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会有比这更滑稽的场面了,三个总舵主,三个大弟子,齐聚在苍梧城,看着一对师兄弟互揭老底。

  白明玉不清楚,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头脑如此清醒,在被慕祈年拆穿的刹那,他亦惊人地反将了慕祈年一军。他突然感到可笑,却又笑不出,太白剑派当真了不得,也不知得罪了哪个太岁,瞧瞧太白教出的两个好徒弟,一个狼心狗肺欺师灭祖,一个披着人皮,背地里却做着不为人知的勾当。

  慕祈年没有反驳,只是漠然地盯着白明玉,一丝意外的神色也无。

  白明玉道:“你是青龙会的人。”

  慕祈年答:“龙首。”

  慕祈年果然是个优秀的,无论正邪都做得到高位上去。

  “孟家灭门是你筹划的,孔雀翎失窃是你做的,金玉使是你扮的,果然许踏雪也是你杀的。慕祈年,你……”

  白明玉忽然说不下去了,慕祈年为何要弃明投暗,他分明什么都有,何至于作出这些事。坦白地说,白明玉对慕祈年的印象是极好的,尤其与离秋醉做比对,慕祈年认真却不傲慢,在未看破自己身份前,甚至替他解过围,一句世人狗眼看人低被白明玉放在心里藏了好久。他当然知道自己原也不配被人看高一眼,而慕祈年说得出这话,就足够将那些何不食肉糜的少爷小姐远远甩在身后。

  这算什么,有小礼而无大义?白明玉从未想过这些词会用在慕祈年身上。

  做个好人当真这样难?

  而慕祈年又是另一番想法,他在知晓这人是白明玉的一刻,就没有维持这张人皮的心思,他曾做过的事若是大白于天下,他与青龙会是什么关系也就不重要了,无非是再加上几个恶名罢了,不妨碍他被处决。

  慕祈年竟有些恍惚,他这一生,明明不是掐尖要强的性子,可回头看看,他不知不觉已做了这么些丧尽天良的事了。其实他在人前并非全是做戏,他不恃强凌弱是真的,他不捧高踩低亦是真的,他之前对白明妆这个身份所说过的话都不是假的。白明妆这样的人为何会被人踩在脚底下呢,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在剑荡场上闯出那番成绩明明是极不易的事,怎该被那些不及白明妆一半刻苦的人冷嘲热讽。

  慕祈年想了想,原来如此,他竟是将一生最偏激的恨意施加在白明玉身上了,或许还有许踏雪一个。自他看着白明玉无忧无邪的脸上挂着笑,心底滋生出那丝酸疼开始,他就走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再无可能爬出来。

  后悔吗?

  慕祈年深吸一口气:“不错啊,白明玉,你比以前可聪明多了。在我面前演得这些未免太像那么回事,我从来没将你的身份往白明玉身上想过。你大概恨我吧,那便恨吧,我本就是这样自私狭隘的人。你要拿回自己太白大弟子的位置尽管来吧,反正,我也做得够了。”

  这话倒是给白明玉听得一头雾水:“你这些话是何意,莫不是被揭了身份,脑子也和我一样傻了。”

  慕祈年面露愠色:“你这是挖苦我?”

  此时,站在一旁的离秋醉终于出了声:“庆幸吗,慕祈年,小玉伤过脑子,他十七岁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慕祈年猛地转头看向离秋醉。

  “我说的是真的,否则你以为他怎见了你毫无反应,他认都不认得你呢。”

  “你闭嘴!”白明玉陡然拔高了声音:“慕祈年是青龙会的人,难道你就逃得掉!”

  “小玉这是过河拆桥?”离秋醉笑着,视慕祈年若无物,语气不改一贯的轻佻:“若不是我今日将慕祈年激上一激,我看再给你十年你也查不到慕祈年身上去罢了。”

  慕祈年怔怔地看着离秋醉良久,突然自嘲地笑笑,却没再说话。

  被这反转吓到的反而是白明玉,但他的语气已然凌厉,道:“你什么意思。”

  离秋醉抽出双剑,对准了慕祈年:“慕祈年,你勾结青龙会,窃取孔雀翎图谱,灭无辜家族满门,罪罪当诛,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慕祈年并未完全死心,他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离秋醉,你我……”

  “别傻了慕祈年,当年之事死无对证,连当事人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你难道还要自报家门?你是想说你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么,何来这一说呢,你做得那些事我何曾参与过,若不是你扮金玉使时露出了马脚,我到现在也是被蒙在鼓里。”

  白明玉眼神里带着狐疑:“休想推脱得干净,连与金玉使朝夕相处的黄金生都未察觉端倪,你是怎知金玉使是慕祈年的,你们二人分明是同伙。”

  “那金玉使的轻功我与韩倾城皆追不上,试问江湖上除了太白还有哪门哪派会使出这般快的轻功?还有,”离秋醉话锋一转:“也罢,这倒确实唯有我才瞧得出来。慕祈年左眼伤过,想来是被许踏雪那只鹰啄伤的,平时看人时目光会有些涣散,但不严重,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的。我原也看不出,但从某日开始,慕祈年处理公务时要带上如朔镜,我才发现他左眼有异。而金玉使的左眼,和慕祈年的是一样。”

  “原来你也曾细细地打量过我,离秋醉。”

  白明玉心生一股极为奇怪的感觉,慕祈年武功高强,又手握青龙会,如今并不算穷途末路,为何他看起来如此凄冷,彷佛这世上唯有他一人作战一般。

  “帝王州,万里杀,寒江城那边若是知道是我杀了许踏雪大概也会出兵吧。我作恶多端,最后结局如何,我都认下了。是我执念太深,清醒得太晚,该不是我的,我争取也是徒劳。只是离秋醉,我又看不懂你,我将来在青龙会剿灭八荒也好,亦或是被你们剿灭,是我咎由自取,我不后悔。可你呢,你这样算什么,你后悔了是么,你有资格后悔么,当初与我说一块陨焰石不够,须得再加两个冶玲珑焰才帮我这个忙的是不是你。你如今做这副余情未了的样子,做给我看?做给他看?”慕祈年举剑向白明玉的方向一指:“当日你说出那番话时,我根本想不到离秋醉你内里竟如此深情,我倒是想问问他,你这情意他还收不收的下。”

  “正是因为我的后悔,我今日才帮他对付你。”离秋醉淡淡道:“我也不知如何评价你,慕祈年,你心里头想的到底是什么。你难道不比我更可笑,我当日会放弃白明玉,今日自然也会放弃你。”

  “好,原是我贪心,什么都想要,什么都得不到。你又何苦拿我与他比。你会为他后悔,难道还会为我后悔,我死那天你只怕要放炮仗庆祝。”慕祈年转身要走:“刚刚我是为什么才来的这里,想想真是个笑话。若是不怕死尽管追来试试,我事先提醒你们二位,白明玉大概旧疾发作,这一会正钻骨头地疼着,是来追我还是去照看照看他,你们自己衡量好。反正你们迟早也能见着我,拼个你死我活的机会多的是。”

  慕祈年抬脚便飞得老远,白明玉心一急,也要去追,然而全身的关节果真如慕祈年所言疼痛难忍,害得他四肢无力,整个人向前扑摔倒地。韩倾城观战许久,此时见白明玉摔倒了,极快地伸手去扶。他见离秋醉也有此意,便强硬地抢先一步将白明玉横抱在怀里,极为戒备地看着离秋醉。

  离秋醉轻哼一声:“青龙会浮出水面,韩少堡主连结盟一事都不考虑?”

  “结盟是公事,现在是私事。”韩倾城冷声道:“离舵主可自行前往神威堡,我自会找时间与你详谈。至于白明玉,便不用离舵主上心了。”

  韩倾城未在离秋醉身上耽搁太长时间。他看得清楚,白明玉与慕祈年对阵时,便是白明玉的膝盖处突然软了一下才险些被慕祈年夺了性命,而白明玉却连着两次使出了太白绝技无痕剑意才逃过此劫。韩倾城无心打听无痕的事,白明玉这会儿淋了雨,骨头又泛疼,耽误之急是去找军医将他治好才行。

  军医许久未见过韩倾城了,冷不丁见韩倾城心急如焚地闯进自己的屋子,怀里还抱着个人,差些被吓得合不上下巴。而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白明玉。军医是认识白明玉的,这人多大的罪都遭过,倒还是头一回被韩倾城这么紧张着。

  军医先把了脉,又按了几下关节,白明玉痛得神志不清,只能勉强发出气音。

  “没有大碍。”军医下结论道。

  韩倾城眯起眼:“没有大碍也会疼成这样?”

  “先前更严重的情况又不是没有过,眼下是历节病发作,许是他多年的毛病了,一直拖着,如今越来越严重。”

  “历节病?”韩倾城面色更加严肃:“白明玉二十有四,这样的年纪也会得历节病?”

  “他不是在雪地里冻过吗,得上这病也不奇怪。只是他一直不说,也不知往日阴雨天他怎么忍的。”

  军医拿来热水袋垫在白明玉的关节上,看韩倾城的脸色不佳,也不再多话。