的、难以改变亦不易为常人所接受的缺陷。如果不是遇到彼此，恐怕这样的两个人也很难在未来找到更合适的对象。
从那天起，方明华就不再觉得叶修配不上周泽楷了；同时，他对自家队长的信心也像个脑残粉一样愈发坚定起来——
连叶修这种得道成精级别的祸害他都能够降服，那么还有什么，是周泽楷做不到的吗？
“哟，你们也在啊？”
训练室门口传来的声音，将从刚才起一直在走神的方明华唤回了现实。他抬起头，就看到孙翔像个小老头一样扇着一把纸扇子走进来，结果光顾着打招呼没留意眼前，额头撞在门框上挂着的晴天娃娃风铃上。
“我去！这哪个脑残干的啊？都出梅了还挂晴天娃娃！”孙翔捂着脑门怒吼，方明华忍着笑刚想安慰，就听楼道里传来杜明由远及近的大嗓门：“孙翔我可听见了，没有你这么背后说人坏话的！”
“我猜就是你挂的，反正也撞不着你是吧！”
“……卧槽，他人身攻击我！队长，你要为我做主啊！”
“哈哈哈，你确实比翔翔矮好多啊！说起来，这是你自己挂上去的吗？是不是叫队长帮忙了啊？”
被两人先后点名的周泽楷一愣，眨着眼想了想，随即认真道：“呃……没！”
“吴启你妹啊，咱俩这半斤八两的你瞎掺和什么啊？赶紧滚回宿舍睡你的觉去！”杜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开机，冲旁边的吴启狠命翻白眼。
“早晨起来就这么热闹，大家精神不错哦。”说话间，江波涛也从门口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提着一袋早点的吕泊远：“我打了几个包子，有人要吃吗？”
“哦，泊远哥哥，我爱你！”
“我受不了了，太恶心了……谁录下来发给唐柔妹子？”
看着在总决赛前一天清晨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训练室的队友们、听着他们此起彼伏的拌嘴声，方明华再也忍不住，在座位上哈哈大笑起来。在他旁边，周泽楷也不出声地笑得欢实，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被吕泊远拍下来，嚷嚷着说要发微博。
“光拍周泽楷一个有什么意思，他的宣传照还不够多吗？”
说着，孙翔拿出手机调成自拍模式，示意众人凑过来合影。个高手长确实是有好处，在他举起的镜头里，每个人都被收了进去，周泽楷被一群人推在最前面，说是颜好不怕脸大。
“来，我拍了啊——杜明你个心机婊别再往后缩了——看镜头，三、二、一，茄子！”孙翔大爆手速连按了十几下快门，接着低下头噼里啪啦一通按，举起手机屏幕：“好了，我发图了！”
“快让我看看！呀，翔翔拍得不错嘛，还配上英文了——‘we are the chimpanzees’？我们是什么玩意儿？”
“哈哈，没文化了吧，‘我们是冠军’啊！”孙翔扬起脸得意洋洋地说。
江波涛凑过来看了看屏幕，摸着下巴沉思：“话是好话，可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呃……”
“怎么可能，不是有一首歌嘛，叫‘we are the champions’的那个。”孙翔确凿道，英语的发音居然很是标准。
“好像还真有那么一首，我有印象，咱们视频里用过的。”
“呃……”
“小周，怎么了？”还是方明华细致，发现周泽楷从刚才起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呃，这个拼写，”周泽楷哭笑不得地指了指孙翔那条微博末尾的单词，“‘黑猩猩’。”
这话落地，全队就像被按了静音似的，集体静默了几秒。
“卧槽，孙翔我要跟你决斗！唐柔她转发了啊！”
“我去，前半截拼错了、后半截自动联想……这什么破输入法！”孙翔怒拍大腿，接着抬手拦住扑过来同归于尽的杜明，江波涛赶紧上前劝架：“小明，冷静点，你想啊，好歹她转发了对不对？这还是她第一次转你微博吧？”
“啊，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杜明动作一顿，接着忽然清醒过来似的，更悲愤了：“可我不想她第一次就转我是黑猩猩啊——”
一片混乱间，周泽楷的短信音效依然清晰。他划开收件箱，表情忽然变得非常诡异，众人见状架也不打了、槽也不吐了，都围上来，在见发信人一栏是叶修的名字时顿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再往下看，只见他刚刚发来的一条信息里没有文字、只有六个手机自带的猴子图标……
“找了半天只有猴子，只好委屈你们将就一下了，猩猩战队。”
众目睽睽下，叶修的第二条信息紧跟着滚进来，虽然只是文字，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和叶修陌生的，此刻都情不自禁地脑补出了他的神情和声音……然后就出离愤怒了。
“卧槽，这还能忍？！”
“说起来，他们兴欣才是真正的猩猩战队呢吧……读着没区别啊。”
“明天干死他！”
“对，队长，对这种人领导的战队绝不能姑息纵容，必须一挑三啊！”
“一挑五！”
“哎，再说就离谱了啊……言归正传，趁着现在人齐，咱们先来一盘3V3找找感觉吧？”
刷卡登陆后，看着被叶修的短信嘲讽出了高昂斗志的队友们，还有神情平静、眼中却光芒闪动的周泽楷，方明华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之前的所有焦虑与不安都消散了。
有一群这么好的队友们，还有不擅长发表演说、却始终用行动引领着队伍向巅峰前进的周泽楷，总决赛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输赢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而现在的他们能做的，就是把握。
只有能把握当下的人，才有资格谈未来。
次日，在轮回主场的灯光与欢呼声里，荣耀联盟第十赛季的最终战，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