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一个人究竟可以几次改变自己的命运?

  78.

  自从当日大病之后,周瑜便时常做一个梦。

  同一个噩梦。

  他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梦见了孙策,孙权,小妹……当然,还有另一个自己。

  他看见了少年孙策拂开他额前碎发,红着脸说着“心悦”,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声,是那么鲜活,他感到唇上如羽毛轻动的温柔。相悦以情,相偎以身,相许以心。

  那日他得到了一枚玉佩,为他爱之人所赠。

  他看见那场喜宴,身侧的孙策着着繁复喜服,然而还没等他舒心地笑出来,便忽而感到心中一阵酸涩的疼痛,他看见孙策身边盈盈立着一位女子,裙上纹绣着龙凤呈祥。他想上前质问孙策这是怎么回事,或者直接揍他一顿,可却有一种不可抗力拉着他转身与另一位娇羞的女子三拜叩首。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周身亦是刺目的红。他看见孙策推杯换盏,水酒杯杯下肚,他想那酒大约是极烈的,烈到直呛得饮下之人泪流满面。这时他无端端便冒出一个想法――他好似用了整场青春韶华,徒换了三字,“对不起”,是负己,是辜人。

  那日他失去了一枚玉佩,赠予爱他之人。

  79.

  后来,他梦到了一场雨夜狂奔。他驾着马彻夜奔向某个他自己也不知悉的目的地,不知疲倦,罔顾风雨。他感受得到自己心中无由的慌乱,感受得到双颊不同于夜雨的温热,他一再催马,夹带着好像明知会失去何人的模糊思绪,奔向远方。

  他只觉那黑夜冰冷而无尽头,想逃脱又一直复播,冷得如此真实明晰,是因困于那苦雨凄风,抑或是因即将离开的人太重。他恍惚间只觉这并非梦境,而是刻入他脑海又被结痂反复掩盖的往事回忆。

  随后便是一堂白幡,葬了他想见再不见之人。他看见自己的白衣融入漫天苍白,他重重跪地,磕得双膝钻心的疼,却平白流不出一丝泪来。他三拜顿首,冲着那堂上棺木灵位,全了他们未成婚仪。这三叩,叩碎了年少旧梦,叩碎了失色天地,徒余他两袖风尘,一身伤痕,自此再无儿女情长,只留国仇家恨。

  周瑜惊疑不定地发觉另一个自己好像一霎释然了。对于那个他见了千面万面,却未能见最后一面的人,情爱不得,别离难舍,种种天下家国,身不由己,皆在被放下后,随风虚化。

  身旁戴孝的孙权还在哭着,他想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一声“权儿莫怕”,可出口却是一句“瑜定当竭力辅佐主公”。那个他本无立场劝慰,而那个孙权亦本是野心勃勃的少年吴主,他于他而言至多是尊卑心腹,至少是猜忌君臣。

  至斯,只此,而已。

  80.

  他看见自己此后经年,孑然一身,练兵征战,案牍劳形,除却午夜梦回片刻惊醒,或哭或笑,或喜或悲,他好似真的全然忘却了孙策。

  也只是“好似”罢了,周瑜看着常常夜半醒来,不顾更深露重便着着单衣起身的自己,他有时执笔批着军务,有时便也只自己枯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坐,便坐到了天明。

  随后他便看见了长江之上的冲天火光。那场大火,焚了千里舳舻,焚了蔽空旌旗,同时也焚尽了他的心血。他听见有人唤他――“大都督”,他才明白过来,这一出万骨尽枯只换来了他一人一将功成。他下意识地想与身边人同贺这场大胜,他想说“伯符,我们胜了!”,他这次终于如愿,他听见自已说:“伯符,我们…胜了。”

  他看见了最终被孙权远嫁联姻的小妹,他无法亦没有立场阻止,他甚至,没有资格为自己的小妹添一件嫁妆。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介权重外臣。

  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渐渐衰弱,直至在巴丘再支撑不住,他看见自己颤抖着执笔书下“瑜以凡才,昔受先讨逆将军之殊遇……”一字字,落笔是杂着血色的难言隐痛与虔诚珍重。

  他陷入黑暗之前,好像看见了谁,可那张笑颜,他如何竭力挽留,也再未能碰触到一丝一毫。

  81.

  周瑜猛然从梦中惊醒,窗外天色未明。

  身侧枕边之人尚在沉睡,呼吸平缓均匀。

  周瑜看着窗外明月,努力清醒了一下,从这场轮回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之中剥离出来。

  “公瑾,你又做梦了?”孙策的声音响在咫尺耳后,他没得到回答也未再多问,只轻轻从后拥住了周瑜。

  周瑜回身倚在他身上,“我梦见你走了,走了整整十年,”他一声恍若轻叹,“还有个人,他对我说,那才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公瑾你好好看看,我还在这儿,哪也没去,这脑袋还要供你打一辈子,我们还有循儿与绍儿要教养,还要看小妹嫁予心悦之人,还要照顾母亲,还要欺负权弟,还要一统江山再去山水逍遥。纵然那都是真的,也不是属于你的真实。安心睡吧,到了时辰我叫你。”

  82.

  周瑜再度陷入那场梦中,只是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与他诉说这一切的人――那是他自己。

  “多谢你救了我。”他平静道。

  “你果然聪颖。”那个周瑜双眼中只有无波沉寂。

  “我从不知周都督竟如此自傲。”他哑然失笑。

  “你好像并不接受这段回忆。”

  “伯符方才同我说,那是不属于我的,所以…大都督请回吧。”

  对面的人一怔,半晌方释怀笑道:“罢了,人也见了,原是要成全你们的,何苦让你如瑜一般……”

  “这许多年了,故人西辞,大都督能忘,便忘了吧,”他步步向后退去,“我听见伯符在唤我回去了,保重。”

  “那人,要瑜如何能忘?”他苦笑着手一挥,太虚幻梦顷刻分崩,周身只余幽森冥府大殿。

  “周瑜,你所求之事已了,改命逆天,六道不容。”座上之人青面獠牙,没有感情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是,孙策既已轮回,早不在此,瑜已无所念。”周瑜低着头跪于殿中。

  “然……”那冥君缓缓起身,踱下阶来,将那可怖的面具狠狠掷在周瑜身前,又将周瑜从地上拉起,“人间一日地府一年,你让本君等上了这千年,还不过问我便自舍轮回,又当如何惩处?!嗯?公瑾?”

  “怎么是你?”周瑜先是下意识的全身紧绷,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又忽然放松下来,“伯符……”

  83.

  “大哥!大哥我错了!”孙权的哀嚎从隔壁传来,“这后事的事不是为了有备无患吗!不不不,我不是狡辩!循儿你不要跟着凑热闹!唉疼!疼疼疼!救命啊啊啊!!!”

  周瑜被成功吵醒,一睁眼便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那双像极了孙策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见他醒了便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连忙跳下床,“蹬蹬蹬”向外跑去。

  “父亲父亲!爹爹醒了!可以开饭了!”

  周瑜披衣起身,只觉今日暖阳正好。

  孙权被揪着头发,只觉那后事是为自己备下的。

  粥还热气腾腾,又是一个如常鸡飞狗跳打吴侯的早晨。

  后来,周瑜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是梦,也只是梦。

  84.

  “现在怎么办,我可是看见你亲手从生死薄上把我划去了。”

  “那正好,我好不容易揍服了前任冥君才能有个座,反正在这等了你这么久,不如咱俩就在这凑合凑合过得了。”

  “装神弄鬼。”

  “我还假公济私呢。”

  85.

  周瑜想他大约曾三次改变过自己的命运。

  一次他在巴丘奇迹般地病愈。

  二次他推门看见了活生生的的孙策。

  三次他在那舒城桃花下,遇见了那个策马而来的少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